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末牌,日頭已是西斜,原本就不甚亮堂的御書房里已是昏暗一片,然則武后卻依舊不曾休憩,就著文案一角上點著的燭臺之微光,埋首于公文之間,手中的朱筆速書不已,額頭上沁滿了層細密的汗珠子,略施粉黛的臉上滿是濃濃的倦意。
“啟稟娘娘,葛弓將軍來了。”
就在武后速書個不停之際,卻見程登高邁著小碎步從屏風后頭轉了出來,在門口略一頓足,偷眼看了看武后的臉色,而后方才小心翼翼地湊到了文案前,低聲地稟報了一句道。
“嗯,宣”
聽得響動,武后有些疲倦地抬起了頭來,掃了程登高一眼,無甚表情地吩咐了一聲,接著又低頭批改起了奏本來。
“諾。”
武后既已下了旨,程登高自是不敢多加耽擱,緊趕著應了諾,匆匆退出了書房,不多會,便已陪著一身甲胄的噶爾•引弓從外頭行了進來。
“末將參見天后娘娘!”
一見到武后在這等時分還在忙碌,噶爾•引弓的心中自不免泛起了陣感佩之情,可也沒帶到臉上來,而是大步搶到近前,一躬身,行了個標準的軍禮。
“免了罷,何事?說。”
盡管已聽得了響動,可武后卻并未抬起頭來,手中的筆依舊揮灑著,只是不動聲色地吭了一聲道。
“娘娘……”
武后叫說,噶爾•引弓自然不敢不開口,不過么,他也就只是輕喚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嗯,爾等盡皆退下。”
武后等了一陣,沒聽到下文,眉頭不由地便是一皺,抬起了頭來,看了看一派欲言又止狀的噶爾•引弓,略一沉吟之后,一揚手,將御書房里侍候著的宦官宮女們盡皆屏退了出去。
“啟稟娘娘,今日午間戶部侍郎裴守德約了末將,轉達了越王殿下對和議一事的計較,說是越王殿下以為大食乃蠻荒小國,不可以理喻之,須盡速剿滅為上。”
一眾人等退下之后,噶爾•引弓無須武后出言催促,便即將所要稟報之事簡略地道了出來。
“哦?還有甚計較么?”
武后早就知道自個兒的隱蔽心思瞞不過越王那頭老狐貍,對于其能猜到根底,自是一點都不以為奇,也不甚在意越王的表忠之舉,只因在她看來,越王其人可是從來不干沒好處的事兒,既然表明了態度,那必定要有所回報的,這便嘴角一挑,露出了絲譏諷的笑意,語氣隨意地追問了一句道。
“娘娘圣明,裴侍郎還說越王殿下愿出面保舉太子殿下親自主持和談事宜。”
一見到武后嘴角邊那絲曖昧的笑意,噶爾•引弓不由地也笑了,不緊不慢地拱手應答道。
“哦?呵呵,八叔還真是個妙人啊,唔,既然提出了如此好的建議,該不會沒甚要求罷,嗯?”
一聽噶爾•引弓如此說法,武后先是一愣,可很快便已明了了越王此舉背后的蹊蹺何在。
“娘娘所言甚是,只是越王殿下還有個要求,說是其四子如今賦閑在家,無所事事,想請娘娘授予其相州司馬一職。”
武后這等話說得極為的隨意,若是傳揚了出去,那可是要惹大麻煩的,毫無疑問,武后顯然是已將噶爾•引弓當成了心腹,否則斷不敢如此,這么一說不打緊,卻令噶爾•引弓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了陣知遇之感,忙將身子躬低了幾分,緊趕著出言稟報道。
“相州司馬?嗯,本宮準了,去告訴裴侍郎,就說本宮說的,欲先取之,必先給之!該怎么做,想來八叔會有所決斷的。”
武后多精明的個人,只一聽,便已猜知了越王這個要求背后隱藏著些甚貓膩,左右不過是想將李純派回老窩去,以穩定住相州這個大本營,從而為將來做些準備,這等居心顯然不良,然則武后卻并不在意,無甚遲疑地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諾,末將告退。”
噶爾•引弓是個很知進退之輩,而今事情既了,他自是不會再多呆,緊趕著便起了身,恭敬萬分地行了個禮,一旋身,大步便退出了御書房,自去與越王一方聯絡不提……
上早朝,于普通人來說,那可是天大的榮耀,屬于頂級官員們才能享受的待遇,可于朝臣們來說,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苦差事,尤其是自打高宗夫婦定居大明宮之后,更是如此,不為別的,只因大明宮孤懸城外,眾朝臣們要上朝,那都得半夜便起,趕上個把時辰的路,方能到達大明宮外,而于李顯這個太子來說哦,那就是苦上加苦了,概因李顯須得先行進了宮,恭候在紫宸殿外,等著武后出門,在時間上,就得比朝臣們更早起上半個多時辰,每逢早朝,李顯那是別想睡個安穩覺了的,這不,今日又到了早朝的日子,李顯可是丑時正牌便起了,四刻出了門,待得趕到了大明宮外,都已是卯時將至了,接下來又是遞牌子,又是等門,直折騰到了卯時四刻,總算是及時趕到了紫宸殿外。
深秋的天亮得遲,盡管都已將近辰時了,可天依舊黑沉著,便是連一絲的魚肚白都沒有,空曠的殿前廣場上黑漆一片,哪怕是高邈等幾個小宦官都提著燈籠,卻也無法驅散那等黑,倒是令黑更顯得深了幾分,這,或許便是黎明前的黑暗罷,只是這等黑究竟要黑到何時去?不好說,哪怕是有了三世的記憶在身,李顯也真不知自己究竟何時才能從這等黑里掙脫出來,三年?又或是五年?不曉得,李顯唯一曉得的便是如今他已在路上,還是在條沒有回頭可能性的路上,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兩個字——堅持!
