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朱厚照面前看著朱暉的奏折原文,徐勛只覺得異常荒謬。
就因為他在城外協同錦衣衛和西廠抓了一回韃子殲細,順帶清靖了治安,這就值得堂堂保國公朱暉親自上奏,要調他去宣府主持情報偵緝工作?就算保國公朱暉是失心瘋了,難道監軍苗逵和下頭那些人也全都一塊瘋了?
腦海中轉著這些念頭,徐勛便雙手將這份奏折遞還了回去,這才躬身說道:“皇上,保國公所言實在是太過謬贊,此前的事情主要是西廠和錦衣衛通力合作,臣不過是率領府軍前衛維持戒嚴,把這功勞全都算在臣的頭上,臣實在不敢當。”
“你謙虛個什么,你這人朕還不知道么?”
朱厚照很沒皇帝形象地斜睨了徐勛一眼,就這么涼榻上盤腿坐了下來,笑瞇瞇地說:“先帝在的時候就對朕說過,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老喜歡謙遜,你知不知道,過度的謙虛那可是虛偽。就好比從前你帶著朕去舊書店找佛經給先帝,明明是章懋送給你的珍本,你還騙朕說是朕自己眼光好淘出來的,要不是先帝后來對朕點穿了,朕不知道要被你瞞騙多久!還有這一次的事情,你少在那裝模作樣,谷大用和葉廣都對朕說了!”
“啊?”
這一回,徐勛是真的有些措手不及。在他看來,他頂多是在背后動動嘴皮子,真正出力的的是羅清下頭那些信徒,而真正頂在前面的是慧通和李逸風,西廠和錦衣衛這功勞是實打實的。就算谷大用和他如今正在蜜月期,就算葉廣記他的人情,可在小皇帝面前全部把功勞往他頭上推,這也實在是有些過分了吧?
“得,不打自招了不是?”
聽到朱厚照這么一句話,徐勛這才恍然大悟,哭笑不得的同時更有幾分尷尬:“皇上,臣可是什么都沒說,怎么能說不打自招。”
“要不是你的功勞,你驚異個什么勁?”朱厚照一副我認準了就是你的架勢,旋即不由分說地一揮袖子道,“總而言之,算朱暉有點眼光,看中了你這么個人才。朕當然是不舍得放你離京,但宣府距離京城快馬疾馳也就是一整天的事,再加上戰事緊急,朕總不能眼看他在那拖拖拉拉的浪費錢糧,所以朕已經讓人去召集內閣三位閣老和那些部院尚書侍郎們。但使他們也覺得可行,朕就派你去。”
“皇上……”看著滿臉得意的朱厚照,徐勛最終迸出了一句無可奈何的話來,“皇上不覺得,臣這尚不到二十的年紀派到宣府去主持這么一件大事,世人會覺得滑稽?”
“這有什么滑稽的,朕比你還小,現如今不是一國之君?有句古話說得好,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那些老大人們雖比朕年紀大幾倍,可就是紙老虎而已,無需畏懼。”
小祖宗,我怎么能和你比!
面對振振有詞的小皇帝,徐勛終于發現,要和朱厚照講道理實在是天底下第一艱難的事——而小皇帝那些個歪理,有一大半是天生使然,還有一小半都是他帶出來的。也就是說,他竟是挖了坑給自己跳,完完全全自討苦吃。
朱厚照登基至今尚不到半個月,這就已經是第二次召見大臣了,即便他還沒上過一次朝,可單單從這一點來說,這位小皇帝至少并沒有倦政的表現。然而,面對此次的議題,無論是內閣的閣老們也好,部院的堂上官也罷,全都沒法子高興起來。直到他們按照同年同鄉和平曰交情串聯了一通,下午出現在文華殿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臉上還留著早上的不滿。
“保國公的奏疏各位想必都已經看過了,今曰朕召見各位,便是想知道,各位卿家意下如何。”
皇帝這話一出,劉健斜睨了一眼李東陽,便上前一步躬身說道:“保國公所奏于情于理都有道理,臣覺得可行。”
朱厚照從前說什么,劉健這內閣首輔都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此番老大人竟然同意了,他在一愣之后立時大喜過望。然而,還不止劉健,接下來李東陽謝遷雖說言簡意賅,可話里話外那意思都很明白,朱暉所求乃是為了宣府大局,可以答允。
倘若說內閣的反應讓朱厚照覺得高興,那接下來部院的清一色支持就讓他覺得有些疑惑了。無論是最喜歡犯擰的戶部尚書韓文也好,倚老賣老的吏部尚書馬文升也罷,亦或是常常一嗓子不敢奉詔的兵部尚書劉大夏,最拘泥于規矩禮法的禮部尚書張升,乃至于口口聲聲仁德的刑部尚書閔珪,剛直敢言的左都御史戴珊……人人竟是都異口同聲首肯朱暉紙請,這種詭異的態勢反而讓朱厚照有些猶豫了。關鍵時刻,剛剛沉默著的侍郎之中,卻是有人開了口。
“皇上,徐勛雖年少,但蒙先帝簡拔授之以府軍前衛指揮使,接下來短短三月練兵有成,先帝臨終又托之以腹心重任,此番清查殲細更是功勞不小,如今欠缺的只是歷練資歷和軍功。此番他去往宣府若能一舉功成,從此之后固然無人再敢小覷于他,就是先帝和皇上的識人之明,亦將天下稱道傳頌。須知除了先帝和皇上,還有誰敢任用這樣少年英杰?”
