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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邯鄲陌上九月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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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云從容不迫,不卑不亢地行禮說道:“在下趙云,不知諸君是?”

  籬笆院內,高大的梨樹上結滿果實,枝繁葉茂,梨花簇簇。樹下一個黑衣束發的雄偉俊朗少年按劍軒昂,目如朗星。在他側邊,地上鋪展草席,一卷竹簡放置其上,落花點點。

  目睹此人此景,院外諸人為之炫目,尚未與趙云交談,對他已心生好感。

  未見趙云前,荀攸聞他種種故事,以為他少說也得二十多歲,不意他卻只有十七八,居然尚未加冠,心中想道:“前聞嚴猛所講種種,此子仁恭勇武,適才聞他讀書,聽他對趙盾先贊后貶,卻又是愛憎分明,公正忠義,既有美德,又有美姿容,是個少年英雄啊。”

  辛璦原本立在荀貞身后,此時往前走了半步,以便能看清趙云的形貌,又注目到席面的竹簡上,心道:“先前聽嚴猛說他精騎射,於賊軍中二進二出,無人可阻,本以為他是個像典韋一樣的粗猛壯士,卻沒想到他相貌俊朗,并且知書,竟不似個武夫,乃是個士子了。”

  宣康眨著眼,上下打量,細看趙云,心道:“這少年個頭真高,難怪年紀雖小卻能在賊軍中兩進兩處,名聞常山。”他比趙云大不了幾歲,然因常年隨從荀貞左右,去過不少地方,眼界大開,面對趙云這個未加冠的少年人卻儼然是以長者自居了。

  荀貞諸人里,荀貞、荀攸、辛璦、宣康皆知書,只有典韋是個純粹的武人,心思簡單,沒有那么多的想法,一路上聽嚴猛說趙云的故事,勾起了他的爭勝之心,對趙云是不是仁厚恭謹他完全不感興趣,只想著等見到趙云后希望能見識一下他的騎射矛劍之術,如今見到,卻大吃了一驚,心道:“這趙云卻是個少年?”瞥了眼席子上的竹簡,心道,“還文縐縐的,會讀書?”這與他心目中的猛士形象大不相符,轉臉瞧嚴猛,懷疑嚴猛在路上說的那些是假話。

  嚴猛推開籬笆門,滿臉歡笑地對趙云說道:“阿兄,這幾個人說他們是從豫州來的,專門來造訪你的!”

  “諸位是從豫州來?造訪在下?”

  “在下潁陰荀貞,是豫州人不假,不過卻非是從豫州來,而是從下曲陽來。”

  趙云面露驚奇,說道:“潁陰荀君?”

  荀貞笑道:“怎么?趙君聽過我的名字?”

  “敢問足下,可是皇甫將軍帳下的那位荀司馬么?”荀貞戰功赫赫,趙云當然聽過他的名字。

  “正是。”

  宣康插嘴說道:“現已不是司馬了,前些日朝廷頒下旨意,擢荀君為趙國中尉。”

  “不知貴人駕臨,云失禮了。”趙云撩起衣服,欲行拜禮。

  荀貞急步入院,一把將之攙住,笑道:“今日來的只有潁陰荀貞,沒有趙國中尉。”

  他回首喚荀攸等進來,給趙云介紹:“這是我的族侄荀攸,這是陳留典韋,這是我的鄉人宣康。”最后介紹辛璦,笑吟吟地說道,“此乃吾郡英杰,陽翟辛璦。”

  荀攸、典韋、宣康、辛璦四人里,宣康名聲最不顯,荀攸在潁川很有名氣,在冀州就少人知他了,相比之下,現如今在冀州最有名氣的卻是典韋、辛璦兩人。

  典韋是個猛將,斬將掣旗,潰敵陷陣,就不提他在汝南、東郡的戰績,只廣宗一役里擊殺丈八左豹便足夠使他聲名遠揚了,辛璦更不必說,追斬了張角,而今的名氣比典韋還要大。

  趙云極是驚喜,說道:“久仰荀君英武之名,久聞辛君、典君勇武猛鷙,諸君駕臨,柴門有慶。”驚喜之余,他暗自奇怪,心道,“荀君乃朝廷貴吏,平賊功臣,辛、典二君亦有名於冀州,我只是真定一白身少年,與他們并不相識,小熊卻為何說他們是來找我的?”他年紀雖小,然而早熟沉穩,盡管心存疑惑,卻沒有表現出來,彬彬有禮地請荀貞等人進屋里坐。

  荀貞仰觀梨花,轉顧院中,院中收拾得很整齊干凈,除了落花之外,地上不見雜物。他笑道:“仲秋而君家梨花開,這實在是很罕見的,院有如此奇美之景,又何必去屋中坐呢?”

