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心想:“荀貞年與我相仿,之所以能為千石吏不過是賴荀氏之蔭,我今日雖不及他,日后必能超過!”正想著,看見荀貞跟著皇甫嵩、董卓等從帳中出來,兩人目光相對,他掩住野望,臉上現出謙卑的微笑。
荀貞回了一笑,沖他點了點頭,等皇甫嵩與董卓在帥帳前話別畢了,跟在皇甫嵩的身后,經過劉備時略微停了一下,笑道:“玄德兄,我今晚便在帳中懸榻相待了。”劉備忙道:“是。”
走在前頭的皇甫嵩聽到了這句話,回頭瞧了一眼,待走出董卓的中軍后,把荀貞召來,問道:“貞之,你與那猿臂大耳之人是舊識么?”
荀貞笑道:“我與他以往并不相識,今天乃是初見。”
皇甫嵩奇道:“初見?剛在來董中郎中軍的路上,我就見你二人沿路笑談,好像很熟稔的樣子,適才又聽你邀他晚上去你營中,卻原來竟是初見?”
“將軍有所不知,此人姓劉名備,乃是中山靖王之后,盧公的弟子,涿郡人也。數月前,他聞盧公奉旨討賊,因聚眾前來助陣,被撥入鄒校尉麾下。方才在清河岸邊,我見他相貌奇特,故與之攀談,卻不意三言兩語之下,說得竟是頗為投機,所以邀他晚上來我營中再秉燭夜談。”
“原來如此!”
雖然知道了這個“猿臂大耳”之人是漢家宗室,中山靖王之后,但漢家至今將近四百年的天下,劉氏一族開枝散葉,宗室多不勝數,這個“中山靖王”更且是前漢時的一個諸侯王,距今年代久遠,后裔里早就沒有什么大人物了,觀劉備的年歲打扮,二十多歲了而卻仍是白身,以此推料,他的家世怕是連一個普通的士族也不如,因此皇甫嵩并不以為意,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此時他們已出了董卓中軍,可以騎馬了。一個親兵牽著馬過來,皇甫嵩踩蹬翻上,坐於鞍上,卻不急著走,而是轉首回顧,不是去看董卓的營壘,而是遠望廣宗。
廣宗東臨清河,其余三面都是曠野。遠望之,城墻高聳,守卒如蟻。除了城上守卒,城外并有黃巾軍的營壘,與城中成掎角之勢。
先前盧植統兵時,因城中黃巾兵多,又驍勇敢戰,兼之城高而厚,難以速克,乃大發人手筑圍鑿塹,在黃巾軍城外的營壘外筑造起了連綿的土山,挖掘出了深深的壕溝,以圍困之。這是傳統的攻城辦法,看似笨拙,卻是大殺器。這個手段一旦使出,再堅固的城池也有被攻克的一天。只是土山、溝塹等這些工事剛筑鑿成不久,盧植就被檻送京師了,如今卻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土山和壕溝之外則是層層疊疊的漢軍營壘。
這會兒早已過午時而離傍晚還遠,日頭毒辣。刺眼的陽光下,無數的旌旗飄揚在這些漢軍的營壘中,時聞鼓聲號角,遙有馬嘶傳來,一派金戈鐵馬的氣氛。
皇甫嵩望之多時,這才撥馬而走。
他帶來了數萬步騎,得有駐扎之地,董卓已經提前給他們找好了地方,在一個將領的帶領下,一行人前去筑營之所,卻是在廣宗城西、南兩面的漢軍營壘之后。
一邊走,皇甫嵩一邊問荀貞、傅燮諸將,說道:“冀州賊是由張角、張梁親自統帶的,適才在帳中聽董中郎說,其眾甚是精銳敢戰,城又堅厚,取之不易。諸君,有何良策?”
相比潁川、汝南、東郡等地的黃巾軍,冀州的黃巾軍乃是張角的嫡系。
張角在冀州經營多年,麾下多死士能人,他本人又是太平道的魁首,威望無人能及,極能得道眾效死,其部遠比潁川等地的黃巾軍敢戰。盧植天下名士,董卓西涼悍將,兩人統數萬之眾先后攻之而敗多勝少,由此可見冀州黃巾的戰斗力。
傅燮、荀貞等人都是初到,人生地疏,既不熟悉地理,又沒有親眼見到過冀州黃巾的戰斗力,饒是諸人或勇或智,一時間也是悉無良策。
傅燮說道:“我軍初到,才與董中郎、宗校尉會師。以下吏愚見,似是不必急著攻城,可讓部眾休整一二日,趁此時間,我等先探探城中虛實,摸摸情況,然后再議如何破賊不遲。”
傅燮說的這個“宗校尉”就是此時正在前邊引路,帶他們去筑營之地的那個將校,名叫宗員,現為護烏桓校尉,原為盧植的副手,現為董卓之副,皇甫嵩既然已到,那么他自然也就又成為皇甫嵩的副手了。皇甫嵩又問荀貞,說道:“貞之,你以為呢?”
