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早點下這場雨,勝負就不一定了。于中嘆息,卻發現喉管的血噴濺更多。
那三個小子,他看著他們長大的。他們的爹臨死前,大罵三個兒子廢物,讓他最好殺了他們,免得活著還丟陸家的臉。然而,他是誰?聽了這位大哥十多年,難道還要繼續聽話不成?要他殺,他偏不殺。讓陸家三個廢物兒子滿天下流浪,為填飽肚子而卑微乞討,豈不是很痛快?
人之將死,有些記憶分外清晰。他從不記得看到他大哥說這些話時有在笑,現在卻清楚想起那笑來。原來,便是再廢物的兒子,做老子的都想要保護他們的。他是中了激將法啊。如果當時斬草除根,今日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給我個痛快!他想說,但喉嚨只發出咔咔的怪音。可他確定,那三兄弟是明白他的意思的。
然而他們一動不動。最小的那個眼睛紅紅,好像要哭了。當然,不是傷心,而是能手刃他,高興得吧。不過,真他娘的孬種,要不是靠了那艘怪船,他們殺得了他嗎?他又想罵人,但這回,身子一歪,沉進了水里。
于中死了。
臭魚跪在鷗鶻上,嗷嗷大哭。肥蝦水蛇躍入江中,長久后才上了船,一身的,坐在鶻沿兩邊,一聲不吭。
此情此景,墨紫的眼都紅了。這是第一次,她不為眼前死人而害怕。看到肥蝦割破于中喉嚨時,咬緊著牙,卻是死有余辜的暢快感。
雨越下越大。但風那么大,將她的裙子吹得如同干的一樣。好像只有頭發濕了。亂貼著面頰。雨珠沿頸子滑落,讓棉布吸去又往外滲出,映上江水的蒼茫之澀。
兩團大火,燒得已經差不多了。一的江水撲沉了面上的油,密集的雨點澆熄船上的火。空氣中全是木頭的焦香,掩蓋住皮開肉綻的腥氣。然而,仍有慘呼聲。
蕭維帶著人,正在做最后的清理。他說,不能留活口。否則落在玉陵人手里,他們的行蹤難藏。
她沒有阻止。甚至對他主動要求善后,心存一絲感激。
回到主船,四臺大家伙已經翻回貨艙,老關領著眾人借著雨勢在刷甲板。肥蝦卷著袖子幫忙。水蛇下去舵艙。臭魚恢復了嬉皮笑臉,跟勤奮干活的人們添亂添堵。
剛才烈火沖天的戰場,仿佛從來未發生過。
但,也只是仿佛而已。
沉默許久的丁狗說,“簡直就是一面倒的勝仗嘛。照這樣來看。遇到玉陵兵也好。大求兵也好,都只有送死的份。”
“仗不過人多勢眾。再厲害,咱們就一條船。架不住對方四圍包抄。而且,于中這伙人小瞧了咱們,也是輸得這么快的主因。”贊進卻說。
丁狗用手肘去頂他,歪眉挑眼,牙齒縫里往外蹦字,“說幾句好聽的,你會死啊?”
“啊?你是在對墨哥說好聽的?”贊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我怎么聽不出來?不是一個說墨哥本事大的詞都沒有嘛。我來教教你。你聽好。墨哥天下第一聰明,第一能干,第一好看,什么都是第一。”
丁狗下巴差點脫落。
墨紫讓這哥倆逗得笑到肚子疼。
她回艙換好衣服,和楊悄坐在正艙里說話,心情已然平復。看到蕭維手持血漬斑斑的吟月劍進來,眉頭都不皺一下。
倒是把楊悄嚇得臉色慘白,呼吸一時不暢。
“前頭的路很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墨紫倒杯熱茶給她,“悄悄,我們只能顧我們自己。”
楊悄深深看墨紫一眼,手中的帕子抓得死緊,然后重重點了頭,“我知道了。只要咱們都活著,就好。”
“沒錯。咱們多少人來的,就多少人回去。這才是最好的結果。”魏佳拉拉蕭維,“我讓你把劍擦擦干凈再進來,平白無故嚇壞楊悄。”
“活捉了伍成,泥鰍和兩個大求客。”蕭維沒理魏佳,對墨紫說,“你有沒有話要問?如果沒有,就交給我審。”
墨紫從袖子里拿出一枚玉章,“喬老四偷出來的。玉陵那邊只認章不認人,伍成和泥鰍對我沒用處。至于大求人和于中有何勾結,當然得麻煩你去審,同這船一點沒關聯的事,我就管不著了。”
這時,仲安清咳,“墨紫,船上只有你精通大求話。”
“哦。”她將玉章放回去,看外面臭魚和贊進丁狗還在打鬧,就提醒他們別忘了鎖艙門。
仲安讓蕭維可以看了好幾眼后,硬著頭皮,“那攻器可否讓我們瞧瞧?”