  荀貞這幾年歷任郡中大吏,這半年來又統帶數千精兵從皇甫嵩轉戰諸州,久居人上,常在軍旅,言談舉止自有氣度,雖是笑著說話,卻也流露出一絲威嚴氣息,令人不由自主地遵從。趙云盡管早熟,也見過世面,畢竟比不上荀貞,聽了他這話,當下應諾,動手將席上的書卷收起,叫嚴猛幫忙,兩人去屋中又取了幾面席子出來,放在梨花樹下,請荀貞等人入座。

  荀貞等是客人,位在西,趙云是主人,位在東,眾人分賓主入席。嚴猛算半個主人,陪坐趙云側邊。跪坐下后,荀貞心道:“我與趙云這是初見,不好直接開口招攬。”

  他來找趙云的目的就是想招攬趙云,見到趙云之后招攬趙云的心態是更加熱切了,志在必得,只是越志在必得,越需要謹慎周全,不可浪言浪動。

  他想道:“適才聽趙云讀書,他一邊讀一邊評議,或褒或貶,有理有據,顯然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不可以尋常少年視之。我不能指望只見他一面就能夠把他招攬到麾下,得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反正我被朝廷任為了趙國中尉,趙國離常山國不遠,以后有的是機會。”

  盤算定了,他心中有數,當下先不提來意,一面欣賞著梨花樹,一面笑與趙云拉些閑話,說道:“我在潁川時就聽說貴郡產梨,常山梨馳名天下,自入貴郡,沿途多見梨樹,幾乎鄉鄉皆有,家家皆種,在真定,小熊拿了幾個梨分給我們吃,果然脆甜多/汁,名不虛傳。”

  荀攸笑問道:“趙君院里的這棵梨樹如此雄奇高大,怕是有些年頭了吧?”

  “此院是我祖上的舊居,在搬去真定前我祖上世代居住此,這棵梨樹是何時種下的我并不知道,只小時候聽我我祖父說,我祖父少時,此樹已在。”

  “你今年多大了?”

  “云是延熹十年生人,今年十八了。”

  今年是光和七年,延熹十年是十七年前。因為胎兒在母腹里十個月差不多也算一年,所以古人以虛歲計算年齡,落地就是一歲,也就是說,按后世常用的算法,趙云今年實歲十七。

  荀攸笑道:“在來的路上我聽小熊說君勇武過人,嘗在黃巾軍中兩進兩出,無人能阻,本以為君早加冠,今見之,方知君卻是個少年英雄。”

  趙云謙虛地說道:“黃巾本為烏合之眾,且當時初至,軍陣未列,隊伍不整,紛亂不堪,與其說是近萬賊兵,不如說是數千流民,云披精甲、騎快馬,又有十余縣中豪杰相伴,這才得以在其軍中兩進兩出。這樣的事情誰都可以為之,豈敢受英雄二字的稱贊?”

  荀攸跟著荀貞和黃巾打了半年的仗,對黃巾軍的情況很了解,知道趙云說的是實話,可即便如此,人上一萬、無邊無涯,黃巾軍就算再軍紀不嚴、陣型不整,當時也有近萬人,如嚴猛所說“城中吏民戰栗”,而唯獨趙云不懼,帶了十余騎出城逆擊之,卻也足可見其膽色。

  見趙云如此謙虛,荀攸暗暗稱贊,心道:“要是平常少年做下這等壯舉,怕早就自吹自擂,這趙云卻謙虛謹慎,不矜不伐,儼然如一謙謙君子,……,卻比劉備門下的關羽強得太多了。”

