第六章 懸著豹尾的大纛下,劉平神情越來越嚴肅。戰局雖然膠著,出擊的宋軍卻像落在火堆上的雪花一樣迅速消融,第三軍已經先後投入四個都,卻仍未能打垮這支區區二百余人的隊伍。作為前軍的第三軍一共二十五個都,但有八個都被奸細引走,只剩下十七個都,一千五百余人。現在兩翼有八個都列陣,四個都投入戰斗,只剩下一個營作為中軍。三個軍六千余人,竟然被二百余名敵寇打得捉襟見肘,簡直是荒唐!
「從第七軍調一個營來!」劉平道:「傳令!收攏兩翼!絕不讓這伙敵寇逃出生天!」
大纛往前一揮,偃月陣兩翼的宋軍開始朝中間合攏。不多時,第七軍的一個營調至中軍,隨行而來的還有軍都指揮使盧政、都虞侯萬俟政。
盧政盯著戰場,面容微微抽動了一下。萬俟政失聲道:「星月湖大營?」
「十余年下來,還有二百多人,果然是一支強軍。」劉平冷笑一聲,然後問道:「後軍如何?」
萬俟政定了定神,「暫時沒有敵寇出現。」
就在這時,一匹快馬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道:「為何不用陣圖?」
都監黃德和氣急敗壞地說道:「劉將軍!戰有陣,陣有圖!此行陛下親賜陣圖,為何不用?」
「擺不了大陣。」盧政提鞭道:「此地三溪并流,我軍只能沿溪列偃月陣。
若用大陣,一道溪水便能讓我軍亂成一團,何況還有兩道?」
黃德和拿出一疊帛圖,匆忙翻檢著,一邊道:「便擺不了大陣,小陣亦可!有陣圖而不用,一旦敗績,便是我等的責任!」
劉平道:「區區二百余人,不用擺陣便一口吃了他!擂鼓!」
數面載在車上的牛皮大鼓奮力擂起,兩翼的宋軍加快腳步,往敵寇圍去。劉宜孫緊盯著那些穿著奇怪黑色長衣的敵軍,心跳得比鼓聲更快。他曾經聽父親提到過一支類似的軍隊,而且還是宋軍,可父親明顯不愿多提。如果這就是父親說的那支軍隊,劉宜孫便理解父親為何不愿多說。這樣的軍隊,即使放在內宮,作為內殿直、龍旗直、御龍直、御龍弓箭直和御龍弩直這樣皇帝身邊的親衛軍,也令人不安,何況還是一支私軍。
張亢忽然一跤跌倒,又跘倒了幾名同伴,隊伍一陣慌亂。劉宜孫扶住張亢,「你沒事吧?」
張亢坐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雪泥。劉宜孫連忙看看其他同伴,幸好都沒有受傷。耽誤這一會兒,已經比其他幾支隊伍慢了十余步,劉宜孫扶起同伴,「旗頭!拿好旗子!兄弟們!跟我上!」
張亢冷冷道:「急著送死么?」
劉宜孫愕然看著他,張亢道:「把綁腿都給我解開!濕水的鞋襪都換掉!用乾布包好!」
劉宜孫急道:「你這是做什么!」
「這一仗有的打。穿著濕鞋濕襪,用不了一個時辰腳便凍壞了。」說著張亢先解開綁腿,拽下趟過溪水時浸濕的鞋襪,然後抹乾腳上的水跡,用綁腿的布條仔細包扎起來。
程宗揚有些納悶,他原以為崔茂會帶著手下的兄弟直搗宋軍中軍,殺個天昏地暗。沒想到星月湖軍士過了溪水之後,就停步不進,只背臨溪水,與攻來的宋軍作戰。跨在馬上的崔茂更是留在中央,紋絲不動,對周圍的交鋒視若無睹。
有宋軍試圖從後方包抄,但剛走幾步,溪面的冰層就破裂開來,數十名宋軍落水,半身浸得濕透。
馮源小聲嘀咕道:「這些宋軍看起來也不怎么樣嘛?」
敖潤朝他腦袋上拍了一記,「閉嘴吧!換成咱們,這會兒連渣都沒了!」
