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秋樓大堂里,人來人往,客流不息。
墨紫斜瞧一眼紅梅。
紅梅正第一百多回得往下拽短衣。這輩子沒穿過男人衣服,青衣黑褲,腦袋上頂著一個髻,別扭死她了。
墨紫對裘三娘耳語,“東家下次帶她出來,還是直接女裝便罷。要不然,她這別扭勁,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女的,進而懷疑咱們幾個都是女的,集體暴露了。再說,隨身帶丫頭出來,比小廝體面。”
裘三娘拿扇子敲一下紅梅不安的手,“你要再這樣,下次我就不帶你出來了。”上不了臺面嘛!
紅梅一聽,那怎么行,外頭多有意思。連忙正正衣襟,恭順垂手,站立一旁,眼睛卻瞧不停。
墨紫笑,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人眼啊。
說了要內園包間,領客的伙計面露難色,“客官,內園包間全訂滿了,大堂包間倒剛騰出一間來,透窗能瞧到園內的景和水榭舞臺子,您要不介意,就在三樓。”
裘三娘見生意這么紅火,樂都來不及,怎么會計較,讓伙計帶路。
墨紫則進內園去叫岑二來。
一進內園,有個認識的人上來,要開口,又有些猶豫。他正是屢試不中的趙亮,趙掌事。岑二的老爹調他到上都來,方便他應試。
“趙掌別來無恙,墨哥有禮了。”墨紫抱拳,“樓里這么忙,可別誤你看書。”
“墨哥,數月不見,生白多了,我差點沒認出來。慚愧。這書都在肚子里,就是一入考場就成了白湯。”趙亮看上去比從前精神,少了些腐朽的書生氣,多了些成熟老練。“聽岑大掌事說,墨哥幫我說了好話。我拙荊說無論如何要謝你,請一定賞面到家中做客。”
趙亮說她生白多了,她差點笑出來。可不是,今天也沒涂色。她打算再不涂了,有本事就直接來殺她。越躲,越不清靜。干脆坦蕩做人。
“上都氣候養人,把我養成小白臉了。”墨紫哈哈大笑,“尊夫人相請,我怎能推辭?你定日子,我一準到就是。”
趙亮也笑。“黑也好,白也好,這爽朗的性格卻終是墨哥本人。”
“趙掌。你胸有大志,何必怕了考場?難不成這考場中也有難應付的醉客蠻客狠客,隨時對你大呼小叫?我要是你,就當考場不是考場。是咱們這望秋樓。你不是應試的秀才,而是趙掌事。肚子里是白湯。腦子里是錦繡。再如你所說,終是你本人罷了。”墨紫喜歡同好人打交道。
趙亮雙手作揖,“在下受教。”
“岑二今日可在?”因她受傷,紅萸坳的設計圖交給他,讓他找人開工,所以岑二兩頭要跑。
“在,正和茶香亭的客人們打招呼,我幫你去叫他。”趙亮如今升了官,是岑二的左右手。
“不是急事,東家來了。要吃過飯才走呢,你跟著岑二一道來見吧。”能見裘三娘的人選,都是經過岑二和裘三娘慎重考慮的。她只是代傳。
趙亮至今未見過東家,聽墨紫這么說。知道自己得了信任,自然高興,快跑著叫岑二去了。
墨紫剛要回大堂去,突然瞧見一群女子從假山后說說笑笑走出來,領頭的是琴姑。
“琴姑姑,你的得意門生們表現如何?”她邊說邊往女子們看去,姿色各有千秋,但儀態和氣質十分大方出眾,顯然是琴姑教導有方。
多數女子以為墨紫是男子,讓他瞧著有些不好意思,紛紛低下頭,在那兒竊竊私語。
墨紫隱約聽到斯文秀氣俊俏之類的詞,對琴姑挑挑眉,表示自己有魅力。
琴姑懶得理她,回頭對姑娘們說,“你們可別對她動心思,她是花花公子,愛玩愛樂就是不負責任。”
墨紫半張著嘴,對琴姑的詆毀之詞卻不能反駁,琴姑這是在幫她遮掩女兒身呢。
“行了,行了,你們快準備上臺。記住,葛秋只獻藝,不獻身心。你們喜歡誰,就得讓人正經娶回去。”琴姑揮揮手,讓葛秋們先走。
琴姑年輕時是名震江南的琴娘,錯信了男人,從此心灰意冷,斷了嫁人的念頭,專心教女子習琴。她最得意的學生自然就是裘三娘,謂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墨紫提出葛秋娘的主意后,裘三娘就請琴姑坐鎮,培養出一批批優秀的葛秋來。因她自己的經歷,她就希望葛秋們能避開被男人騙的悲劇。
墨紫對這種觀念,舉雙手贊成。
想叫別人不輕賤你,你先不能輕賤你自己。葛秋娘和望秋樓是雇傭關系,感情事完全可以自由作主,但如果表現得太隨意,就會影響到所有的葛秋。為此,在雇傭期間,葛秋娘的生活作息會受到望秋樓的約束,除非是男客正式求娶,否則不能與男客私下見面。如果和客人偷偷相愛,不顧名分也要在一起,那么就等同毀約,從此離開望秋樓。
“琴姑,我可是聽說了你的秘密武器。”墨紫看那群葛秋走遠,其中有一個穿百蝶裙的女子,自始自終沒正面瞧她。琴姑一說上臺,那女子就走得飛快。奇怪,這么怕生,如何在客人面前表演。
說到這個,琴姑眼睛閃閃生輝,你說塵娘啊。告訴你,還真讓我挖到寶。那嗓子唱起歌來,真是天上落雨,萬山飛雪,美妙之極。”
天上落雨,萬山飛雪。這么厲害的形容詞?
