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已是很熱了,雖尚不到盛夏,可日頭卻已是艷得很,這才巳時正牌剛過不多會,氣溫已高得嚇人,熱辣辣的日頭烘烤著大地,空氣中都因之蕩漾起了水狀的波紋,山林間的鳥獸都被熱得偃旗息鼓地躲藏到了陰暗處,可山道上卻有一大隊的人馬在匆匆地趕著路,幾面旌旗與回避牌、官銜牌間雜其間,看其上之字樣,隊列正中的馬車上坐著的赫然正是奉旨出巡的當朝宰輔高智周。
高智周年已七十有六,體又胖,最是怕熱,但他卻不敢半道喊停,哪怕渾身上下汗出如漿,卻也只是強忍著,不為別的,只因他怕死,盡管越王那頭并無特別之交待,可高智周從燕萬山等諸多越王府一系的高手加入護送隊伍的那一刻起,便已疑心此番出巡斷不似表面上看起來那般簡單,個中絕對有著蹊蹺在,故此,自打離了京師,高智周每到一地,都慎言慎行,能不出驛站便不出驛站,就算是不得不為之的巡視日程也是一再壓縮,但凡人多的地兒,能不去便不去,縱使要去,那也得將所有的高手一并帶了去,否則的話,便寧可得罪地方官員,也在所不惜,一切的一切,都以自身的安全為要。
面子?這類虛玄,高智周已是渾然顧不得了的,畢竟那玩意兒又不能當飯吃,能趕緊完事回京才是最要緊的事兒,只可惜巡視路線卻一早便安排好的,實由不得他高智周來做這個主,下頭還有著濮、鄆、泗、蔡等六州之地須去,高智周就算再心急,那也只能按照路線圖一路行了去,盡管這一路行來都算順遂,可高智周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總是天大亮了方才起行,天不黑便早早歇息在官府驛站,至于露宿野外,那是萬萬不肯的,總之一句話,一切安全為第一。
“嗯,怎么回事?為何停了?”
高智周正在車廂里忐忑地胡思亂想之際,突然察覺到顛簸的車廂似乎穩了下來,臉色瞬間便是一沉,一把拉開車廂側面的紗簾,朝著外頭的侍衛人等便是一聲怒叱。
“大人,蔡州刺史劉達銘率州中屬官已在前方三里地界處恭候大人,另,四王子也在其中,請大人明示行止。”
高智周這么一拉下臉來,一眾隨員自是不敢胡亂回話,倒是臨時調任護衛統領的燕萬山卻是并不在意,語氣隨意地回答了一句道。
“嗯,去,傳老夫的話,就說老夫不耐虛禮,迎接就不必了,有甚事到驛站再說,就這么定了,啟程!”
一聽是這么回事,高智周的臉色倒是稍霽了些,但一貫謹慎的態度卻是沒變,哪怕燕萬山將越王四子李純都抬了出來,他也不想給甚情面,環視了一下周邊茂盛的山林,眉頭一皺,絲毫情面都不給地便下了決斷,話音一落,也不理會燕萬山的臉色有多難看,手一抖,已將紗簾子放了下來。
“啟程!”
一見高智周又是這種做派,燕萬山心里頭就別提多歪膩了的,沒說的,旁人跟著欽差出巡,那可是好處大把大把地撈著,可燕萬山這一路行下來,就盡干些保姆的勾當,活沒少干,好處卻是幾乎沒有,不為別的,就只因高智周這一路上謹慎得過了頭了,不吃請,不收禮,也不甚接見地方官員,下頭人等便是想收個紅包都沒得機會,奈何高智周才是此行的正主兒,他要謹慎,燕萬山也沒得奈何,只能是沒好氣地咋呼了一聲,喝令車駕再次向前狂奔了去……
申時四刻,日頭已是西斜,一天中最熱的時辰算是已經過去了,可氣溫卻依舊高得嚇人,一眾蔡州官員們有著涼亭可供遮陰,倒還好些,盡管同樣是熱得個汗流浹背,卻總比驛站外頭御守的營兵們強得多,至少不必去承受烈日的烘烤,可就算是這樣,一眾養尊處優慣了的官員們還是忍不住叫苦連天,只是叫苦歸叫苦,卻無人敢擅自離開驛站,只因這會兒住驛站里的可是當今之宰輔高智周,更別說頂頭上司刺史劉達銘還在內里迎奉著欽差宰輔大人,一眾做下官的,自然只能是老老實實地呆在涼棚里好生享受著“桑拿浴”。
“咦,刺史大人出來了,怎地如此快便完了事?”
“看,劉大人氣色似乎不對啊,我等還是小心些才好。”
“呵呵,都說欽差高大人不好侍候,果不其然哉。”
一眾蔡州官員們可是一大早便起身趕往了州界處迎駕,又冒著烈日折返回了驛站,往來數個時辰的路,早都對高智周的不近人情憋了一肚子的氣,這一見刺史劉達銘方才陪著高智周進驛站不久便被打發了出來,心中的怨氣自是不免大發了的,也不管場合對與不對,盡皆小聲地叨咕了起來。
“咳咳!”
