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是倒了霉,喝開水都能塞了牙縫,赫茨贊顯然就在其列,本來么,好端端地在邏些城里當他的大貴族,手下奴隸成群,仆人如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卻偏偏一時心血來潮,愣是要去沙場上建一回功勛,結果呢,功勛沒撈到不說,反倒落得個部眾全滅的結果,雖說蒙李顯恩典,得以全身而退,還得了一大箱子的珠寶,本想著安安穩穩地過上幾天好日子再計較其余,卻沒想到方才回到邏些,就被噶爾•欽陵給參進了大牢,生生成了戰敗一事的替罪羊,好不容易才折騰出來,可家業卻已是基本敗盡了去,就只能是靠著典當家中物什來度日,日子自是過得緊巴無比,若不是好友旺松次仁不時接濟一番,赫茨贊怕都得上街乞討去了,哪還能有酒可喝,這回好了,發一下酒瘋居然將“恩人”給砸了,這不是倒霉催的么,萬一要是旺松次仁含忿而去,這日子還過是不過?
“老哥哥,對不住了,對不住了,小弟實在是沒瞅見老哥大駕光臨,失手了,還請老哥哥見諒則個。”
赫茨贊到底是武將,人雖在宿醉中,手腳有些酸軟,可動作卻還算麻利,幾個大步便竄到了旺松次仁的身邊,伸出雙手,將旺松次仁扶了起來,口中一迭聲地道著歉意。
“唉,老弟啊,你這又是怎地了,喝酒誤事啊,能少喝就少喝些罷。”
旺松次仁的身份乃是鹽商,只不過這鹽商可不是中原那等如草芥一般的商人,而是直屬吐蕃贊普的官員,專管著鹽業的采買——吐蕃政體中贊普府下設五商六匠,五商指茶商、玉商、刀商、帛商、鹽商;六匠指噶龍鐵匠、噶如鞍匠、弓匠、劍匠、鎧甲匠、神塑匠;盡皆由贊普親近之大臣出任匠首,下頭還有著不少專門行走四方的采買,旺松次仁便是其中之一,官職雖不甚高,可地位卻不算太低,其與赫茨贊相交有年,彼此之關系素好,這會兒盡自疼得厲害,卻也不好給赫茨贊臉色看,只能是搖了搖頭,苦著臉,不輕不重地數說了赫茨贊幾句。
“老哥哥教訓得是,呵呵,小弟受教了,來,來,來,老哥哥請上坐,請上座。”
赫茨贊這幾日手頭正緊巴著,就盼著旺松次仁前來救火了,又怎敢計較旺松次仁的教訓之言,訕笑地賠過了不是之后,討好地將旺松次仁扶到了幾子后頭,一迭聲地讓著座。
“老弟別忙乎了,坐罷,唉!”
旺松次仁伸手揉了揉被砸疼的胸膛,擺了擺手,有些子心煩意亂地嘆了口氣道。
“老哥哥這是怎地了,誰又惹您生氣了?”
這一見旺松次仁氣色不好,赫茨贊可就有些子心慌了,他怕的不是旺松次仁有麻煩,怕的是旺松次仁沒錢給他用,自不敢怠慢了去,這便緊趕著出言追問了一句道。
“唉,除了那老賊還能有誰?老哥哥此番可是真遭了大罪了,唉,一言難盡啊!”
赫茨贊不問還好,這一問之下,旺松次仁的臉立馬便鐵青了起來,猛地一拍大腿,氣惱萬分地嘆了氣來。
“該死的欽陵老兒,老子跟他沒完!老哥,您說,那老小子又做了甚缺德事情。”
旺松次仁與赫茨贊之所以關系如此親密,只因著二人有著一共同的敵人——吐蕃大相噶爾•欽陵,這一聽旺松次仁又被噶爾•欽陵整蠱了一把,赫茨贊登時也惱了起來。
“唉,此事說起來也怪老哥哥不謹慎,老弟是知道的,咱大蕃國內少鹽,老哥哥身負采買之責,自是少不得四下里忙活著去,前些年還好,無論大唐還是西域,終歸還是能有個商榷處,可自打那老賊幾次三番攻唐,這商路可不就都斷了,也就苦了老哥哥這等四下里跑腿之輩,沒法子啊,到處都要鹽,老哥哥便是三頭六臂也應付不過來,只得設法從西域走私些鹽來,此番好不容易買通了關節,從昆侖山口偷運了百十駝鹽,本想著運回邏些城里交差,卻沒想到剛出山口就被那老賊的手下給搶了,老哥哥氣不過,去尋那老賊說理,沒想到那老賊不單不還鹽,還,還……,唉,還將老哥哥給生生打了幾十軍棍,這都算甚事啊,還有沒天理來著,唉……”
一聽赫茨贊見問,旺松次仁眼圈不由地便是一紅,絮絮叨叨地說開來了,越說越是傷心,長吁短嘆之下,兩行老淚已是忍不住流淌了下來。
“該死的老狗,老子定跟他沒完,混帳東西,自己沒本事總打敗仗,卻拿我等來作法,太他娘的不是東西了!”
