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驚的,不止她,還有蕭維。
他身子剎那坐得筆直,手握著杯子,原本平靜的液體因大力而微顫出波紋。
春梨,竟是莫愁。那個無憂閣中,人人爭相搏之一笑的莫愁。那個風光出嫁,引萬人空巷來看的莫愁。
墨紫眼前,雖然還是那張病美人的憐愛容顏,但靈秀已經沒有了,精魂也已經沒有了。身姿熟媚,紗衣輕薄,可透見她雙臂肌膚。高腰無肩的絹絲長裙,并不是為了顯貴,而是為了包裹出柔軟的身體曲線。
男人們的目光不離十,全落在她半露的酥胸上,那里畫了一朵金色的梨花。
她臉色蒼白到透明,相比之下,櫻唇紅得極艷。她漂亮的眼眸望著前方,琉璃燈那么璀璨,卻照不亮絕望的心。
墨紫有點不忍看,揮袖拿酒,低頭慢飲,“蕭維,別讓她看到你。”還好,他們的位置并不顯眼,若保持安靜,可以避過身份曝露的風險。
“她怎會在此?”蕭維讓墨紫提醒后,渾身一震,往后坐了一些,也低下頭,“她不是嫁人作了平妻?”
他問她?她怎么能知道?對莫愁的名字雖然熟,但跟人卻一點不熟。便是她救過莫愁一命,當時佳人心系某郎,根本沒瞧她一眼,恐怕如今對面也認不出她來。不忍,只是因為大家都是女人,她跟莫愁也沒仇沒怨。
看一個人從極盛到極衰,怎能不感嘆?不過才過了半年而已啊。若無憂知道她待如珍寶的,妹妹般的女子落到這步田地,又會有多難受。
“馮十不是她的良人。”墨紫只能這么說,“你該知道,她嫁他。不過是為了對你死心。她其實想跟的是你。”
本來挺簡單的事,因為莫愁的出現,復雜了。
“我沒法娶她的。就算是妾。”他跟莫愁說得很清楚,他只是她的知音人。
“你至少可以幫她從良,避免壞男人打上她的主意。”現在說什么都晚了。“算了,事到如今。也不能說都是你的錯,她對自己的草率和輕賤一樣令人心寒。明明是自己的人生,卻硬要把它交在別人手里。可悲!”
“左佑,春梨是我看上的女人。”端格狩面色陰沉。
“可是將軍,青樓里的女子不屬哪個男人,除非你為她贖身。就我所知,將軍雖然享用過了。但連一文錢都不曾付過。如今,春梨賣身契在我手上,大元帥也親眼瞧過并點了頭。我沒想到將軍竟然如此在意她,早知如此,我就不買她了。”左佑這番話虛偽。
墨紫一聽,左佑是從青樓里把莫愁贖出來的?這么輾轉?
“一個漢女罷了,有何在意?”端格狩輕蔑一笑,“只是本將軍尚未玩膩,豈容別人奪趣。左佑,我也不跟你廢話。把人讓給我吧。”
莫愁的歌聲在聽到端格狩聲音時,就停了。又聽他要人,渾身抖若篩糠,跌坐在地上。兩眼驚懼,大叫出來。
“不要!”她四肢并用,爬到左佑桌前,“老爺,不要把我給他,他是禽獸畜生,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愿給老爺做牛做馬,請老爺慈憫。”
那是一幕令墨紫呼吸都難的場景。一則傻書生為莫愁摔斷腿的故事,當初她當笑話來說,如今真是諷刺。
“春梨,我花了不少錢買你,你做牛做馬也換不了。這樣吧,如果今夜有客人愿出過一千兩買下你,我就讓你跟他。我看端格將軍是不會出這么多銀子的。”左佑眼中無情。
端格狩哈哈笑起來,“我要的人,誰敢跟我搶?除非大帥要。”
墨紫看到那些貴客們紛紛避開端格狩的目光。左佑該知這些人怕端格,為何還把他們請來出價?到底這賣舅母無良知的奸商要做什么?
“瞧吧。”端格狩過來就拉莫愁。
莫愁尖叫一聲,揮開他的手,拼命往后縮。
“將軍,有話好好說,不要再這么多人面前動手。”左佑故意為難得嘆口氣,“這樣吧。君子成人之美。將軍五日前扣了左某的鹽船,只要你發還給我,我就將春梨送給你。”
原來如此。
這只老狐貍!墨紫暗罵。
端格狩明罵,“老匹夫,搞這么多花樣,原來是為了那五船鹽。你不是跟大帥常套交情,直接跟他說不就得了?”
