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望見揚城,墨紫只覺恍若隔世。
元澄得到消息上甲板,看她出神,“沒想到再回來嗎?”
“沒有。”墨紫有些感慨,“當初跑船做好最后一樁買賣的準備,也以為自己會在上都安定下來。你還記得那艘腳踩槳的船么?你和蕭維上永福號之后,我就讓肥蝦他們把船拆了。早知會再來,應該留著的,說不定哪天還有用。”
“肅王謀逆的真相,我沒有告訴你,你怪不怪我?”這些天墨紫只字不提那晚的事,好像遺忘干凈了一樣。他以為她會生氣,但表面真看不出什么來。
墨紫搖搖頭,“你告訴我了,只是沒有特殊待遇而已,而且這等驚天秘密早知道了短壽,我一點都不稀罕。不過,我真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肅王既然是一切的操作者,那你家還有我爹娘是不是都遭他所害?”
“是。”他和她的家人被肅王的陰謀犧牲。
“仇人現身,我們卻離開,豈非便宜了他?”墨紫瞇眼。
“報仇未必要親自動手。”元澄沒有那種可怕的執念,“只要對方不得善終,慰亡靈足矣。”
墨紫欣慰他的態度,她自己的想法與他一致,“話又說回來,我們為何不去玉陵與金銀會合,反而來南德?你是南德要犯,總不會想自投羅網吧?”已經過去的就別頑固糾纏了,待等事態發展,專注眼前。
“南德暴亂四起,朝廷派出所有可調動的兵馬各處鎮壓,卻難解這場困局。他們若還惦念著我。恐怕離亡國就不遠了。”元澄眺望那片蒼茫水上的土地,比起出生地,其實對這里的山水更有感情,“大周也亂了,皇帝即便能保住皇位。損失三王,等于損失邊境三大支撐,軍心必散。各類宵小蠢蠢欲動,那些早就埋伏下的隱患通過這場動亂會暴露無遺。四國原以大周馬首是瞻,如今恐怕再無人會如此以為。再說玉陵地小敵強。大求若調轉槍頭布兵嚴守。大周的支持又不能指望,金銀復國就是妄想。”
墨紫如此理解,“難道你想幫南德皇帝解除困境平定暴亂,然后以此換取對玉陵的援助?”這樣的話,大周南德就成了玉陵復國的雙保險。只不過,南德的統治者似乎不是什么好東西,新帝登基,太后掌權。第一個拿元澄開刀,怕自家的利益受損,可見心胸狹隘目光短淺。
元澄笑聲沉沉。“你也有笨的時候。大周肅王是害我全家的兇手,可南德皇帝和太后是幾乎取我性命的人。兩者都與我不共戴天,我怎會幫他們?你說對一點,我來南德的確是幫玉陵得到援助,不過不是從那個已經腐垮的朝廷,而是向深受苦難的老百姓來求。”
墨紫思路還沒跟上,就聽臭魚大喊,“城外水港有戰船一艘駛出,正沖我們而來。”
“揚城外圍什么時候有駐軍?”墨紫一怔,“糟了,會不會走漏了消息?”三只船以買賣糧米為由入了南德水境,但揚城已在內河,她來了數次,不曾見過戰船。
“沒事,自己人。”元澄拉拉她的手,“你看那面船旗。”
墨紫定睛一看,一面黑底金繡旗,中間大大的一個字――元。
“元?!”她吃驚。
元澄苦笑,“與我無關。他們雖然問過我的意思,我當時卻是駁回去的,誰想終究還是沒聽進去。”
“你……”墨紫明白了,語氣詫異之極,“你不是幫南德皇帝穩定政局,而是順應百姓們的意愿揭竿起義!”這人成了暴民的一份子,造反了啊。
“順天意才有可為。南德千瘡百孔,就差重重一擊。反抗之意雖然高漲,義軍人數也越來越多,但大大小小三十多支隊伍,統率者能力品行參差不齊,甚至有聽信朝廷招安轉而助紂為虐的。”從金銀決定走上復國的路,而他決定相助,南德就被列入了計劃。所以李硯先去,緊跟著又派出了乙單,雷震門為后盾,招兵買馬,拉起一支軍隊。
“揚城已是我們的了。”元澄說得好不淡然。
尖頭鐵舷劈出雪白的水花,激浪飛珠,戰船就在近前。船頭立白胡老頭李硯,激動咧著嘴。身側個子不高但目光炯炯有神的人是許久未出現的乙單,穿軟甲灰藍戰袍,從武者轉型成戰將。
墨紫喃喃道,“元澄,你可知道,我跟著裘三娘時,不過求一掌事,能獲自由,吃穿無憂即可。”
“掌事,可掌一家事,一方事,一國事,天下事。”元澄對掌事的正解,“我知你不圖榮華富貴,只找一心人平靜度日。”說到這兒,拉著墨紫的手緊了。
墨紫輕笑,“莫緊張,我不是怨你。你答應了金銀,我又何嘗沒答應。要幫他復國,自然要做非常事。我只是一時有些感慨,人生真無法預測。”
“我也從未料到過今日。”從前只想對大周作惡報仇,甚至沒想過報完仇后的日子。
“你若是推翻了南德皇帝,想披龍袍嗎?”這樣的可能性并不令她喜歡。人一旦到了那個位置,一切再被顛覆,權力美色的接納大半會成為身不由己。
“不想。”并不是討好墨紫才這么說,元澄迄今當過兩個皇帝的近臣,南德新帝不算在內,他對皇權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生性涼冷,凡事無謂,報仇是己任,墨紫是至愛,唯此例外。那張龍椅太多情仇喜怒,悲歡離合,不適合他。
墨紫松口氣。
元澄看在眼里,笑在面上,“墨紫,皇帝我一點不想當,但渴當你的夫君,我卻心急如焚。”
墨紫彎眉抿嘴,開口卻看對面大船,“李老,乙單前輩,別來無恙?”
