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深驅車入邯鄲縣城,拜謁段聰。
今天非休沐之日,段聰在官寺里,楊深到的時候,邯鄲右尉周良也在。
段聰是中常侍段珪的侄子,身為千石的郎中令,在趙郡之地位也不低,僅次於傅、相、中尉,頗有權柄,平常身邊自有一幫阿諛之徒簇圍,在這些巴結討好他的郡吏、郡人中,周良、楊深是最得他喜歡的。
周良年五十余了,在官場上混跡了幾十年,善能察言觀色,極會度人心思,是個奉承人的好手。楊深家大業大,出手大方,每次來拜見段聰都會帶一些珍貴的禮物,并且對段聰執禮甚恭。世人誰不喜歡被奉承,又誰不喜歡財貨呢?段聰對周良、楊深有特殊的好感也實屬正常。
段聰正與周良在堂上投壺飲酒,觀歌舞作樂,聽得楊深來了,忙就請他入內。
楊深把坐車、隨從俱留在郎中令官寺的院里,獨自一人,親手捧著黑底紅漆的禮盒登堂入室。
“今兒個日暖風美,楊公不在家里享福,怎么卻又來我這兒了?”
楊深跪拜堂上,奉上禮盒,說道:“正因風暖日美,思念段公,故此不請自來,冒昧冒昧!”
堂上的侍吏接過禮盒,轉呈給段聰。
楊深送給段聰的禮物要么是昂貴的珍寶,要么是西域來的新奇玩意,每次都讓段聰很滿意。段聰看到禮盒,臉上就露出笑容,不過卻沒當著楊深的面打開看,揮了揮手,示意侍吏退到一邊,請楊深起來,吩咐落座,笑道:“楊公實在太多禮了,每次都這么客氣。”
“段公名族之后,為造福鄙郡而離開繁華之洛都,來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地方為吏,深忝為本地黔首,怎能不對公畢恭畢敬呢?”
“哈哈。……,楊公,你有心事么?我怎么看你眉頭深鎖。”
“這……。”
“有話就說。”
楊深離席下拜,說道:“深雖年老,卻竟還藏不住心思,慚愧慚愧。既被段公看出來了,深也不就隱瞞了。”
“說,是什么為難事?我來替你做主。”
“是。……,段公,有件事,不知公知否?”
“什么事?”
“中尉借了一道相君之檄令,欲向吾郡百姓募糧。”
荀貞是上午才請來的檄令,段聰卻是不知此事。他“噢”了聲,說道:“中尉欲向百姓募糧?”
“是也。”
“……,這也不奇怪。經黃巾之亂,郡庫缺糧,連流民都賑濟不了,朝廷又應州伯之請,減免了本州一年的田租,郡里缺糧的窘況怕是至少還得延續一年。中尉入趙地不到三個月,先后兩次用兵擊賊,耗費的糧秣不少,而猶有王當未滅,為了平定賊亂,也只能向百姓借糧了。”
“是,是,……,話是如此說,可,……,唉,本地的百姓也沒糧啊!”
段聰不傻,雖然不知荀貞請來的國相檄文之具體內容,可卻也能猜出:楊深所謂之“欲向吾郡百姓募糧”必實為是荀貞欲向本地的豪強大戶募糧,荀貞是絕不可能向貧寒之家下手的。
他看了眼楊深,心道:“這定是中尉遣人去他家借糧了,他不肯出,所以來找我求助。”
如前文所述,段聰不是一個清廉的能吏,可卻也不是一個驕橫的跋扈之人,平時他也就是收收賄賂,做些徇私舞弊之事,并沒有主動殘害過百姓,對荀貞募糧擊賊之舉,他心底是頗為贊成的,沉吟了片刻,笑對楊深說道:“楊公是想?”
“深斗膽,為吾郡百姓著想,想請段公去見一見相君,懇求相君收回這道檄令。”
段聰說道:“相君檄令已下,豈能收回?就算我去說,怕也無用啊。”
“可方經黃巾之禍,吾郡百姓確實……。”
“這樣吧,……,楊公,要不我去找中尉說說,請他稍免些你家該出的谷糧,如何?”
段聰旁聽過荀貞“論賊”,知道郡西山中的群盜確是趙郡之大患,也知道一因民間缺糧之故、二因流民日多之故,明年春時恐怕會出現更多的盜寇,如不及早將王當擊滅,形勢必定會更加惡化,他雖無“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想法,卻畢竟良心未泯,也做不到坐視不理,任賊患越演越烈,并且他對荀貞有好感,也不想做這種在背后給荀貞使絆子的事兒。
就且不說段聰若是去找荀貞為楊深說情,荀貞會不會答應,只說楊深聽了段聰此話就很不樂意。楊深是一粒米都不想出,段聰說的卻是請荀貞“稍免些他家該出的米糧”。
楊深跪伏在地,心道:“如只是叫豫州兒稍免些他要我家出的谷糧,我何必找你!”心中不滿,嘴上愈發恭謹,說道,“深卻非是為我楊氏一家,不瞞段公,韓氏等家也在被募糧之列。黃巾禍亂數月,抄掠郡縣,此段公之所親見,我等民家因小有家訾之故,受禍尤重,糧確是還剩存了一點,可小民等家卻均宗族眾多,這剩下的一點糧還不夠自用,如何能再上繳郡府?”