赫茨贊跟噶爾•欽陵可是結下了死仇,對其自是無甚好感可言,奈何他此際已是徹底失了勢,除了說些無甚作用的狠話之外,卻也無甚旁的法子好想了的。
“老弟啊,徒自生氣有甚用場,唉,而今贊普臥病在床,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王子又年幼,倘若有那么一日,這大蕃還不知是誰的天下呢,我等能保住一條小命便不錯了,除非……”
旺松次仁感慨萬千地搖了搖頭,似乎已是萬念俱灰一般,只是話說到末了,卻又像是想起了甚子,突地精神一振,眼珠子陡然亮了起來,但卻并未接著往下說了去。
“嗯?老哥哥可是有甚辦法么,不瞞老哥,只消能扳倒那廝,便是殺頭,小弟也認了,您有話盡管說,只要用得著小弟的,斷無二話!”
赫茨贊日思夜想的便是干掉噶爾•欽陵,只可惜手中無權無勢,也就只能是自個兒關起門來胡亂臆想罷了,這一聽旺松次仁似乎有辦法,立馬便來了精神頭,這便緊趕著一拍胸脯,高聲賭咒了起來。
“辦法不是沒有,老弟啊,你可知曉,如今副相也已病倒了,重得很,怕是挨不過三個月了,若是老弟能取而代之,全力輔佐小王子,待得贊普一去,這大蕃朝可不就老弟說了算了,想那老賊雖猖獗,可畢竟遠在吐谷渾,只消斬斷其在朝中之爪牙,大事未必不可成!”
一聽赫茨贊如此說法,旺松次仁原本就亮的眼神瞬間便炙熱了起來,一擊掌,語氣激昂地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哦?唉……”
副相乃是不折不扣的高位了,赫茨贊當年最盛之時也不過僅僅只是萬夫長罷了,離著副相之位還差了老大的一截,若是能當得上,他自無不愿之理,可一想到自家眼前的窘境,萬丈的欣喜轉眼便成了極度的無奈,除了發出聲長嘆之外,自是旁的甚話都說不出來了。
“怎么?老弟可是不愿為么?”
旺松次仁與赫茨贊相交有年,自是知曉其之性子,這一見其垂頭喪氣不已,立馬出言激了一句道。
“老哥哥說笑了,若是能為,小弟自是巴不得,可,可……,唉,不瞞老哥,小弟這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還談甚副相之位,唉……”
被旺松次仁這么一逼,赫茨贊的老臉立馬便漲紅了起來,卻又發作不得,只能是苦笑地攤了攤手,萬般無奈地回答道。
“嘖,老弟這話可就不對了,那欽陵老賊可是你我共同的仇人,老哥哥又豈能讓老弟獨扛此重任,嘿,老哥哥這些年走南闖北,旁的不好說,錢卻是不缺的,但消老弟能登位,哪怕花再多的錢,老哥哥也絕無二話,怕就怕老弟沒信心跟那老賊斗!”
旺松次仁不以為意地吧咂了下嘴唇,緊接著又刺了赫茨贊一番。
“怕?哼,某豈會怕了那狗東西,若真能當得副相,且看某如何收拾于其,老哥哥若能助某家一臂之力,它日定當富貴與共,若違此誓,當天誅地滅!”
赫茨贊對眼下的苦日子自是早就受夠了的,這一聽旺松次仁要出錢資助自己,又哪有不樂意的道理,為表示誠意,當即便握拳指天,高聲賭咒道。
“好,老弟既是有此心,老哥哥便是豁出了全部家當不要,也得助老弟登上副相之位,老弟且等著,哥哥我這就回去籌錢!”
一見赫茨贊如此表態,旺松次仁立馬便興奮了起來,猛地一拍大腿,給出了個肯定的承諾,而后,也沒管赫茨贊是何等表情,一躍而起,急匆匆地便跑出了房去。
數刻之后,旺松次仁位于城南的府宅里,一只蒼鷹沖天而起,在邏些城上空徘徊了一圈之后,展翅便一路向東南方向疾飛而去了,數日之后,已到了蘭州城上空,略一盤旋之后,一個猛子便已俯沖著落進了大都督府中,方一停穩,自有一名下人沖上前去,丟給蒼鷹一大塊肉干,趁著蒼鷹進食的空擋,手腳麻利地從鷹爪上取下一枚小銅管,一轉身便急匆匆地向書房跑了去。
“稟殿下,邏些急件!”
大都督府的書房中,一身便裝的李顯正與張柬之就一份公函交換著意見,卻見劉子明大步從屏風后頭轉了出來,疾步搶到近前,恭敬地稟報了一句道。
“好,先生,‘飛燕計劃’已經開始了!”
一聽是邏些急件,李顯的精神登時便是一振,伸手接過了小銅管,熟稔地扭開其上的暗扣,取出內里的密信,攤開一看,臉上立馬便露出了絲欣慰的笑容,隨手將密信遞給了端坐在對面的張柬之,語帶一絲激動地說道。
“如此甚好,某這就去安排相關之事宜。”
張柬之飛快地掃了眼密信,確認無誤之后,臉上也同樣露出了絲欣慰的笑容,可也沒多說些甚子,挺身而起,丟下句交待之后,便即匆匆行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