荀貞答道:“傅司馬所言極是。我等剛到,雖然聽董中郎說了一下城中的情況,但一來董中郎也是剛到不久,與賊兵不過交手一陣,恐怕對賊兵的虛實也不是非常了解,二來畢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耳聽之言實不足為用兵攻戰之本,再則三來……。”
“三來如何?”
荀貞瞧了瞧前頭引路的宗員,放低聲音,說道:“三來,盧公所部多為天下諸郡兵,而董中郎所部多為涼州秦胡,將軍初至,對他們也還不太了解。既不知彼,也不算知己。因此之故,貞以為傅司馬所言甚是,我等還是稍微等些時日,待將軍親自摸清了賊兵的虛實后再做打算為好。”
黃巾亂起,為了平亂,朝廷傾盡全力,先后征募到了五六萬兵馬。
這五六萬人來源不同,有的是戍衛洛陽的部隊,如北軍五校,有的是從洛陽周邊招募來的,有的則是郡國兵。根據來源之不同分為兩路,皇甫嵩、朱俊所帶一路主要是招募來的三河騎士、京畿精勇,共計四萬余人,而盧植所帶之一路則主要是由北方的諸郡國兵組成,計有兩三萬人。——當然,現在又多了一個來源,即董卓所帶之涼州羌騎。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說起來皇甫嵩現在麾下足有五六萬之眾,但除了他的本部外,對盧植、董卓的舊部他都不熟悉,既不“知己”,又沒與張角交過手,也不“知彼”,確實不適合急躁浪戰。
事實上,除了這三點原因外,還有一個原因荀貞沒有說出來,即:臨陣接連換將,軍心不穩。從盧植出京到現在,短短幾個月間,加上皇甫嵩,冀州漢兵的統帥已經接連更換了三個。先是盧植被誣獲罪,檻送京師,接著董卓浪戰,又兵敗失利,朝廷的詔書已經下來,令他等皇甫嵩到后便立刻去京都領罪。前線主將接連獲罪,連戰不利,軍心豈會安穩?士氣必然不高。
荀貞想到這里,不由想起了董卓前不久的戰敗,心道:“董卓久經沙場,乃是西涼悍將,憑借戰功,從一個小小的羽林郎一步步升遷到今日之二千石,豈會不知臨敵需當穩重,最忌冒進?而卻一奉旨代盧植擊廣宗,剛至營中席不暇暖便就催軍急進,浪戰城下,恐怕也正是因為‘臨敵換將,軍心不穩’之故啊,所以他急於取得一場勝利,以安定軍心,卻不料反而戰敗。”
皇甫氏將門世家,皇甫嵩精讀兵法,對這些道理他一清二楚,之所以詢問荀貞、傅燮等人,其實是怕諸將因為連勝而氣傲輕敵,此時聞得荀貞、傅燮兩人之言甚合他的心意,當下頷首說道:“二卿之言,正合吾意。”他仰臉望了望天空,復又說道,“夏日炎熱,便讓各部兵卒多休息兩日。明天送走了董中郎之后,后天咱們開個軍議,再好好議議這攻城破賊之事。”
隨從他馬邊的諸將齊聲應諾。
他們是先渡河而來的,在董卓的中軍待的時間不長,所帶之諸部各營此時尚未渡河完畢,仍在絡繹過河。由宗員帶著,諸人先去筑營地看了看。董卓下了心思,給他們選的營地平坦干燥,又離河不遠,是個絕佳的筑營之所。皇甫嵩很是滿意,笑對宗員說道:“有勞校尉引路了。”
“護烏桓校尉”是一個與“度遼將軍”、“使匈奴中郎將”、“護羌校尉”、“遼東屬國都尉”類似的邊地軍職,顧名思義,其職主要是監領、羈縻歸附漢家的烏桓、鮮卑各部,其幕府之所在地是在幽州上谷郡,與駐扎在并州五原郡的度遼將軍部合稱二營,雖然秩僅比二千,但因“持節”,代表的是朝中天子,所以在幽州,尤其是內附的烏桓、鮮卑各部中實為位高權重。
依照兩漢之軍職,校尉本在中郎將之下,皇甫嵩又是主將,且聲名赫赫,宗員雖與他年歲相差不多,但態度非常恭敬,說道:“愿為將軍效犬馬之勞。”