以為這次又要無功而返,元澄正準備和李硯打招呼,耳邊傳來一句似夢似真的話――
“日子你挑,怎么辦也隨你,我只負責出現。”
沒有傻過的時候,但此時傻了;沒有無措的時候,但此時手顫心顫了;沒有欣喜若狂的時候,但此時喜極而目潤了。人說飄飄欲仙,他好似腳下有云,一陣風就會飛高上天。他究竟要在乎這個女子,才在她首肯的瞬間如同一個癡人。
“墨紫!”聲音不由自主喊出來的,引兩船人張望。
墨紫沒想到他能那么大聲,看看四周,欲蓋彌彰,臉紅著對瞧過來的眾人說沒事。
“她要嫁我了!”第一聲喊是情不自禁,第二聲喊是不容反悔,第三聲喊簡直是耀武揚威,“墨紫要嫁我元澄了。”
“你……你保持溫潤啊。”難道是自己“作”太久,把好端端一枚啥事都無比淡定的溫潤玉激成一鍋沸水湯?
無法掩飾的歡喜之情,自元澄明墨的火眸中,無法平直向上翹的嘴角,還有雖然隔開一段距離,向墨紫張開的流風袖,溢了出來。
看著,看著,墨紫嘆息,伸手握住他張來的手,頓時燙熱了心。對元澄的感情,以為是涓細的溫暖的,卻也有心神震的濃郁芬芳。她答應得看似隨意,心跳臉紅小懊惱,甚至婚前恐,癥狀一樣不少。
她這邊,臭魚立刻哧溜滑下桿來,又哧溜鉆進底艙里當大喇叭去。老關呵呵笑,高聲恭喜。肥蝦拱手,胖臉上福意滿滿。沒一會兒,落英帶頭,一群人沖上了甲板。
另一邊,李硯激動得拔胡子,回頭就喊張震韋岸。乙單大叔實際,說師父研究過合八字選吉日,讓兩人趕緊寫下生辰。
熱鬧說了好一番吉利話,船才入港。人上岸,進入原刺史府,現在的“作戰指揮部”――義元府。
“選元相的姓,放在義軍之間,為義元軍。義元軍整合三州起義隊伍,外加前來投靠的,如今有十一萬人,已鞏固三州沿江防線。百姓生活恢復穩定,日常買賣頻繁,又是豐收年,軍糧供應可有保障。”李硯其實是解釋給墨紫聽的,元澄是暗中籌劃這一切的人,當然比誰都清楚這里的情形。
“哪三州?”戰事比婚事要緊,墨紫問道。
“揚,桐,應三州。”李硯回答。
“與玉陵邊境只隔了兩州。”墨紫眸子晶亮,說出自己的想法,“不如先攻下這兩州,就能和金銀的兵馬互相照應了。”
元澄贊同,“我也正有此意,不過有些不容易。兩州由那時草籽縣暴亂的義軍占領,帶著他們的人叫賀虎,天生神力,為人正直,出身于農奴之家,不過個性極為要強,不喜與其它義軍聯合。南德軍已圍剿三次,雙方損失都很大。南德軍目前處于有利位置,占農田城鎮,有糧有鐵,但賀虎的人馬多在山中,糧少武器也不夠精良,全仗地形優勢藏身。我們向他提出救援,但他斷然拒絕,且警告我們不能進入他的地界,否則視為和南德軍同敵。”
“他不需要救,那我們就先打南德軍。把南德軍打跑了,再解決賀虎的問題。雖然都是反對貪官污吏,但最終目的不同,也未必要勉強聯合,我們只要朝著自己的方向前進就好了。”首次,墨紫展現出戰略性進攻的一面。
因為,她所處的,是真正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