宋軍放棄從溪後攻擊的念頭,三面合圍,持續不斷地展開攻擊。作為近戰的主力,沖在最前面的是宋軍的刀手。宋軍武器制作極為精良,式樣更是集六朝之大成,陣中長刀短刀一應俱全,除了著名的筆刀、掉刀、戟刀、陌刀、屈刀、鳳嘴、眉尖、偃月這刀八色以外,還有樸刀、砍刀、雁翎、斬馬等各種戰刀。攻擊時只見刀光像雪浪一樣翻騰。星月湖軍士的裝備相對簡單許多,刀具只有一種短刀,刀身挺直,刀尖微彎,形如馬刀,每人佩備一把。長刀全部淘汰,長兵器只有矛和重斧,武器的單一性,極大的簡化了作戰模式,任何一個位置的空缺,都隨時能得到補充。
他們的攻擊同樣簡單而高效,最前面的負責抵擋敵方的攻擊,矛手和斧手從後方使出致命的殺著,一擊斃敵。鮮血一片片在雪地上綻放,飄舞的雪花還未落地,就被鮮血染紅。
最先投入的兩個都短短一刻鐘內,傷亡便達到四成,已經被打殘。另兩個都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在激烈的搏殺中,傷亡數字急劇擴大。
就在宋軍難以為繼的時候,兩翼增援的隊伍趕到戰場。速度最快的一個都首先排成進攻陣形,槍手放下肩上的長槍,朝敵寇逼去。
忽然,一名帶著上尉軍銜的軍官從星月湖隊伍中掠出,戰刀左右疾劈,破開宋軍的槍陣,接著從背後擎出長矛,抬腕擲出,一舉刺殺宋軍掌旗的旗頭,然後在同伴的歡呼聲中躍回本陣。
軍旗和掌旗的旗頭一同跌落雪地,造成一陣混亂。片刻後,都頭重新整合好隊伍,但士氣已經大受影響,前進的速度慢了許多。劉宜孫遠遠看到這一幕,不由暗暗心驚,催促張亢的話更無法開口。
隨王信出擊的四個都已經折損半數。這會兒無論是主將劉平,還是軍都指揮使盧政,包括劉宜孫和張亢都已經看出,即使余下八個都的軍士全部投入戰斗,局面也不會立即好轉。畢竟這八個都都是以弓弩手為主,真正可以近戰的還不到三成。
盧政道:「將軍。不若遣鐵甲營上陣。」
劉平放下望遠鏡,向前一揮手,密集的鼓聲立即變得愈發激烈。
一面紅色的營旗挑起,中軍那支一直半跪在雪地上的步兵營數百名軍士同時起身。五個都的軍士在旗下排成方陣,朝前逼去。他們頭戴鐵盔,披著青黑色的鐵甲,甲片光滑之極,雖然沾了雪水,仍然瑩徹明亮。在甲片末端留有一小塊棱狀的突起,形如瘊子。積雪的土地在他們沉重的腳步下被踩得一片泥濘,連槍鋒在內長達六尺的長槍,如林挺出,緩慢卻毫不停止地向前推進。
徐永道:「是鐵甲軍。」
馮源道:「那是什么甲?磨得跟鏡子一樣,還有個疤。」
程宗揚道:「瘊子甲,宋軍最精良的步兵堅甲。那不是磨的,是用錘打出來的。看到上面的瘊子了嗎?那是精鐵的厚度,鍛造的時候不用火,一錘一錘把精鐵打去三分之二。」
敖潤道:「老程,你知道的不少啊?」
程宗揚道:「打仗當然要做好功課。」
這些資料還是自己以前看過的,程宗揚還記得,一副完整的痦子甲,重量將近二十五公斤,有鐵甲一千八百片,每片重量僅十幾克。通過冷鍛,厚度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甲片表面未鍛的痦子,不僅增加了甲片的強度,還增加了表面的彎曲度,使斬開甲片更加困難。
鐵甲營出現的同時,崔茂的馬匹向前動了一下。星月湖的陣型露出一道細小的縫隙,陣中唯一一匹戰馬隨即馳出,與王信針鋒相對。
王信甲衣染滿鮮血,有敵寇的,有自己的,更多的則是來自身邊的親兵。交手不到半個時辰,他的親兵只剩下不足半數。這些親兵都是他親傳弟子,一戰傷亡如此之多,還是從未有過的慘痛經歷。
眼看敵將從陣中馳出,王信霹靂一聲喝道:「殺不死的賊寇!又作亂么!我捧日軍在此!看爾等還能頑抗多久?」