“我這邊營地未成,就不留你了。你且先歸營去,待明日你我再好好敘談。”
宗員知皇甫嵩治軍的特點,知道每當駐軍之時,他一向都是等兵卒們建好營壘,扎好營帳,有地方住后才會就舍帳,因此也不矯情地邀請他先去自家營中休息,應諾告辭離去。
送走宗員,皇甫嵩給諸將各自劃分了一下筑營的區域,又帶著諸將來到河邊,迎各部渡河。
數萬步騎或搭橋橫渡,或於水淺處驅馬涉水而過。夾雜在步騎之間,又有輜重車輛連綿不絕。號令此起彼伏,人聲馬嘶,甲衣兵器碰撞,車輪聲響,喧嘩之音傳達到十里之外。
皇甫嵩勒馬高處,觀部眾過河。
荀貞、傅燮諸將紛紛策馬來到岸邊。他們的部曲有的已經渡過河來,有的正在渡河,有的還在對岸。人太多,河邊太亂,各人只能通過高高揚起的旗幟來尋找自己的部下。荀貞、傅燮深得皇甫嵩信用,兩人的部眾是皇甫嵩所部的精銳,渡河最早。很快,荀貞就遠望見了本部的軍旗,岸上人多、車多,到處都是人群擁擠,騎馬不快,不到兩里的路程,足足走了兩刻鐘才到。
原中卿、左伯侯等親兵侍衛見他回來,忙帶眾前迎,驅散圍堵在前的別部兵卒,把他接入部中。戲志才、荀攸、宣康、李博等紛紛過來,宣康說道:“荀君,回來了?”問道,“怎么去了沒一會兒就回來了?董中郎沒有安排宴席為皇甫將軍接風洗塵么?”
荀貞說道:“皇甫將軍的治軍之風你還不知么?軍士不食,他豈會嘗飯?董中郎倒是安排了酒席,但被將軍謝絕了。”顧望左右,見部下兵卒許多席地而坐,在本部的周圍擁擠了很多別部的士卒,并有更多的別部兵卒源源不斷地從河上渡來。他蹙眉說道:“君卿他們呢?”
宣康答道:“各在本曲約束部卒。”天本就熱,人又簇擁密集,越發熱氣熏人,宣康滿頭大汗,抹了把汗水,又道,“過河的兵卒太多了,一多就亂,各部混雜,剛才接連發生了好幾起斗毆,……。”指了指遠處一個臨時豎起的高桿,說道,“連砍了三個腦袋才制止了混亂。”
荀貞順著看去,見那桿子上懸掛著三個血淋淋的人頭。
皇甫嵩帶的人馬主要是由三河騎士、京畿壯勇組成,大多是招募而來的。皇甫嵩雖然軍紀森嚴,這些人畢竟缺乏足夠的紀律意識,混亂之下,你推我搡,不同的部曲之間難免會發生斗毆之事。
“有咱們的人參與斗毆了么?”
荀攸接口笑道:“沒有。剛上岸,公達就叫君卿諸人各自嚴格約束本曲,沒有軍令,不得妄動。”
每支部隊都有王牌,王牌是什么?王牌就是最能打的。在皇甫嵩的麾下,荀貞部便是一個王牌,其他各部都認得他們的軍旗,沒人敢招惹他們,所以只要他們不惹事就不會有事。
“皇甫將軍已經給我部劃好了營區,傳令下去,命各曲次第開拔去筑營之所……。”荀貞望望天色,說道,“爭取在日落前搭好帳幔。天氣雖熱,卻也不能讓部卒們露天過夜。”
“諾。”原中卿、左伯侯等人應諾,分出數人去各曲傳令。
荀貞令行禁止,軍令一下,各曲很快就動了起來。
此時渡過河的差不多約有八九千人,這八九千人分屬四五個營,荀貞部在其中本就是最為整齊安靜的一個,此時一動起來,軍旗颯颯,鼓號齊鳴,各曲次第而行,前后有序,進退有據,在一片混亂中更是引人矚目。駐馬高處的皇甫嵩一下就看見了,本來他對各部的混亂不堪很不滿意,這會兒乃露出了一點笑容,指著行在最前的荀貞將旗,與左右說道:“貞之如鶴立雞群。”
1,宗員。
《后漢書•盧植傳》里說宗員是“護烏桓中郎將”,然兩漢似無此職,因改為護烏桓校尉,如有錯處,請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