蔡州司馬李純自幼長在王府,氣度自非尋常人可比,盡管也被熱得個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可卻神情淡定得很,這一見一眾同僚們嘀咕得有些不成體統,便即假咳了兩聲,以提醒諸屬官注意體統,還別說,別看李純年歲不大,可畢竟是州司馬,在州中地位僅次于刺史,加之又是越王四子,他這么一假咳,還真讓諸蔡州屬官們不敢輕忽了去,全都自覺地閉緊了嘴。
“劉大人,情形如何?”
李純沒去理會眾屬官們的尷尬,伸手整了整身上的官袍,大步走出了涼亭,向著劉達銘迎了過去,到得近前,微一躬身,很是恭謹地問了一句道。
“嗯!”
蔡州刺史劉達銘,時年四十有五,永徽六年進士出身,也曾是北門學士之一,只是運氣顯然沒其它學士好,早早便被外放為地方官,幾經折騰,靠著武后之力,前年方才超拔到了蔡州刺史的任上,年初彈劾春耕專使一案中,他便是者之一,盡管被當時奉旨前來查案的裴行儉彈劾了一把,可在武后的包庇下,并未遭到任何的懲處,算是逃過了一劫,可也因著與春耕專使交惡的緣故,并不曾在推廣海外良種上盡心盡力,這便造成了蔡州境內的夏糧收成遠不及周邊數州,數據方一報出,便被高智周毫不容情地指了出來,臉面因之大失,這會兒見到了李純這個正宗的越王府嫡系,自不免有些子遷怒于其,只是看在李純這些日子來與自個兒配合不錯的情分上,卻又不好太過拿捏,也就只能是陰沉著臉,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便算是回答過了。
“劉大人,下官在府上略備了些薄酒,打算為高相接風洗塵,只是下官畢竟年輕,怕是壓不住場面,還請劉大人前來做鎮,若能得允,下官感激不盡。”
李純自幼便受越王之耳提面令,觀顏察色的能耐自是了得,只一見劉達銘的神情,便已知其一準是在高智周面前吃了癟,有心為其緩和一下面子,這便很是恭謹地出言請求道。
“嗯,若得便,本官便走一遭好了。”
劉達銘此時正在氣頭上,本待一口回絕了李純的好意,可轉念一想,自個兒治下的政績堪憂,若不能得高智周在朝堂上緩頰,只怕難逃彈劾之劫難,再算上當初彈劾春耕專使與太子所結下的怨仇,后果只怕不妙,自不敢胡亂強硬著,可又不愿在李純這個后輩下官面前跌了份,這便含糊地應了一聲,一甩大袖子,頭也不回地便走了人。
死要面子活受罪!
李純雖心性沉穩,可畢竟是年輕人,這一見劉達銘如此做派,心下難免也有了氣,可又不愿在人前有甚失禮的表現,只是微微地搖了下頭,暗自在心中罵了一聲,便即一甩大袖子,抬腳向驛站內行了去。
“下官參見高相!”
李純乃是越王四子,一路行進大多由越王府親衛充任警衛的驛站自是不會受甚盤查,輕輕松松地便由燕萬山陪著行進了主房之中,這一見到高坐上首的高智周,緊趕著便搶上了前去,恭恭敬敬地行禮問了安。
“小王爺不必客氣,請起,快快請起。”
高智周乃是越王一系的重臣,見了李純這個小主子,自是分外的客氣,絲毫不擺當朝宰輔的架子,盡欠身而起,虛抬著手,笑容滿面地叫了起。
“高相一路遠來辛苦了,小侄特在府中備了些薄酒為高相洗塵,還請高相賞臉為荷。”
李純行事頗有越王之風,絲毫不因高智周的客套而有絲毫的疏忽之處,大禮行得一絲不茍,禮畢之后,方才甚是恭謹地發出了邀請。
“如此,甚好,左右老夫也有些乏了,便由著小王爺安排好了。”
高智周一路行來都不吃請,先前蔡州刺史劉達銘也同樣發出了洗塵宴的邀請,卻被高智周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可對于李純這個小主子的邀宴,高智周卻是不好推辭的,只略一遲疑,便即爽快地應承了下來。
“多謝高相成全,下官感激不盡。”
李純此番已是接到了京中老父的來信提點,知曉高智周這一路行來怕是風險多多,吃苦不小,既來到了蔡州,自是有心為其好生安排上一場,以緩解其身上的壓力,這會兒見高智周應承了自個兒的求懇,倒也欣喜得很。
“小王爺,來,坐下說,坐下說。”
高智周一生宦海幾十載,臨老了方才爬上了宰輔之位,靠的可全是越王府的力量,心下里對越王自是感激得很,此時見李純如此溫文爾雅,自也是越看越是喜歡,這便親自走了下來,笑容滿面地給李純讓了座,一老一少天南地北地便聊了起來,倒也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