“不可以。”墨紫淡然拒絕。她雖親手造了這船,但給不給大周參照,還未曾想過。
“墨紫,你是船司大司正。”蕭維不懂,事到如今,為何仍遭拒絕。
“沒錯。可當了大周的官,這里的東西――”墨紫用手指點點太陽穴,“卻還是屬于我的。造這艘船的目的是幫助我們順利進出,并非戰爭武器,所以我拒絕。”
“可惜,我對巨弩本來還想多看兩眼的。”魏佳聳聳肩,面上有笑,“算啦,不能強人所難,也免得我的神弓吃醋。”
楊悄捂嘴笑。
氣氛才緩。
仲安心想,至少要辦成一件事,開口說道,“那兩個大求人身份可疑,說不定能提供一些大求國都的消息,你就幫個忙吧。”
墨紫其實也無奈。她打算和蕭維他們和睦相處,可他總對她的船抱有一種過分急切的奪取心,讓她不得不保持距離。盡管她也明白這是他的“職業病”。明白歸明白,卻還是排斥。話說,人家魏佳也是將軍,就很想得通。
“可以。”拒絕一樣,答應一樣,是她作出的努力。
“那好,吃罷晚飯,咱們就審。”仲安松口氣。
“伍成二人,我會暫留他們性命,以防萬一。喬老四要如何處置?”蕭維不再提機關的事,也學聰明了,不硬碰硬。
“臭魚他們答應放他走,好歹他偷了玉章,將功補過。我們只要帶他上岸,他在玉陵有門路,可以自己想辦法回華州。”墨紫說道。
“不行。”蕭維卻反對,“不能立刻放了他。他回去如果說漏嘴,會令人懷疑我們身份。他得跟我們同進同出。”
他說得有道理,她就聽,“我會和臭魚三兄弟商量。”
后來,喬老四答應跟船。墨紫看起來,他好像還特別高興,盡管臭魚沒給他好臉。
是夜再啟程,預計明早到岸。將甲板交給老關,她走進押大求人的客艙,便聞到一陣血腥味。
“你們用刑了?”在她精心布置過的艙房里?應該關到貨艙去。
“沒有,是其中一個大求人讓碎板插入手臂,不過他似乎不肯讓我們包扎。”蕭維指著地上斑斑點點的棉布,“看,他自己扯下來的。”
墨紫望向那兩人,一個中年一個青年,目光都很堅毅,倔強的神色。
“你們的名字。來大周干什么?”她用大求語問道。
兩人一聽她說大求的話,面露驚訝。
中年人開口,“你是大求人?”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墨紫微微笑過,“并不一定會說大求話就是大求人。你們最好講些實話,否則要吃苦頭的。只是問你們的名字和目的而已。無論如何,你們已經讓人抓了,堅持這些沒有太大的意義。”
“我叫蘇培,他是我的管家蘇嵐。我二人偷入大周作皮貨買賣,搭伍成的船取道玉陵再轉大求,沒想到遇到這種事。”中年人說了。
“你們是漢人?”蘇姓。
“是。”中年人承認。
墨紫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仔細打量。蘇培是蘇嵐的主子?這管家比主人還長得細白。
“蘇嵐,你既然是仆人,不為主人出頭嗎?年紀輕輕當上管家,應該很能干才是。”
蘇嵐抬頭,挺身要說話,卻被蘇培攔了,“貨是我的,決定入大周的也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孩子年輕,還請你們放他一馬。”
“你可真是一位忠仆。”
墨紫贊完,便對蕭維說,“年輕的叫蘇嵐,年長的叫蘇培,進來做皮貨生意。蘇嵐是主子,蘇培是管家。”
蘇培瞪眼,漢話脫口而出,“不是,我才是主人。”
“原來會說漢話。”蕭維冷冷一笑。
“蘇培,我來。”蘇嵐說話溫文,“我是蘇門長子,家道中落,生計艱難。聽聞大周急需皮貨,因此冒險來試。我知道各位以為我們是大求細作,但確實不是。”
“蘇公子這話我雖然想信,不過于中對二位似乎格外著緊,連逃命都帶著你們。若不是身份特殊,何以有此待遇呢?”墨紫一針見血。
“可能……是因著中間人的緣故。”蘇嵐說完,蘇培哎喲一聲。
“公子,不可說出那人姓名。”
“不可說?”蕭維眸中無情,“那就只能上刑了。我看你家公子斯文相貌,不知受不受得住。”
墨紫卻神情柔和,“既然是中間人,想必給很多人牽線搭橋,我們保密的話,他也不會知道是你們說的。”
“那人是玉陵大商賈,來往兩國做買賣。民間這般唱他――有左沒右,有錢沒酒。”蘇嵐聰明。名字不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線索也給了。
這個人,墨紫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