崔茂側耳聽著,然後像趕蒼蠅一樣擺擺手,「原來是捧日軍,岳帥常說,捧日軍模樣、身段都好,就是缺了倆胸乳,不然在家奶孩子正合適。」
他聲音并不高,但戰場幾千人聽得清清楚楚。此言一出,宋軍都露出憤怒的神情。宋軍禁軍挑選極為嚴格,專門用木頭制成士兵的標準形狀,稱人樣子,所有軍士都要跟人樣子比過,符合條件的才能選中,他這番話可罵到骨頭里了。
程宗揚道:「六哥這嘴夠損的。」
徐永咳了一聲,小聲道:「這是岳帥的原話。」
王信臉色鐵青,長吸一口氣,掄起熟鐵棍,朝崔茂攻去。棍端撕開空氣,發出一聲短促的爆裂聲。崔茂從馬後摘下兵器,「鐺」的一聲巨響,將王信的熟鐵棍砸到一旁。
程宗揚禁不住吹了聲口哨,這個八駿中排名老六的青騅,看起來充滿了藝術家的浪漫氣質,用的兵器卻是一只粗笨到極點的混元錘。西瓜般的錘頭泛著青銅般的光澤,上面用蝕刻法刻著小橋流水的圖案。
錘棍相交本來就占了優勢,這一記崔茂又是久蓄力道,全力出手,王信的熟鐵棍頓時被砸得彎曲如弓,無法再用。
王信拋開熟鐵棍,反手搶過一柄長刀,只見青光一閃,接著一篷熱血濺得他半身都是。崔茂左手舉起混元錘,一錘將王信戰馬的頭顱砸得粉碎。王信騰身躍起,棄馬揮刀,斬向敵將的脖頸。
斜里一桿長矛刺來,另一名帶著上尉銜的星月湖軍士將王信逼開。崔茂則單騎迎向那一個營的鐵甲步卒。
離鐵甲營還有兩三步距離時,那些披著重甲的軍士同時舉起長槍。崔茂一扯馬韁,坐騎橫移一步,接著戰馬後腿彎曲,上身昂起,包著蹄鐵的前腿踏出,蹬在兩名軍士胸口。軍士身上的瘊子甲「卡啦」一聲,被鐵蹄踏中。這一下力道不下於被人全力一擊,雖然瘊子甲抵消了部分沖擊力,兩人仍被踏的口噴鮮血,向後倒去。
接著崔茂掄起混元錘,只一擊,便將最前列十名軍士的長槍一并砸斷,最前面一名鐵甲步卒被錘頭掃中,頓時像紙片般橫飛出去。
劉平面無表情地說道:「勇將!」
「是青騅。」盧政道:「岳賊手下八寇中,排行第六的青騅。」
「我去會他!」萬俟政綽矛翻身上馬,從中軍沖出。
盧政道:「還有七寇。我也去!先格斃此賊!」
劉平忽然喝道:「劉宜孫!拖延戰機者!斬!」
這聲長喝聲震全場,劉宜孫臉色一下漲得血紅,拔刀朝崔茂奔去。張亢暗罵一聲,狠狠抹了把臉,緊跟著都頭沖上戰場。
劉平對盧政道:「你回後軍。小心敵寇截斷我軍退路。」
盧政盯了崔茂一眼,帶著親兵馳回後軍。
隨著鐵甲營投入戰場,王信的第三軍已經全數出動,以六倍的兵力圍攻星月湖第四營。四營傷亡快速增加,但倒在他們陣旁的宋軍傷亡更多。幾乎每有一名星月湖軍士受傷,就有兩名宋軍戰死。可出乎意料劉平等人的意料,第三軍裝備最精,戰斗力最強的鐵甲營始終沒有接近星月湖的陣列。他們的陣型不斷被那個披著披風的身影沖開,崔茂的混元錘帶著風聲呼嘯而過,像死亡一樣無法阻擋。
「難怪崔中校一直不出手,原來是養足精力對付鐵甲軍。」程宗揚看了看鬧鐘,「已經半個時辰了,侯中校怎么還不發信號?四營的兄弟頂得住嗎?」
敖潤道:「不如我先沖一把!替兄弟們解解圍!」
程宗揚道:「老杜!你看呢?」
杜元勝道:「四營的兄弟在拖延時間。宋軍剛才趟過水,支持不了多久,打掉他們這股銳氣便疲了。」
月霜想說什么,又忍住了。這讓程宗揚有點欣慰,這倔丫頭還不是一味的蠻橫,知道輕重。畢竟宋軍還有兩個整軍沒有投入戰斗,盧政的第七軍在後面虎視眈眈,郭遵的第六軍更令人擔心。那是一支全騎兵,一旦及時趕回,局面立刻就會逆轉。
