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濟寺后頭的驢肉胡同向來是西四牌樓附近的鬧市之一,因附近有不少勛臣貴戚的府邸,不少朝官也往往在附近雜居,平日里自家有客人的時候,往往會需要訂上幾桌西面,一來二去,附近自然成了各色酒肆飯莊扎堆的地方。偶爾,也會有那些頂尖的貴人公子們白龍魚服到這兒來嘗個鮮,伙計們也都練就了一副利眼。
這會兒,正圓樓門口的伙計就接待了這么一撥。眼見那位身穿大紅纻絲大襖,外頭披著紫色姑絨面子金線勾牡丹的少年貴公子帶著幾個廝仆就這么大喇喇地進了店來,他立時本能地滿臉堆笑要上前接待,誰知道打頭一個小廝二話不說就把他撥拉到了一邊。而那少年公子更是看都不看他,蹬蹬蹬就打頭上了樓去。
齊濟良這一趟自然是得了下頭的準信,道是瞧見他苦苦尋找的那個丫頭進了這座酒肆。聽說人確實是丫頭打扮,顯然就是個大戶人家的奴婢,他就立時帶人從家里出發了。這些天大臣們和御史們群起而攻徐勛,他雖沒等到對頭落馬,可也覺得只是時間問題,一時滿心解氣。這會兒一想到能教訓教訓另一個可惡的丫頭,他更是只覺得滿心興奮。
因而,他一進這正圓樓就直奔三樓的那個包廂。在門口只一站,他一把撥開前頭那個狗腿地要去踹門的小廝,自己飛起一腳就闖了進去。然而,一進包廂,他卻沒看到自己想見的人,只一個小胡子漢子大馬金刀地坐在那里喝茶見他進來甚至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見齊濟良一愣之后立時勃然大怒,旁邊一個小廝自然蹭蹭蹭快步沖上了前一拍那桌子大聲喝道:“喂剛剛進了這兒的那丫頭到哪去了?”
“什么丫頭?”那坐著篤定喝茶的小胡子漢子這才放下茶盞抬起頭來,見齊濟良面沉如水,周遭簇擁的一眾隨從俱是氣勢洶洶,他便皺眉說道,“這兒沒什么丫頭,你找錯地方了!”
齊濟良威怒而來,乍然聽見這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大步走上前去就一把扳住了那桌子,竟是猛然將其全都掀翻了。見那漢子躲得賊快身上沒沾著一丁點他就惡狠狠地喝道:“小爺是仁和長公主之子,到這來搜尋我家逃走的一個丫頭!和小爺賣關子,你活得不耐煩了!”
“我活得不耐煩了?”
李逸風剛剛是被徐良特地請了出來,又從其手里接過了那枚出自東宮的玉墜,這會兒正滿心琢磨這其中的名堂,一聽這話登時大怒。要知道,先前北鎮撫司因為鄭旺的案子吃足了排揎,他看齊濟良哪有好聲氣?這會兒他倏然繞過那一地狼籍,一把抓住了齊濟良的衣領,沉聲說道:“齊大公子端著仁和長公主的名字,就以為能在京城里橫著走了?卻不知道當日那個殺千刀的鄭旺,是從誰家府里頭搜出來的!”
齊濟良不想這漢子竟是這般蠻橫無禮正要喝罵的時候卻聽到這話,頓時猶如一盆冰水當頭澆下來。然而,他倏忽間就反應了過來,竟是厲聲喝罵道:“你好膽,竟敢威脅我!來人,給我把這個兇徒抓起來,押去宛平縣悔……不,押去順天府衙!”
見那些親隨小廝一哄而上,那漢子正眼也不看一眼,就拎著齊濟良猶如擋箭牌似的左右亂晃,趁著人投鼠忌器的時候,他下手卻毫不留情,三五息的功夫就幾乎把一應人等都撂倒了。這時候,他才皮笑肉不笑地對齊濟良說道:“齊大公子,鬧事前頭先把招子亮一亮,本司不是你吆五喝六的那些尋常百姓,本司是北鎮撫司掌刑千戶李逸風!”
又是北鎮撫司!
齊濟良只覺得耳朵嗡的一聲,滿臉的不可置信。下一刻,李逸風就松開了手,他一個支撐不住頓時軟軟坐倒在地。
見齊濟良這般膿包勢,李逸風想起剛剛徐良拜托他的事,他不覺心中一動,頓時就明白了齊濟良這一趟跑來的緣由。他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掏出一枚玉墜,就這么提著絲線在齊濟良面前晃了一晃。
“看到這個了沒有?你家的逃奴?太子殿下都親自送出去東西的人,你居然敢說是你家的逃奴?齊大公子,你的膽子未免太大了!你是貴人之子,北鎮撫司也不敢對你怎樣,你自個好自為之吧!”
見李逸風把東西往懷里一揣就要走,齊濟良本能地反身伸手一抓,卻是正好拉住了慧通的衣裳后擺,當下聲嘶力竭地說:“你別嚇我,小爺不是給嚇大的!什么太子殿下的東西,想當初那個鄭旺還不是拿著宮里的簪子招搖撞騙!”
“招搖撞騙?”李逸風陡然之間笑了起來,卻是隨手把那玉墜兒塞到了齊濟良的手里,“那好,齊大公子既然這么說,橫豎令堂乃是長公主,興安伯把這東西轉托給我去還,眼下這東西你去還給太子殿下好了,也省得我絞盡腦汁去尋承乾宮的近侍。
是真是假,讓令堂去分辨吧!