堅持,再堅持,自打來到這個年代,李顯已是堅持了整整十二年了,縱使神經再堅韌,也漸漸有些扛不住了,真想來個一了百了,學著太宗玩上一把玄武門之變,奈何理智卻告訴他,這樣做的代價實在是太高昂了些,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李顯實在是不想去走這么條險路,問題是形勢會不會真逼到了走那一步的份上,李顯卻是不敢打包票,故此,不管怎么說,手頭這點來之不易的兵權,李顯是斷然不會放手的!
“天后娘娘駕到!”
就在李顯思緒萬千之際,一聲尖細的嗓音突然響了起來,頓時便將李顯的遐思就此打斷了去。
“兒臣叩見母后!”
抬眼望見武后昂首從殿門處行了出來,李顯自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趕忙將腦海里的遐思盡皆清掃一空,大步迎到了臺階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免了。”
武后向來不待見李顯,也不屑于掩飾這等不待見,哪怕李顯所行之禮是無可挑剔的恭敬,可武后卻連看都不多看上一眼,只是面無表情地吭了一聲,自顧自地便行下了臺階,緩步向停在一旁的軟輦行了去,自有一大幫隨行的宮女們搶上前去,服侍著武后上了輦。
“起輦,擺駕宣政殿!”
正所謂上行下效,武后不待見李顯,程登高自然眼中也就沒了李顯這個太子,哪怕其心里頭其實是很怕李顯的,可在武后面前,卻是擺出了副不將李顯看在眼中的架勢,絲毫沒管李顯上沒上輦,一待武后落了座,便即人五人六地呦呵了起來。
“跟上罷。”
自打當上了太子,這等不受武后待見的事兒李顯可已是遇到過多回了,自不會跟其做甚計較,左右不過是些形式而已,李顯也懶得往心里去,待得武后輦動之后,李顯便即走到了自個兒的軟輦旁,也不用人服侍,抬腳便登了上去,不動聲色地一揮手,語氣平淡地吩咐了一聲。
“起輦,擺駕宣政殿!”
李顯本人不計較,可高邈卻不能不計較,他每回跟著李顯進宮上朝,總要被程登高等一幫子小人為難,心里頭早憋足了氣,這會兒見程登高又拿出了老一套,自是煩悶得夠嗆,只是李顯不發話,他也不敢有甚出格的言語,待得一聽李顯有了吩咐,調門一下子拉得極高,尖細的嗓音宛若要把黎明前的黑都捅上一個大窟窿似地,不止是李顯措不及防下,險些被嚇了一跳,便是已走出了二十余步之外的武后之隊伍也起了陣不小的騷動。
呵,這傻小子!
李顯雖是略有些驚異高邈的精神頭,可也沒放在心上,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也不吭氣,任由高邈胡亂折騰了去,自個兒的心思卻是很快便轉到了即將開始的這場早朝上——毫無疑問,今日的早朝會是極為關鍵的一局,不止關系到眼下的朝局,更關系到將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政治態勢的走向與趨勢,李顯不能敗,也敗不起,真要是敗了,那后果可就不堪設想了,萬不得已的一步棋怕也就只能發動了,正因為此,哪怕已是做足了各種準備,可李顯還是不敢大意了去,望著愈來愈近的宣政殿,李顯臉色的凝重之色也愈發地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