戰斗從卯時一直持續到辰時,三川口是一片數里寬的平原,雙方卻在溪水間的狹小地域展開血戰。程宗揚越看越是放心,一般人很難支撐長時間的高強度運動——即使優秀運動員,也不可能一口氣沖刺一千米。像這種連續作戰,受過訓練的精銳士兵也支撐不了太久。宋軍依靠數量優勢,持續不斷地發起進攻,而星月湖軍士則利用熟練的陣型,不急不燥地與宋軍對攻,再急迫的局面,也始終有人保持休息狀態,雖然強敵環伺,卻守得固若金湯。
從中軍沖出的宋軍將領已經傷在崔茂錘下,幸好鐵甲營的士卒拚死相救,萬俟政才撿了條性命。崔茂的披風浸透鮮血,內里的血色愈發紅得刺目。宋軍鐵甲營不懼刀矢,但他的混元錘無鋒無刃,無論刀槍劍戟,還是精鐵打制的瘊子甲,面對那只鐵西瓜都是白饒。
崔茂像一個高明的指揮家,指揮著戰場的節奏,他每次沖擊之後,都仗著快馬遠遠馳開,鐵甲營披著瘊子甲的重裝步卒速度本來就慢,根本無法追擊。最後劉平派出一隊親兵追殺,反而被崔茂引得大兜圈子,接著趁鐵甲營立足未穩,突然從他們陣型最薄弱處殺入,再揚長而去。
鐵甲營所在的中軍距離星月湖軍士只有二百步,正常速度五分鐘就可趕到,但這五分鐘的路程卻被崔茂單人匹馬拖了半個時辰。宋軍中軍緊鄰第二道溪水,前軍放在距第一道溪水四十步的位置,原意是想趁敵軍進攻時,半渡而擊。結果星月湖軍士以偃月陣渡過溪水,隨即背水列陣,迫使宋軍主動攻擊,原來的計劃頓時成了雞肋。
宋軍前軍出擊,準備的偃月陣完全沒用上,反而與中軍拉開距離,於是中軍的鐵甲營出動之後,就給崔茂留下了沖殺的空間。可以看出,從頭至尾,宋軍的反應都在對手的算計之中。
一名年輕的宋軍迎著崔茂馳來的戰馬橫起長刀,一邊喝道:「拒馬!」
十余名槍手挺起長槍,緊張地盯著對手,最前面一排持盾的刀手半跪下來,用肩膀扛住盾牌,其余的軍士紛紛舉起弓弩,瞄準那個煞星的坐騎。
只剩下十余步時,劉宜孫大喝道:「放!」
數十支弩箭同時飛出,卻見那名敵將左手抓起披風一揮,將箭矢盡數卷走,露出肩章上兩顆銀星。
十余步的距離轉瞬即逝,已經沒有機會再放第二箭,劉宜孫橫刀大聲喝道:「殺!」說著當先沖上前去,一刀砍向崔茂的肩膀。
崔茂清雅的面孔不動聲色,他左手掄起混元錘,磕開劉宜孫的長刀,忽然眼前烏光一閃,一枚精巧的弩箭朝他面門疾射過來。張亢這一弩放得刁鉆之極,待崔茂發現,已經避無可避。
崔茂頭一仰,彷佛被弩矢射中,接著從馬背上挺起身,口里已經多了一枚弩矢。他「呸」的一口,吐出弩矢,然後舉錘朝張亢砸去。
張亢奮力一擋,頓時佩刀彎折,口噴鮮血,整個人旋轉著仆倒在雪地上,接著被馬蹄踐過。
劉宜孫目眥欲裂,眼看著那名敵寇踏過張亢的尸首,沖向拒馬陣,嘶聲道:「刺!」
「殺!」槍手挺起長槍,齊聲高呼,朝敵寇的胸口、大腿、馬腹刺去。
誰知崔茂一勒戰馬,硬生生停在槍鋒前半尺的位置,那些軍士刺了個空,連忙收槍,重新結陣。
眾人都有些不懂,他為什么會停在槍陣之外,混元錘再兇猛,也只有三尺多長,勒馬對戰,長槍自然占足了便宜,不等他錘到,十幾支長槍就能在他身上、馬上戳幾個窟窿。
崔茂舉起混元錘。青銅的錘瓜上沾滿血跡,錘上蝕刻的小橋流水淌著鮮血,宛如地獄的修羅血池。出乎那些軍士的意料,敵寇手臂一抬,那只青銅錘瓜以雷霆萬鈞之勢直轟過來,越過丈許的距離,將數名軍士砸得筋斷骨折。
崔茂回臂一收,錘柄飛出的鐵鏈一匝匝繞在臂上,血淋淋的錘瓜宛如血河。
他冷笑一聲,縱馬闖入敵陣,將那隊宋軍殺得四散奔逃,這才撥轉馬頭。
一個都上百名的宋軍,這會兒只剩下那個年輕人孤零零立在戰場上,雙手握住一支撿來的長槍,對著自己。
