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鳳眸一斂,看著假宋言的尸身,“肅王好大的本事,都成喪家之犬了,仍有人為他賣命。”
“為了坐上龍椅而謀反,自然是要有些本事的。而且我說實話,肅王若是大周皇帝,如今要統一四國的便是他了。”現在看肅王是個逆賊,但公正評斷的話,他比優柔寡斷不積極的周帝更適合當皇帝。
“元澄,這話要讓大周皇帝聽去,你就慘了。”金銀斜嘴一笑,調侃意味明顯。
元澄不置可否,“墨紫,真宋言呢?”
“仍在林子里,不肯來。我讓贊進在那兒守著。”墨紫看都不看地上的尸體一眼。這世道,你不下手為強,就被人下手為強。“肅王既然派人在這兒等我們,已料定水凈珠的秘密在宋縣,恐怕不會只安排了一個陷阱。”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元澄不怕。
“不過這假宋言為何見到豆綠那副鬼面孔?我看他多裝腔作勢,唯那一剎那是真恐懼。”金銀看元澄,又看墨紫,“萬一他是真宋言,這是計中計,我們豈非上當?”
“他若是真宋言,就不會服毒。他見到豆綠如見鬼,是因為他心中有鬼。如果我猜得不錯,此人是當年假扮匪寇殺死我岳丈岳母,放火燒莊的元兇之一。”元澄說完,目光與墨紫相對。至親都遭人殘忍殺害,他明白那種噬心之痛。
墨紫沒想到還有如此一猜,但只要略思量,就知道可能性極大,眸光帶寒。“原來死不足惜。”
一行人又回到昨日石碑處。
真宋言正盤腿坐在碑前。髻松發灰,舊衫破袖,雖和假宋言同有一股讀書人之氣,但他眉宇間帶大難之后的悲愴,洗練和看盡滄桑的豁然開朗。
墨紫在他身上找到了那個寫花人的影子。文采飛揚,深情并茂,壓抑又正直。羞怯又果敢,一個愛著就希望對方好的真君子。
昨日石碑前放的那些供品梅花已經不見,銅鼎也被移到一邊。贊進告訴墨紫他們。是宋言把東西都扔了。還讓他幫忙一起將銅鼎移開。
贊進說完,宋言微啞的聲音傳來,“這些東西全是窮兇極惡的匪類所放,我絕不容惜農和弟妹的清靜之所被褻瀆。你們既然人多,麻煩把這碑也弄倒。包藏禍心,還惺惺作態,宋彬小人歹人惡人是也。”
“這里原來是無碑的么?”墨紫問。
“有碑,卻是真正尊重愛戴他們的人立的。已在戰爭中毀去。”宋言看向她,冷峭的目光漸暖,“你是墨紫。”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花神傳里沒有提到姐妹倆的名字。而且宋縣也似乎沒人知道,墨紫一直以為是爹娘刻意為之。
“墨紫豆綠。是你娘最珍愛的兩種牡丹。不過建議拿來給孩子取大名的,卻是我。牡丹富貴,雍容無憂。墨紫大氣,倔強濃烈,擁有天下最貴之紫色,前途不可限量。豆綠清新,天真聰穎,看似柔弱實則強韌,必成就非凡。”宋言的目光從墨紫移到元澄身上,再從豆綠移到金銀身上,“如今看來,你二姝出生時,我所觀星相未曾出錯。一富一貴,否極泰來,生于亂而享于安。當日我趕到這里,遍尋不獲你姐妹二人,以為是我錯了,悔不聽惜農言,將你們早早帶離。好了,好了,你二人平安長大,也算了卻我多年來的一樁心事。”
豆綠淚光閃爍,期期艾艾開口,“胡子伯伯。”
宋言眼睛大亮,“我看你姐姐全然不記得我,你這丫頭卻還記得起來。那時你三歲就說一歲事,你娘便道你記憶早開,于是你爹和我常抱著你說事,希望你都能記得住。”
“只記住了一點點。”豆綠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元澄在墨紫耳邊說,“你小時候好像比豆綠笨得多,五歲什么也不記。”
墨紫瞪他一眼,“大器晚成,知不知道?”
