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萸坳已經有點變樣。
本來石碑界的地方雜草叢生,現在清理得干干凈凈。入口處砌了道烏磚墻,走進去就是一個花圃子,后面新蓋一排二層小樓,紅黑的新漆,光潔的摟柱。方方正正的構造,簡單明了。這就是墨紫設計的,專門接待客人和洽談訂單的區域。
小樓往后,就是真正造船的坳區。本錢太少,不敢亂花,目前只辟出一條馬車道,直通河岸前的大片空地,還有正在加緊建造的大棚屋,以及宿舍。
什么是大棚屋?就是大型的室內造船基地。
古代的船只是在露天岸邊建造的,很大程度上要靠天給面,來決定造船的進度。刮風下雨暴熱暴寒這樣的天氣,都會影響工程。和裘三娘的約定只有一年的時間,不能讓氣候耽誤工夫,所以即便要耗成本,還是決定把大棚造起來。這種大型棚屋式的造船場地,大周紅萸坳首創。不過,剛開始被同行們嘲笑連連。因為,他們看來,本錢上不經濟,操作上不實際。船造好了要下水,露天的多方便,一推就是。離那么遠造個大屋,小船還好,大船出岸得耗多少人工?
當然,這個問題,對于墨紫而言,絕對有解。不但解得漂亮,還令船業老大們嘆為觀止。想偷偷效仿,卻沒有成功的。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對于過去那段歲月,墨紫唯一要感謝的,就是她當時所處的環境,除了手藝和造船,其他的事別人都不想讓她操心。或者說怕她知道太多,故意封閉了她能接觸的人和事,以至于她不需要展現很多后世的知識。
能想象嗎?幾乎身邊的每個人都是被安插在她身邊,各種心思都有,就是沒有真心。然后,天天給她制造你的世界很美好,你的左手很靈巧,就和木頭打交道,幸福生活吧,這樣的假象。一兩個人是騙子。她可能很快就會發現,那么,很多人都是騙子的話呢?回想當時,真是被洗腦了一樣。
那時,她有軍人的直率正義。有工程師在挑戰高難度上的偏執,但沒有一點狡詐奸猾。還好,前三年她的本事讓自私的父兄對外隱瞞。只收歸己用,后三年進入宮廷,虛假的世界終于出現裂縫,她開始覺悟。慢慢了解真相后,不再情愿展現長才。遷至玉陵。她因噎廢食,再不碰船,只致力于現有農具的改良。那不是她熟悉的領域,所以磕磕絆絆很多,并特別謹慎而沒有太過驚人的創造。
但她自始自終相信的那個人,卻在暗中收集她來不及毀去的船圖,拼拼湊湊,竟讓他造出超出當世技藝的戰船,借此登上王位,并在她揚言決裂之后。仍對玉陵發動了戰爭。
她為這種種一切,決心徹底拋棄過去,重新做人。
然而。玉陵百姓所遭的難,是因為她早期犯下的愚蠢錯誤。所以她罪惡感很深,內心痛苦,迫切想幫他們。甚至,失憶時毫不猶豫說自己是玉陵人,對曾經的故國大求潛意識排斥。
“墨哥,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岑二的聲音從飄忽至清晰。
墨紫一愣,“什么怎么回事?”
恢復記憶之后,她回想的時候不是很多,但看到拔過草的紅萸坳,有點控制不住。和大求最大的船場相比,這地方真是又小又荒啊。不過,她這次沒有雄心壯志,只想造普通民用船,賺錢把自由拿回來,同時跟船業的老大們哈拉哈拉。萬一混不下去,也好跳槽。
“咱不說客人了,為什么連一個船工都不上門?不想賺銀子嗎?”岑二幫了墨紫很大的忙,找人整理造屋,還張貼招人啟示,給紅萸船場打名聲。
招工第一天的上午,因為他在,墨紫才能補眠。
一旁的裘大東皺褶著臉,十分愁苦的模樣,好像沒客人沒船工,都是他的錯似的。倒是他的孫女妞妞在不遠處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這祖孫倆,如今歸墨紫管了。她一來,就翻新了爺倆住的屋子。裘大東不會別的,她把那片能種莊稼的地還有池塘劃為自產區,讓他繼續種地養雞鴨,以后直接供應船場伙食。他可以賺點銀兩補貼,她也能讓他發揮作用。