崔茂拍了拍戰馬的脖頸,小步朝那名宋軍奔去,目光卻落在他背後的鐵甲營上。這個都頭級別的小人物,不值得他多費心思。
「殺!」劉宜孫大喝著,長槍如蛟龍出水,刺向崔茂的胸膛。
崔茂生出一絲訝異,這年輕人頗有幾分銳氣,如果不是遇到自己,很可能會前程似錦。崔茂瞟了他一眼,舉起混元錘。就在戰馬馳過的剎那,地上一具尸首忽然翻身,一刀刺進馬腹。
崔茂踢開馬鐙,飛身躍起,一截刀鋒從鞍側伸出,帶出一篷滾熱的馬血。
崔茂珵亮的馬靴踏在雪地上,黑色的披風不住滴下血跡。他冷冷盯著張亢,「很好。難得宋軍有你這樣的人才。」
「青騅崔茂,天下英豪。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張亢握著雁翎刀,毫無懼色地說道:「不知崔中校是不是有傷在身,一直未見將軍用右手?」
崔茂伸出右手,手上一道傷疤一直延伸到袖中,傷痕從中指和無名指之間筆直穿過,似乎整個右手都被劈開。
崔茂道:「能接我一招,便饒你不死。」
張亢活動了一下手腳,然後提刀道:「來吧!」
崔茂旋風般掠過雪地,張亢彎下腰,似乎要迎上去,忽然側身一滾,揮肘砸開冰層,游魚般消失在冰下。
溪水并不深,但要砸開冰層找到張亢,也沒那么容易。何況崔茂已經失了戰馬,隨時可能被敵軍纏住,只好放過這個不知名的宋軍小卒。
「這家伙夠狡猾的。」程宗揚道:「杜元勝!」
那個曾經的魚販雙腳一并,「到!」
「你帶……」程宗揚剛說了兩個字,宋軍中軍忽然響起一陣鑼聲,斯殺的宋軍潮水般退去,留下滿地鮮血。
程宗揚訝道:「打了一個多時辰,一千多人連兩百人都沒吃掉就退了?他們不會是認輸了吧?」
杜元勝道:「恐怕是出現凍傷了。劉平為人豪勇,免不了有些氣傲,這口氣必定咽不下去。此戰宋軍處處失算,撤軍重整陣腳,不失為良策。」
「老杜,你對宋軍挺熟悉啊?」
杜元勝微微一笑,「我們最熟悉的就是宋軍了。」
程宗揚拍了拍腦袋,「忘了你們當年也算宋軍。嘿嘿,估計你們岳帥沒少欺負過人家禁軍吧?」
趙譽在旁邊滿不在乎地說道:「算不得欺負。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說的?」
捧日軍內部正爆發一場激烈的沖突,黃德和拿著帛圖大聲道:「劉將軍!我軍陣圖精於天下!為何棄而不用!」
種世衡道:「偃月陣乃古之名陣,劉將軍臨溪結陣,并無不妥。」
黃德和立即頂了回來,「我朝有常陣、平戎萬全陣、方圓牝牡八陣!哪里來的偃月之陣!以古為上,這是抱殘守缺,泥古不化!」
和世衡耐著性子道:「八陣之雁行陣,就是偃月陣變化而來。」
「既有變化,為何不變?以數千精卒對數百寇賊,損兵折將,不正是偃月陣的過失嗎!」
劉平止住種世衡,「都監大人意思如何?」
「山中倉促而戰,便以常陣對之!」
種世衡忍不住道:「常陣要九陣并用,都監大人如何分派兵力?」
黃德和指著陣圖道:「其一先鋒之陣御奔沖,陷堅陣,擊銳師,便以鐵甲營為之;其二策先鋒陣置於先鋒陣後,以騎將一員統之,制敵奔突,便以王將軍為首,領二都策應先鋒;其三中軍大陣,以第三軍十個都,第七軍十個都為之;其四前陣乃奇兵,出中軍大陣之前,選一營為之。」
種世衡道:「四陣已經用掉六營人馬,還余五軍,如何為之?」
黃德和厲聲道:「若第六軍在此,何需捉襟見肘!東西拐子馬陣、無分地馬三陣需用騎兵。既然無騎可用,只能棄之。殿後、策殿後陣,各用一營,有此六陣,尚堪一戰!」
劉平看著黃德和,良久道:「就依都監大人所言。鳴金!」