  荀貞與劉備相交,對關張亦青眼相看,這種種落入荀貞部眾的眼中,諸人雖不多說,但卻也各有心思。荀攸和戲志才私下里就說過好幾次,劉備、張飛倒也罷了,劉備天生人緣好,張飛對士子恭敬有禮,只有關羽,每提及到他,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會說出“此人剛矜”四字。

  關羽的確是個有本事的,也的確有剛矜的資本,可有資本歸有資本,太過剛矜了卻也未免會引人不喜。至少在此時荀攸的眼中,關羽就不如趙云看著順眼。

  荀貞不知荀攸的想法,笑對趙云說道:“趙君何其謙也,我等又不是沒與黃巾打過仗,交兵之處,立尸之地,強敵圍城,敵眾我寡,外無援兵,敗則戰死,當此之際,非有虎膽者是斷不敢主動出城逆擊的!君雖年少,后生可畏。”

  “我這點小事兒比起君與辛、典二君從皇甫將軍平定數州,追斬張角的功績來,何足道哉!”

  荀貞一笑,說道:“剛在院外聞君品讀《左傳》,君似對趙盾不殺趙穿不以為然,孔子曰:‘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境乃免’。不知君對孔子此話卻是作何理解?”

  荀貞舊話重提,趙云不假思索地答道:“孟子曰:‘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孔子憎惡亂臣賊子,又豈會為弒君者說此贊語?以云度之,這句話應是譏諷。”

  “譏諷?”

  “自古權奸謀逆,未有不假手於心腹爪牙者。趙穿,即趙盾之爪牙也。趙盾不出亡的時候趙穿不殺晉靈公,趙盾剛一出亡,趙穿就殺了晉靈公,會有這么巧的事情么?此必是趙盾不欲落弒君之惡名,故而指使趙穿弒君而自己卻裝作出逃。所以,孔子說:‘越境乃免’,其實是在譏諷趙盾出逃而卻不越境,聞靈公被弒便即返回。”

  “君所言悉為猜測之詞,不足為憑。”

  “不然。我是有證據的。”

  “證據何在?”

  “《春秋》記此事云:‘秋,九月,乙丑,晉趙盾弒其君夷皋’。孔子若真是贊許趙盾,又豈會在《春秋》上記他弒君?”

  “誠如孔子所言:‘越境乃免’,如果趙盾逃出了國境,那么君臣之義絕,他自然就不用承擔弒君的惡名,可是他沒有逃出國境,所以孔子記其‘弒君’。‘弒君’是因為‘亡不越境,反不討賊’,卻不是因為他有弒君的心啊!‘君子原心,赦而不誅’,此春秋之義也。趙君沒有讀過《春秋繁露》么?董仲舒說:《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今案盾事而觀其心,趙盾心存期盼而不施行暴力,與別人和睦相處獲得了大家的信任,他不像是圖謀弒君篡位的人,因此我始終認為他沒有弒君的想法。……,趙君,孔子此語,我以為并非譏諷,而是在為趙盾感到惋惜。”

  董仲舒是前朝大儒,被后世稱為漢代孔子,便是在他的倡議下,漢武帝確定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春秋繁露》是他闡釋《春秋》的著作。

  趙云今年才十八,前兩年才剛學完《論語》、《爾雅》、《孝經》這樣的中級教材,經書是才讀不久,沒有看過《春秋繁露》。他楞了下,說道:“董氏所云,云不敢茍同。”頓了下,又道,“即便退一步來講,趙盾確無弒君之心,但他是個權臣,晉靈公是國君,想殺一個臣子應該是很容易的,卻怎么也殺不掉他,甚至連靈公的衛士靈輒也倒戈相助他,可見趙氏之強,臣強主弱,這不是為臣之道,只從這一點,云以為說趙盾‘弒君’就不算冤枉他。”

  宣康忍不住開口說話了,他說道:“我方才在院外聽你讀到‘晉靈公不君’時你說‘為君者不行君道,亡國之兆’,后來又說‘靈公暴虐無道’,靈公無道,百姓倒懸,趙盾愛民,為民靠山,孔子因此說他是古之良大夫,靈公死后,他并又迎立新君,古時的周公、前朝的霍光也做過類似的事情啊,難道這還不足以證明他沒有弒君的心么?”