“將軍扣我的船,難道不是想從左某這里得些好處?春梨已是殘花敗柳,等我鹽船得返,我送將軍十名處子,姿容決不會在春梨之下,如何?”左佑還有重禮。
端格狩細眼瞇起,“那就說定了。不過,春梨我還是要帶走。”
“隨將軍的意。”左佑目的達成,大方送人。
莫愁瘋了一樣,爬滿場,求客人買她。
蕭維將杯子捏碎了。他畢竟不是鐵石心腸,聽她的琴,聽她的歌,引為知音。他并不看輕她,只是礙于家里,實在不能納她。但他是真心希望她會遇到一個好男人的。看到此情此景,悲從心中來。
墨紫也是五味陳雜,形勢是不允他們出手相幫的,情勢卻不能無動于衷。
兩人心事重重,以至于眼睜睜看著莫愁爬到了他們桌前。
“客人,買我吧。一千兩銀子,我一定會還的。我姐姐很疼我,只要我寫信告訴她,她會寄錢來。我不能跟那個禽獸走,那樣我就活不久了。可我必須活著。有個人,我死前非要見他一面,才能瞑目。”莫愁突然瞪大了眼睛。傾心所愛的人,便是他低頭不望,她又怎能認不出來?“你……蕭――”
看來是躲不過的。墨紫陡然站起來,將莫愁往場中拉。
莫愁眼淚啪啪落,尖叫著,“放開我!放開我!”
墨紫在她耳邊低語,“你想他沒命嗎?我們可不是來這兒玩的,他現在也不是你想的那個人。或者,你想大家同歸于盡,那就只管叫他的名字吧。”
莫愁還有理智,立刻明白了墨紫的意思,緊緊咬住唇,不敢再喊。
墨紫松口氣,暫時可以不用擔心身份曝露。
端格狩看到墨紫那一身氣派,再看她相貌出眾,雖是男子,卻比女子都美得細致,就兇不太起來,“你做什么?”
是啊,她也想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腦袋里亂轉,她開口道,“那個……我心腸軟,看不下去。古人說,憐香惜玉。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件好事。今夜這般良辰,如此一來,真是很煞風景。聽說端格子弟,文治武功出色,人品更佳。春梨姑娘多半對將軍有所誤會。與其用強,還是好言相勸為佳,反正她一個勢單力孤的女子也逃不出將軍手掌。”
端格狩哼一聲,“哪兒那么多廢話?你是什么人?”
“我是左員外的表外甥。”眼珠一轉,拉左佑下水,“表舅,這么多客人在,春梨姑娘鬧得厲害,強送出去,有損聲名。不如讓她先下去,休養幾日,等她平靜了,再送到將軍那兒。”
“這么一來,將軍也不用發脾氣,美人自然投懷送抱。兩全其美,是不是?”只能拖延。救不救得了,她沒法想。
左佑成了墨紫的舅舅,也不好給臉色看,訕笑兩聲,“只要將軍愿意,我倒是無妨。”
“不用了。”這話發自莫愁的口中。
她歪歪斜斜站起身,眼里潮紅,云髻不知何時散了,長發遮去胸前那朵金梨花,媚氣銳減,“我今夜就隨將軍走。不過,老爺可否允我彈琴一首?”
“你還會彈琴?”左佑對她識時務很是高興,揮手便有人送上古琴,“自然允的。”
“將軍請上座。”莫愁對端格狩又是一福。
墨紫覺得她好像要化成一陣輕煙了,扶她一把。
“我房中琴譜,送給你。”莫愁趁機對墨紫低語一聲,便掙脫開她的攙扶,坐到琴前。
弦動,音揚,錚錚無雜,純凈如雪。
墨紫坐回蕭維身邊,看他動容至情,面露悲意。
這一回莫愁的琴聲,曠世絕古。靜若風吹平原,急若雷電交加,輕若雪絮,重若云峰,突然,止在千里奔騰而普照萬里的艷陽升起。
一支金簪插在漂亮的細頸。
眼閉,淚落成雙。
她含笑而終。
女子們驚呼,客人們變色,左佑忙喚人上前查看。
端格狩冷冷說道,“可惜了。本因她這琴聲,我想待她好一點的。”甩袖,走了。
蕭維不動。
墨紫不動。
他們在這場騷亂中,仿佛是不相干的外人,卻是真正的知情人。因為,莫愁的死意,用遺言和舊琴,分送與二人。
“也好,她不必再茍活。”蕭維眼睛發紅,雙拳握緊,有鮮血流出指縫。
“質本潔來還潔去。她走得時候,真干凈真漂亮。我承認,她是天下第一美女。”墨紫望著莫愁被抬下,血流進泉水中,淡淡紅霧。
他們便是救得了她的人,也治愈不了她的痛苦。她已經奄奄一息,如今夢圓自醒,再難忍受屈辱和污穢。
“她提到她房里的琴譜,說是送給我,等一下讓贊進他們去看看。”莫愁也認出她來了啊。
宴散,春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