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對赴宴毫無興趣。她自小在碧鯪灣長大,海中異寶見得多了。云家的遠洋艦隊,怎比得上捉弄卓云君有趣。
小紫涂上厚粉,貼上黑痣,然后用布帕包住秀發,打扮成婦人的樣子,推門進入內室。
室內光線全被遮住,空氣中有股發霉的味道,眼前的黑暗讓小紫想起鬼王峒的日子……近的似乎就在昨天。小紫拿著油燈,卻沒有點亮。以她的眼力,這樣的黑暗對她不會有任何影響。
那道姑青色的絲袍已經襤褸不堪。小紫輕蔑地一笑,這個女人太不知好歹,那個大笨瓜救了她,她反而狠狠咬那個大笨瓜一口。這么好的玩具,不好好調教一番,可太對不起她了。
卓云君在暗室已經被囚禁了兩天多,在她的感覺里,也許是五天甚至更長時間。
幾天來,小紫用戲謔的心情看著這個曾經驕傲的女子陷入絕望,最初的矜持被一點一點打碎。那模樣像極了碧鯪灣那些耀武揚威的海蟹,一旦失去堅殼,就軟弱不堪。
黑暗中,卓云君的姿勢顯得很奇怪,她身體俯臥,頭頸卻微微抬起,仿佛懸在半空。
小紫目光一跳,拉起卓云君的肩膀。只見她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兩手軟綿綿垂在地上,本來縛在手腕的麻繩,此時卻懸在頸中。
海蜃樓只有兩層,樓面卻極為寬闊。樓上堂內整整齊齊擺著十幾張三尺寬一尺闊漆幾,幾后是六寸高的紫檀木榻,上面鋪著白色的藤席。
云家出面相陪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左側第一席是駙馬王處仲,在他對面是一個年輕公子,往下是張少煌。蕭遙逸坐在左側第五席,程宗揚緊鄰著他坐在第六席,對面是那個胖子石超。
看得出席位的安排十分講究,王處仲對面的,多半就是謝家的人。張少煌雖然是晉帝的小舅子,仍然只能坐在王謝兩家的下首。而金谷石家雖然有錢,但在這些貴族世家中依舊排不上號,只能忝陪末位,和自己面對面,倒是自己白混了一個席位。
席間幾位賓客正在高聲交談。王處仲對面的年輕人拿著一柄奇特的毛扇,柄部是白玉雕成,扇體則是毛茸茸的動物尾巴編成,底部平圓,前端狹長,頂端一 根長尾毫毛雪白而柔軟。
他朗聲說道:「才、性一同!品性高潔,才能自然非凡,才能出眾,品性自高。」
「非也!」坐在他下首的一個世家子弟高聲道:「才、性各異!有才未必有德,有德者未必有才!」
拿著毛扇的年輕人把毛扇向前一揮,扇尖充滿彈性的白毫一陣搖蕩,「才能由何而來?聰明天授,博學自成。易經云: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才、性名稱雖異,無非順應天道而已。無德之才,何以稱才!」
「非也!」另有人道:「才、性相合!人先天受氣不一,秉賦天性各異,所以有賢愚善惡之別。雖然有才未必有德,有德未必有才,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萬石所謂君子自強不息,正是君子修德,乃使才性相合。」
持扇的年輕人接口道:「人道即天道,逆天而行事,有才而無德,于世人無善,其才不足以稱才。是以才、性一同!」
程宗揚看了看旁邊的蕭遙逸,蕭遙逸朝他翻了個白眼,「謝飯桶又在大放厥辭了。」
「謝家的?」
「謝萬石。」蕭遙逸氣哼哼道:「藝哥的從弟。要不是看在藝哥的面子上,我早就打扁他的嘴了。」
「他拿什么東西?」
「玉柄麈尾。那是用大鹿的尾巴編成,本來是領兵作戰用的。這幫飯桶說什么--毫際起風流,清談時也拿來亂用。」蕭遙逸不屑地說道:「這幫家伙清談成性,不管什么場合都要清談一番。瞧著吧,后面還有的說呢。」
「才、性相離!」又有人道:「才能雖自天授,不學不足以成才。品性雖自己天成,不琢不足以成德。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曾子每日三省吾身,為友為學。若才性一同,何云三省?故才、性相離!」
謝萬石還要再辯,上首那個云家的中年人朗笑道:「諸君言辭犀利,新意迭出,讓人欲罷不能。今日小女自海外歸來,帶回幾件有趣的東西,不如拿來給諸君助興。」
他起身拍了拍手,堂側琴瑟樂聲傳來,接著幾名仆役用漆盤抬上兩株五尺多高的珊瑚樹。
綿延兩千多公里的珊瑚礁程宗揚也見過,自然不會把珊瑚當成了不起寶貝。可這兩株珊瑚樹顏色赤紅,表面布滿細小的金星,被陽光一照,通體寶光流動,連程宗揚也不禁稱奇。
秦檜悄悄遞來一張紙,上面按席次寫著各人的家世名姓。程宗揚暗贊這家伙辦事有一手,短短時間就打聽清楚。
云家的席位寫著云棲峰的名字,旁邊注明是云家老五,也是唯一一個有官職在身的云家人。他這會兒正和眾人一邊觀賞遠洋異寶,一邊滿面春風地說笑。
眾人交談雖然被他打斷,但云棲峰插話的時機恰到好處,眾人都盡抒己見,又沒有誰落在下風,少許一點不盡興,隨即被眼前的珊瑚寶樹吸引,都拋到了九霄云外。云棲峰又專門送了謝萬石一顆大珠,謝萬石雖然沒有在席間一逞辯才,也大為高興。
談笑間婢女送來酒菜,幾名舞姬在堂中輕歌曼舞,為客人助興,仆役們川流不息來到堂中,將船隊帶回的貴重寶物陳列席間,供客人觀賞。
程宗揚對那些東西并不怎么感興趣,隨便看了幾眼,就在琢磨著怎么趁云大小姐還沒來,趕快找借口離開。
云棲峰離開席位,舉觴逐席勸酒。他交游廣闊,又有官職在身,眾人多多少少都給他點面子,連一直不茍言笑的王處仲也舉觴略一沾唇。
程宗揚冷眼旁觀,這些世家子弟都是紈褲居多,每人身邊都圍著一群侍女,為他們遞酒獻肴。最夸張的還是石超,他身邊的侍女足足有十六個之多,連酒都要人喂,難怪會長成個大胖子。
云棲峰向蕭遙逸敬過酒,然后舉觴道:「程兄,請。」說著一笑,舉觴一飲而盡。
程宗揚心頭雪亮,自己與云蒼峰交往甚密,但到建康之后,一直沒有到云家登門拜訪。想來是云家當家的六爺,還沒有對雙方的關系作出最后的決定,不過自己的身份,在云家已經不是秘密。
「多謝五爺。」程宗揚徐徐飲干,放下酒觴。
石超正在說曲水流觴的雅事,云棲峰過來,也舉觴與他對飲一杯。眾人興致漸漸高漲,席間觥籌交錯,蕭遙逸來者不拒,喝得又痛快,讓張少煌連連鼓掌。
蕭遙逸倚在一個侍女身上,低聲道:「怎么樣?」
程宗揚笑道:「這酒比起當日的畫舫,似乎淡了點。」
「哼哼,你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芝娘那里的花雕怎么比得了云家佳釀。」蕭遙逸道:「一會兒別人敬酒,你不想喝就不喝。但石超敬的,一定要喝。」
程宗揚笑道:「他面子那么大?」
蕭遙逸撇了撇嘴,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