“東伯,我們都還沒來的時候,也是一個人都沒有?”墨紫覺得岑二說得不錯。按理,船場招工,應該會有手藝人來瞧瞧的。
“沒啊。”裘大東挺難受的表情,“我今天天不亮就在這門口等,只見岑大掌事和墨哥你們兩個人。”
“會不會弄錯日子?”墨紫就看岑二,“也許寫得不是今天。”
岑二失笑,說道:“墨哥,你不是也看過那招工的紙?再糊涂,也不可能咱倆一起糊涂吧?肯定是今天沒錯。”
“或許貼得不是地方,沒人看到?”墨紫找原因。
“我讓伙計貼得都是手藝人集中找活干的地方,聽伙計回來說,他在那兒貼,就有人上來瞧。”不對不對。
“也許――大家不識字?”這有可能。
岑二呃了一下,還是沒被說服,“也不會都不識字。”總之,一個人影也不見,很不正常。
大家剛過完節,宿醉不醒?那是她自己。
“再等等吧,今天不是還沒過完嗎?”太陽偏西,但夏天白日長,“這里挺偏僻的,他們一時找不到也說不定。”墨紫仍抱希望。
岑二見墨紫樂觀,不好再說什么,就坐在花圃臺上,眼巴巴繼續盯著大門。
說來也奇,沒過多久,就聽到馬蹄聲,噠啦噠啦,越來越近。
岑二嘿嘿跳起來,“終于有人來了。”
墨紫卻沒他那么高興,一般的船工或者工匠,有條件騎馬嗎?她剛想提醒岑二,就見大門前出現兩匹高頭大馬,一黑一棕,搖頭擺尾,神氣活現。馬上兩個男子,一個歲數大些,留著黑短胡,一個小年青,扎個歪髻,散發一絲絲,還有木屑兒卷在頭發里。兩人都是短衫扎腿褲的打扮。別說,真有點工匠的樣子。
“喝!常頭兒,這樣的大門我可沒瞧見過,不是兩邊開,是一邊拉的。還有這紅萸船場的牌子,紅萸花怎么堆上去的?費那么大勁,幾日也就枯了。”年輕的蹬著馬在原地轉,上下打量。
黑短胡子的中年漢子朝墨紫等人策馬過來,回身對年輕人說道,“阿陳,咱們是來辦事的,別東瞧西看。有人沒錢想開船場,弄個拉門節省木料,偏偏愛臭美,吊一堆紅萸充門面。咱們看熱鬧,不也挺有趣?”
說話間,人和馬已到墨紫和岑二面前。
岑二如今很有大掌事的派頭,讓人明嘲暗諷,能只當沒聽見,雙手一抱拳,“兩位不知所為何來?”已經知道對方不是來應征的。
“你是這里管事的?”黑短胡子睨看岑二。
才問完,那個叫阿陳的年輕人也騎馬上前來,將四周看了一圈,說句倒挺齊整。
“我是紅萸船場的掌事,兩位有話,請下馬講,好歹這不是你們的地方。”墨紫也抱拳,言辭不卑不亢,目光犀利地望著黑短胡子。
黑短胡子讓墨紫這么一盯,不知怎么就乖乖下了馬。
阿陳也跟著下來,眼溜溜看墨紫,暗道秀氣。
“就是你讓人貼得招工啟示?”黑短胡子下了馬,口氣仍傲。
“正是。”沒人上門應征,果然出了岔子。
“我來告訴你一聲,你不用等了。你開的時間雖然是三日,不過三日之內不會有人來的。你想知道為什么,我也不怕說給你聽。那些啟示全讓我們的人撕了,也警告凡是想吃船業這口飯的人,誰都不準上你們紅萸船場。”黑短胡冷哼道。
哦――該說他囂張還是誠實?墨紫揚眉,不急不忙,先自我介紹,“在下墨哥,不知兩位是奉誰的命來辦事?莫非是官差?要是我不懂規矩,有得罪的地方,還請包涵。”
阿陳搶話,“看你說話挺上道,怎么亂來一氣?”
常頭兒拉拉阿陳,示意他才是傳話的,板著張胡子臉,“我們雖然不是官差,卻是日升船場的人。日升,知道吧?”
墨紫知道。她打聽過,這一都三州內,有四五家船場,其中一家叫日升,不但規模大而且名氣響,便是大周全國范圍內都屬于佼佼者。日升離紅萸不近,分走上都兩個方向,一日快馬程,但它的大老板住在城里,據說還經營別的生意。
“聽過又如何?”岑二本想客客氣氣,可對方態度很倨傲,讓他心里不舒服。
墨紫突然想起在大求時,有一回私家船場的新主來見她父親,那叫拜山之禮。她恢復記憶沒多久,那么多事在腦子里翻騰,抽到一件是一件。船行的拜山,就跟新狀元要拜主考官當恩師一樣,如果新手進這一行,得要跟同行打招呼。大求船場稀缺,規矩比較表面,請客吃頓飯就可以。當然,如果有官家護航,那便不得了。
莫非,在大周也有類似的行規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