  趙云正色說道:“周公、霍光弒過君么?君不仁,固非明君,臣不遜,也非為臣之道。”

  “剛才你引用了孟子的話,孟子還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趙盾雖是強臣,然而愛民。孟子又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晉靈公不仁,數次欲殺趙盾,視趙盾為仇,但趙盾卻始終恪守臣道,寧愿逃亡也不行弒君之事,返回國都后又馬上派人去迎立新君。愛民且恪守臣道,你怎么能說他不遜呢?”

  “仁者愛人,為君者當然要愛惜百姓,如果為君者無道,那么做臣子的就該極力地去勸諫他,卻怎么能‘亡不越境,反不討賊’呢?正因為趙盾有賢名,他才更應該‘討賊’。若是他討賊了,他自然也就洗脫了弒君的惡名,問題是他沒有討賊,如果天下的臣子都像他這樣,那么就將會出現君不君、臣不臣,甚至會父不父、子不子的局面。若是真的出現了這種局面,就將會禮崩樂壞,到了那個時候,海內必將大亂,諸州定將紛戰,受苦的還是百姓啊!”

  說到這里,荀貞大體明白了趙云的觀點,他堅稱趙盾弒君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君君臣臣的綱常倫理。這在后世看來或許很可笑,但在這個時代包括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這種觀點卻是主流。何為君君臣臣?君者為君,臣者為臣,換而言之,就是社會的制度和秩序。只有為君者恪守君道,為臣者恪守臣道,那么這個社會才能安定,才不會發生大亂。

  事實上,就算是荀貞來的那個時代,也一樣是存在君君臣臣這樣的綱常倫理,只不過換成了簡單直接的說法:“國家是統治階級進行階級統治的工具”。

  宣康常年從在荀貞左右,他年紀輕,三觀尚未形成,又崇拜荀貞,難免會受到荀貞從后世帶來之思想的影響,雖然不至於為弒君者唱贊歌,卻也早就認同了孟子“民貴君輕”的說法,所以在“趙盾弒君”這件事上,他與趙云觀點不同,乃至把趙盾比作了周公、霍光。

  不過,他雖與趙云觀點不同,在聽到趙云說起“君君臣臣”后卻也無言以對了。

  宣康與趙云彼此辯難。典韋不懂經書,聽不懂,也沒有聽,提戟按刀,恭立在荀貞身后,認真地為荀貞護衛。辛璦對經書興趣不大,舒服地側臥在席上,曲手枕腦,享受鄉野風香,時而觀賞梨花,時而顧盼院外經過的鄉人,時而瞧趙云兩眼。荀貞與荀攸相顧而笑。

  荀貞心道:“我今天是來找武將趙云的,卻不料見到了一個儒士趙云。”通過趙云與宣康的這番爭論,他更了解趙云的心性了,忠義是個優點,尤其在亂世之際。他對趙云說道:“君質性方正,慕尚節義,常山之人杰,冀州之英雄也,不知君在郡中可有任職?”

  “并無任職。”

  “君乃英才,久居鄉野,豈不可惜?而今冀州新定,黃巾余黨尚存,百姓急待安撫,正是需要賢人能士出山,為天子匡扶海內、安定四方的時候,不知君可意來我趙國?”

  “去趙國?”

  “實不瞞君,我是個無德無能之人,僥幸立下些微功,蒙朝廷不棄,竟被擢為了趙國中尉,這些天輾轉反側,惶恐難眠,只怕做不好,辜負了朝廷的信任,前些日在下曲陽,我從黃巾俘虜那里聽說了君的名字,彼輩皆言君忠義壯勇,因此我慕名而來,希望能得到君的幫助。”

  1,常山梨。

  盧毓《冀州論》:“常山為林,大陸為澤,蒹葭蒲葦,云母御席,魏郡好杏,常山好梨,房子好綿,河內好稻,真定好稷,中山好栗,地產不為無珍也。”

  2,趙云。

  評心而論,趙云不是漢末三國時期的頂尖人物,在劉備集團里,他的勇武、功業、地位皆不如關羽張飛馬超黃忠。關張馬黃為前、右、左、后將軍時,他只是雜號將軍,但是,他卻也絕非平庸之輩,他或許沒有出色的統兵才能,然而正如《論趙云》一文所說,卻深明大義、忠直敢諫、公正無私、謙虛謹慎,具有著關張馬黃所不及之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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