元澄恍然大悟,接下去,“笨鳥先飛。”
哪知兩人的小聲說話讓宋言聽了個正好,便道,“大丫頭不笨,五歲就喜歡動手雕木頭,沒有心思在別的事上,連撒嬌都少。不知你如今還拿刻刀嗎?你爹說你天分比他高。”
雖然是第一回見面,墨紫不由對宋言產生莫名的親近,或許是這具身體久遠之前的本能意識,把他當成父輩,“拿得不多,恐怕要讓伯伯失望。”
“你們娘親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們健康快活。再說,沒有你爹這樣最好的師傅,也怪不得你。我并不失望,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們,余愿足矣。”宋言臉上悲傷和喜悅的神色相互交織。
“伯伯,我二人幼年失怙,不知來處,今日方知還有父母至友尚存,實在欣喜非常。我與妹妹拜您為義父如何?從此把您當親爹來孝敬。”墨紫聽他左一個多年心愿有一個余愿足矣,感覺他似乎要自我了斷,才有此提議。
宋言確實有自盡的念頭。他早年憤世嫉俗,散盡家財,作一方游郎。后與閩五郎相識,如親兄弟一般。愛慕花神般的王愛蓮,卻無半點私心雜念。與這一家四口過著逍遙又有親情的日子,發誓一輩子獨身守護他們,誰想他不過出去訪友數日,回來就天翻地覆,暗自悔恨卻不甘心,云游四海尋找兩個小侄女,直至玉陵被大求侵入,他趕回來守兄弟舊居。茍且至今,好似孤魂野鬼,只求孩子們平安無事,他下黃泉能向閩五夫婦交待。因此,聽墨紫說要認他為義父,冰冷的心中頓時涌出暖流。
豆綠領會不慢,立刻跪下。
墨紫暗道這妹子機靈,也跪了。
兩人異口同聲,“義父在上,受女兒們一拜。”
這下,宋言沒辦法上吊撞頭。兩個他看著出生,視若女兒的孩子,真成了自己女兒,死就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了。
他激動地抹淚,一手攙一個,“快起來,你們不嫌我沒用,我就頂著這張老臉認了。今后若有人欺負女兒們,我也絕不善罷甘休。”
金銀對元澄嘀咕,“老天爺偏心眼。咱倆也失怙,怎么沒人認我們孫子兒子的,爭著要出頭?”
“墨紫奶奶說了,女孩兒是寶,男孩兒是草。”元澄替姐妹倆高興,看著宋言也不是一般人,能與閩五郎成知己,自有過人之處。
“閩家也是,別人都重男輕女,他們就重女輕男,還指著墨紫學九術,繼承老祖宗衣缽。”金銀笑。
當下,把那塊偽善的石碑砸倒,大家圍坐在殘壁斷垣前說話。
“月牙山從不曾叫過鳴山,卻是岷山。”被問及鳴山沙石洞,宋言說道。
岷山,鳴山,發音相類。
大家都望豆綠。
豆綠想了想,很慎重,“我不知道,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啼鳴的鳴字。”
“可這岷山真有個沙石洞,你爹和我還去過幾次。每回,他都采些巖石回來,然后就在他的工坊里呆十天半個月。但他不曾與我多說什么,只有一次中秋喝酒,他有些醉意,就問我想不想知道他家老祖宗的事,說老祖宗藏了個天大的秘密。我這人最不耐煩聽人說秘密,便說不聽,他從此就沒再提。”宋言這會兒后悔,“早知道你們會如此急迫,我當時聽了就好了。”
“如今也沒什么選擇,只能去月牙山一趟。”元澄思索半晌。
“肅王等著我們自投羅網,你打算把水凈珠雙手奉上不成?”金銀覺得危險。
“金大少,肅王可是在你的地盤。我們可以不去,但解開水凈珠秘密的最后線索就可能被他破壞了。”元澄不怕硬碰硬,“墨紫豆綠,你們爹娘留下的,由你們來決定。”
“我想去。”豆綠先說。
有點沒良心得說,墨紫不關心水凈珠里藏了什么天大秘密。和剛認的義父有些像,認為秘密不是好東西,知道多了短命。但她疼妹妹,自從上了這具身體,她一天都沒有覺得豆綠跟自己沒關系。
“要去,也得有準備得去。”她就這點小小要求。
“那就得看你二哥調兵遣將的本事。”元澄推卸責任。
金銀狠瞪他一眼,但什么都沒多說,轉頭和七兩商量去了。
宋言就帶墨紫豆綠去他住的草廬,“這房子還是你爹幫我搭的。頂是草頂,因為我喜涼。不過這些木頭――”
“黃梨木。”墨紫一摸便知,“大梁有沉香紫木的香氣。這書架子,這桌椅,還有床架子是至少兩百年的深云杉。”
宋言暗自點頭,“世間人多讓外表華美的事物蒙蔽,你姐妹二人切記要用心去看。”
墨紫豆綠道是。
“二丫頭,我在后面種了些花,幫義父去看看。三歲你就拿著小鏟子,跟在你娘身后給花除草,記得嗎?”宋言說道。
“記得。”豆綠高高興興去后面了。
墨紫摸著書架,感覺細膩的木質,“義父有話跟我說。”
宋言笑了,“大周第一女官兼大匠師果然聰明不凡,如此一來,你爹讓我保管之物就可交給你了。我相信,你已經具備資格。”
說罷,他肩膀一搖,便無聲飄上房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