他叩頭說道:“‘相君檄令已下,豈能收回’,段公此話說得甚是,是小民考慮不周。要不這樣,小民愿與韓氏等家共寫一道陳述實情的文書,只請段公幫小民等呈交給相君即可。此事過后,不論相君是否會收回成令,小民等均有重謝奉與段公席前。”
如只是一道文書,楊深自己即可以呈交給國相劉衡,之所以讓段聰轉呈,卻還是想借用段聰的,上借段聰在朝中之靠山、下用楊韓諸家在地方之勢,希望能以此促使劉衡收回檄令。
段聰不傻,一聽即知楊深之意,為難地說道:“這?”轉顧周良,以目示意,讓他開口解圍。
段聰這卻是找錯了人,周良早就對荀貞給李倉撐腰、侵奪自家之權不滿,想報復荀貞了,之前也曾對段聰進過讒言,只是段聰沒有聽。
剛在聽了楊深說荀貞打算向郡中強宗大姓募糧,周良聽入耳中,臉上沒甚么表情的變化,心里早已是樂開了花,想道:“豫州兒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是州伯的愛將、有些軍功,居然把手伸向了郡縣大姓!此即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也!”
他只當未見段聰的轉顧,深蹙眉頭,唉聲嘆氣。
段聰奇道:“周尉緣何長吁短嘆?是為楊公之事么?”
“良卻非為楊公之事,而是為段公心憂。”
“為我心憂?此話怎講?”
“段公,我聽說何伯求來我邯鄲了?”
“是啊,不過昨天已經走了。”
“段公素好賢敬士,何伯求海內知名,他既來邯鄲,想必段公必與他相談甚歡了?”
“說來可惜,何伯求來邯鄲后,我雖登門造訪過,卻因他事忙而沒能相見,總共只見過他兩次,一次在相府,一次是在迎中尉凱旋時,當時在場的人都很多,均未能與他詳談。”
“可我卻聽說他與中尉私下里有過長談?”
“中尉凱旋的當夜,何伯求住在了中尉府,何伯求與中尉家是故交,他兩人暢談不足為奇。”
“段公,良正是為此心憂啊。”
“這有何可憂之處?”
“敢問段公,何伯求何許人也?”
“如周尉所云:海內名士也。”
“敢問段公,中尉又何許人也?”
“中尉出身荀氏,名門子弟,以功為趙中尉,器量雅偉,英明強干,知兵善戰,美材也。”
“我素聞何伯求與袁本初為友,乃黨人余孽,而荀氏亦黨人余孽!”周良起身下拜,提高了語調,說道,“何伯求無緣無故忽來我趙郡,與中尉密談之后便即離去,段公,難道不覺得這其中透著古怪么?”
“古怪?”
“公之從父乃是當朝中常侍,中尉、何伯求均是黨人余孽。段公,……。”
段聰楞了下,打斷周良的話,放聲而笑,指著他,笑道:“周尉,你是又想說中尉欲圖害我了么?”
“不可不防也。”
段聰連連搖頭,說道:“中尉謙虛文雅,絕非背后害人之人,且我與中尉相識以來并無過節,相交和美,他怎會害我?”
“段公如不信,良有一計,可試中尉心意。”
“何計也?”
“中尉擊破黃髯,大勝歸郡,段公可以此為借口請他明晚來府中夜宴。”
“請他赴宴?”
“然也,他如應邀而來,那么就是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錯他了,可他如不肯來?”
“那又如何?”
“誠如段公所言,自中尉來我郡后,公以熱誠待他,公既以熱誠相待,而他卻不肯赴宴,這不就很說明問題了么?他對公必有所圖!”
段聰遲疑說道:“這不好吧?”
楊深伏地在側,聽了半晌周良的話了,暗翹大拇指,心道:“豫州兒是士家子弟,郎中令是宦者子弟,此兩者冰火不容。我聽說豫州兒的族人昔也在禁錮之列,不論是為了他自己在士林里的名聲,還是因為族中長輩的壓力,郎中令的這個夜宴之邀,豫州兒想來十有八九都是不會接受的!周良此計,妙也妙也!”連忙開口出聲,幫給周良敲邊鼓,說道,“這又什么不好的?中尉大勝歸郡,段公身為郡府大吏,給他擺個慶功宴是情理中事,他若來,則公與他的交往以后必會更加和美,他如不來,卻也正好能看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段聰猶豫再三,終於被周良、楊深說動,答應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