種世衡急道:「將軍!切切不可!敵寡我眾,正需一鼓作氣!一旦鳴金,我軍銳氣必折。」
劉平冷哼一聲,「哪里還有銳氣!傳令!調盧政神射營為中軍!」
宋軍重新結陣,以鐵甲營在前,王信帶領兩個都在旁策應,第三軍剩余的十個都以及盧政的兩個營結成中軍大陣,第七軍余下三個營分別為前陣、殿後陣和策殿後陣。
三川口有三道溪水,星月湖軍士據守第一道溪水,宋軍中軍大陣有四個營的兵力,無法全部放在第一道、第二道溪水之間,只能退過第二道溪水,在第二道和第三道溪水之間結陣。最後面的殿後陣,更是放在第三道溪水之後。
劉宜孫匆忙收攏自己的隊伍,一邊尋找張亢,但天寒地凍,根本無法往溪中打撈,看到營旗招展,招集散亂的隊伍,劉宜孫只好放棄,帶兵回撤。
雙方都獲得了一絲難得的喘息機會,抓緊時間休整部署。程宗揚看看這邊的徐永和趙譽,又看看另一邊的杜元勝和臧修,「你們以前打仗也是這樣打的?」一個不滿員的步兵營,與宋軍捧日軍幾千精銳打得不分勝負,程宗揚都不明白這一仗是怎么打的。
徐永道:「劉平是地方將領調到禁軍的。對我們不熟,對捧日軍也不熟,才一錯再錯。如果只用鐵甲和神射二營,四營的兄弟就麻煩了。」
敖潤道:「宋軍也是,怎么不一家伙全壓上來?」
「他們不敢。」趙譽道:「宋軍的騎兵被引走,又少了八個都。只剩下第三軍三個半營,第七軍五個營。大概是三千五百人上下。宋軍不慣雪戰,戰斗力要打個八折,想吃掉四營的兄弟,至少要投入四個營,但四營兄弟背後有冰溪,宋軍沒辦法展開陣型。如果後軍也壓上來,再來一隊人馬,就把他們沖散了。劉平這樣做,是在防著我們伏兵。」
杜元勝道:「大雪是天時,冰溪是地利。我軍背溪作戰,後顧無憂,再加宋軍不敢投入全力,崔中校的混元錘又正克宋軍的鐵甲營——便是這樣了。」
程宗揚默算了一下,宋軍四個營名義上是兩千人,實際大概有一千八百人,戰斗力打過折,算一千四百。星月湖軍士不足三百人,與宋軍的比例是一比五。
再加上溪水,承受的壓力在一比三左右,看來這個比例并沒有數字上那么懸殊。
尤其宋軍的鐵甲營并沒有實際投入戰斗。這樣算下來,星月湖一個營獨斗捧日軍兩個半營還游刃有余,也不奇怪了。
星月湖軍士損傷達四成,數量雖然不小,但情況明顯比宋軍好得多。宋軍一退卻,他們并沒有趁亂追擊,一半人坐下來,打坐調息,恢復體力,另外一半在前列陣戒備。傷者在隊列中就地救治,沒有一個撤到溪水之後。
生死關頭,雙方軍士的素質便顯露出來,星月湖許多傷者都是在要緊關頭避開要害,戰歿者并不多。相比之下,宋軍的傷亡數字就足夠劉平皺眉了。王信第三軍的三個營加兩個都全部投入戰斗,包括鐵甲營在內,傷亡達三成,比例看似比星月湖低,但戰死不下三百人,尤其是最先投入的一個營被徹底打殘,只能把散兵編入中軍大陣。
星月湖軍士抓緊時間休息,卻不愿讓對手也能休息。崔茂提著銅錘踏雪走向宋軍堅陣,朝大纛下的宋軍將領揚聲道:「劉平,敢與我一戰么!」
劉平冷冷道:「射!」
宋軍張開弓弩,箭矢雨點般飛向那個孤零零的身影,崔茂大笑道:「劉平小兒!無能鼠輩!」說著又闖上前去,接連擊殺數名宋軍,在先鋒陣合圍之前,逸出重圍。宋軍雖然吃了些虧,但他們緊守陣腳,星月湖如果強攻,勢必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戰局一時陷入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