不得不說,相比那些大臣干巴巴的首肯附議,焦芳這番話就說得動聽多了。剛剛還疑竇重重的朱厚照立時高興了起來,滿意地點了點頭后就說道:“焦卿所言甚是,徐勛是先帝看中的人,這真才實學自不必說……對了,朱暉這次和朕要人不算是一般的請援,諸位卿家覺得,讓徐勛統帶多少人去好?”
眼看皇帝已經從派不派人去而轉為了派多少人去這個問題,劉健舒了一口氣,想了想就拱手奏道:“回稟皇上,府軍前衛兩千幼軍尚未艸練整齊,貿然上戰場實在是風險太大,不若將此前京營調派的精銳擇選出來,由他們跟從徐勛往援宣府。”
“元輔說得簡單,如今宣府已經齊集大軍數萬,況且保國公調人又不是為了戰場所需,何至于要一千五百人。“盡管在派徐勛去的這個問題上達成了共識,但對于派多少人,大臣中卻有的是不同意見。這會兒戶部尚書韓文就猶如鐵公雞一般摳著手指頭算道,“一千五百人按照每人三兩銀子的給賞,就是四千五百兩,再加上所帶糧草,騎兵坐騎耗費的草料豆子,再加上兵器損耗,就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依臣之見,一千人已經是最多了,若是兵馬再多,宣府附近州縣也會不堪重負。”
后殿之中,徐勛聽著幾個大臣在那就其所帶兵員數字來回扯皮,從劉健最初的一千五百到韓文的一千人再到最后的五百人,忍不住眉頭一挑。然而偏生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
“皇上,臣謝遷以為,兵貴精而不貴多,徐勛此前舍棄府軍前衛的老軍不用,而寧愿遴選幼軍,便是因為從此考慮。現如今宣府各色兵馬云集,若他統帶的人一多,未免指揮不靈,而若只五百人,以他此前練兵來看,必定能令行禁止。況且人員不夠,保國公難道還會推三阻四不調撥給他人?若真是如此,保國公這一通上書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總而言之,哪怕只區區五百人,徐勛也必然能有所建功。”
聽到這里,徐勛不禁恨得牙癢癢的。謝公尤侃侃,這謝遷的歪理他算是領教了!
剛剛病愈復出的禮部侍郎王華此時見大臣們唇槍舌劍,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偏生就在這時候,旁邊一個相熟的同僚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他冷不丁一抬頭,就發現全場一片寂靜,不少人正在悄悄打量自己。情知剛剛皇帝必然是問到了他那兒子王守仁,他不禁暗悔走神,這時候,前頭就飄來了謝遷那壓得極低的聲音。
“皇上說要派伯安去監軍,你可務必辭了!”
王華聞言心中一跳,慌忙說道:“皇上,犬子雖略通軍伍,但沉迷于排兵布陣,對于真正的實務卻不甚了了。況且府軍前衛監軍之職,臣聽聞已經委派了舊曰東宮的張公公,臨陣換人乃是大忌。皇上若是有意磨練犬子,臣請皇上命其督運糧草,須知宣府屯駐大軍,糧草乃是重中之重,讓他去協理此事,也好讓他知道兩軍交戰并不是想象中那般輕易!”
“王公老成謀國,既是為皇上分憂,亦是磨練了其子,懇請皇上成全!”謝遷和王華同鄉,剛剛一言讓王華把王守仁輕輕摘開,這會兒自然要站出來繼續打圓場,見朱厚照猶豫片刻沒有再堅持,他就趁熱打鐵地說道,“況且,王守仁也并未完全卸下府軍前衛的事務,可令其繼續監理練兵之事,免得徐勛不在京城,這幼軍艸練給耽擱了。”
“也好!”
朱厚照盡管覺得這些文官們彎彎繞繞甚多,可他也不想自己當年對弘治皇帝苦苦求來的扈從幼軍就此被荒廢了,當即點點頭答應了下來。等到他起身退下,一到后殿,他就看著徐勛笑道:“徐勛,剛剛外頭的話你都聽見了?都是你之前布置的那好一番棋,要不是那些殲細一一落網,外頭那些老大人們哪里會眾口一詞地稱贊你堪當大任?”
見朱厚照那神采飛揚的樣子,徐勛只能在心底苦笑了一聲——小皇帝一定不知道,這天底下有一招最是屢試不爽的絕學,叫做捧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