李逸風撂下這話便揚長而去,而齊濟良坐在那兒發愣了好一會兒,這才陡然低頭去看手中的玉墜。那材質和成色都不遜于母親匣子里的那些珍藏,比先頭的那金簪應當珍貴更勝幾分——畢竟,好玉原本就比金子值錢得多。臉色陰晴不定了好一會兒,他終于支撐著起身,見一地的廝仆竟然還都木木地在那里,他一時氣急敗壞,上前一個個踹了過去。
“沒用的東西,還賴在那兒干嘛,統統給我起來!”
“哎喲,哎喲!”
正如徐勛預料之中的那樣,朱厚照這次雖說是破天荒的長性子,可一連三天的弓箭練下來,他只覺得手酸腰軟,哪怕是日日身邊的親近內侍都在幫忙熱敷揉捏,太醫院也調了好藥酒送過來,他仍然是大感吃不消,這會兒趴在軟榻上,他齜牙咧嘴好一陣,感覺到背上猶如有人在撓癢癢似的,不禁轉頭怒瞪道:“劉瑾,用點力氣,你要是沒勁就換張永!真是,這練射箭怎么這么辛苦,都三天了還這么腰酸背痛,不練了不練了,明兒個本太子不去了!”
一旁的張永恨不得自己沒出現,慌忙陪笑道:“殿下,還是劉公公的力道分寸掌握最嘛……”
站在軟榻上的劉瑾惡狠狠地瞪了張永一眼,恨不得罵出聲來。這下頭的可是堂堂太子,你有本事你站在上頭來踩兩下,再說什么力道分寸!此時此刻,他在心里把那王守仁罵了個狗血淋頭,這你好端端地讓太子殿下練習射術就算了,干嘛要說這揉捏藥酒見效慢,不如找一個精于按摩的站在那兒用腳踩,誰不知道承乾宮就他最擅長這個?在太子背上用腳,被人瞧見了他還要命不要?
然而,朱厚照卻不管劉瑾在想些什么,不耐煩地側轉頭往上看了看:“劉瑾,快踩!”
“是是呃……”
盡管萬般無奈,但劉瑾還是小心翼翼地把握著腳下力道。聽著身下朱厚照或舒服地呻吟,或哎喲一聲大叫大嚷,他只覺得自己這顆心快要迸出嗓子眼了,這明明是只穿著單衣,可愣是沒過多久就憋出滿頭大汗來。偏生每次他一停,朱厚照就在那催促個不停,他不得不繼續,踩到最后兩條腿完全酸軟了。就在他幾乎已經[]是本能重復踩踏動作的時候,后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又驚又怒的聲音。
“大膽,你在十什么!”
劉瑾原本就已經[]是精疲力竭,吃這一喝,他一扭頭看見滿面怒容的張皇后,這一嚇登時非同小可,整個人立時重心失衡,竟是從暖榻上摔了下來,一下子跌了個四仰八叉。即便是脊背生疼,他還是趕緊雙手扶著地面慌忙爬起身匍匐在地,卻是不敢吭聲。
“你們這些人就是這么服侍太子的?”
見張皇后怒氣沖沖地劈頭蓋臉把一眾內侍訓了一遍,暖榻上俯臥著的朱厚照慌忙一骨碌爬起來,一把抓住張皇后的袖子說道:“母后,不關他們的事,是我腰酸背痛,所以讓劉瑾給我踩一踩放松放松。你看,現在果然好多了!”
朱厚照才逞強地活動了一下胳膊,但旋即就哎喲叫了出來。這時候,張皇后再也顧不上劉瑾和其他人了,沒好氣地喝了一聲滾,見眾人屁滾尿流地溜出門去,她才扶著朱厚照坐下,卻是滿臉心疼地說道:“你也是的,堂堂太子去學什么射術,總不成你還打算親自上戰場不成?好好的讀書就已經[]累成這樣子了,還要去學武,你知道母后看著有多心疼么“……”
“是是,兒臣知錯了,明兒個就不去了。”
要是換成從前,聽到這樣的嘮叨,朱厚照早不耐煩了,現如今聽著卻覺得親切,一時低頭做乖兒子狀。
直到張皇后說夠了,他才岔開話題說起了別的,不多時就把母后逗得眉開眼笑。母子倆說了好一陣子話,張皇后這才想起此來的一件事,忙從懷里拿出一個玉墜兒道:“今兒個你大姑姑進宮來了,我本不耐煩見她,可她說是尋到了一樣你失落的東西。我拿著一看,記得確實是你父皇給你的,你看看是不是?要真是遺失的,這宮里就該好好整治整治了,居然讓你這個太子丟了東西……”
“母后,大姑姑說著東西是哪兒來的?”
話說了一半突然被朱厚照打斷,張皇后頓時有些發愣,待注意到朱厚照捏著東西臉色鐵青,她不禁皺起了眉頭:“說是她兒子齊濟良得來的,怎么……”
朱厚照氣得臉色通紅,竟是咚咚咚死命在那捶著暖榻的板子:“來人,快來人,傳齊濟良!這個混賬,這個混蛋,要真是他搶回來的,我……本太子要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