墨紫笑著說好,“琴姑,你得讓我們聽聽看,要是夸大其詞,你到東家跟前罰酒三杯。”
“三娘出得來了?在哪兒坐?”琴姑很想念這個弟子。
“在大堂三樓包間。”墨紫指指頭上樓閣。
“望秋樓大東家來了,卻在堂間里。不過,她瞧生意那么好,應該不計較。”琴姑也很了解三娘的個性,“塵娘得上臺,唱完就來,你讓三娘等我,好久不見她,念得緊。”
這時跑來兩個小葛秋,叫姑姑快去。
琴姑急匆匆走了。
不過墨紫沒那么聽話,見她們的表演就在離自己不遠的云歌臺,正好也是岑二的必經之路,就索性過去看看。
云歌臺是墨紫利用回聲原理嘗試設計的,弧形構造和聲納儀沾一點點邊,再利用瓷片和空間,成了天然的揚聲器。云歌臺前有專門聽歌的小亭,據岑二傳來的消息,得提前五六日預訂,否則不可能有位。可見,這音響效果還不錯。后來又聽琴姑說,塵娘的首次登場就是云歌臺,她的音色讓云歌臺襯到極致,才有了天上落雨,萬山飛雪的贊美之譽。
日后,無憂閣的人跑來偵察敵情,終于發現除了鎮樓之寶塵娘外,云歌臺也是制勝的一處,依葫蘆畫瓢弄了一個,卻遠沒有原裝的好。要知道,看似不過是個弧形,角度卻要十分精確,否則失之毫厘,謬之千里。
站在路邊,她能清楚聽到凹處小葛秋們的合唱,真是空谷回音,很是悅耳。一曲畢,掌聲不錯。她能瞧見一些客人,都是華衣佩玉,男女皆富貴。
然后,陡靜。一個女子蓮步輕移,裙片上百蝶隨之飛舞,沒有琵琶沒有琴聲,低眸,啟唇,輕唱。
詞是你儂詞。
音是珠玉落。
瞬間,攝人心魂。
她就是塵娘。
塵娘也是珍娘。
墨紫還來不及贊聲妙,就被雙眼所發現的事實驚到無以復加。雙腳不由得往前走,沒在意進入到客人區,直到有人把她拉住。
“墨哥!”有些欲蓋彌彰的高調,是岑二硬起頭皮。
“岑二。”相對于岑二的急,墨紫經他一拉,卻冷靜了,“珍娘怎么變成了塵娘?”
岑二瞧旁邊亭子里有客人瞧過來,忙拽著墨紫調頭,壓低了聲,“墨哥,別驚擾了貴客。”
兩人走出云歌臺,在路邊尋了僻靜處。
“岑二,你小子可以啊。我讓你照顧人家姑娘,隨她要走要留,你倒把人變成鎮樓之寶了。”語氣冷靜,不代表就能簡單放過。
岑二連喊冤枉,“墨哥,哪是我讓她變的。這要怪琴姑姑,一日聽到她唱小曲,就盯著不放。不過,首場登臺,她是報答咱們救她的恩。誰想她真一夜就唱紅了呢。如今,她跟咱們樓里簽了三年――”
墨紫一瞪岑二。
岑二慌張擺手,“是她求我的,我一開始不答應,她就說要投湖吊樹。事情是這樣的。她那沒良心的大哥讓豹幫的人找出來了,徐九帶了珍娘的哥哥親自上我們這兒來,珍娘當然就出來見了面。林公子給她跪下,求她救他。那場面,你是沒瞧見,真讓人恨得咬碎牙。咱們給林公子的銀子,全讓他老婆一人獨吞,跑啦。林公子沒有了能力還債,原來那借據就得執行。要我說,干脆就斷絕兄妹關系,死活不認這筆帳。可林珍娘善良啊,當著徐九,說這錢她來還,讓徐九放她兄長。然后,就跟我求了,說只要我借她這筆銀子,她就當葛秋娘還債。”
徐九按約行事,墨紫挑不出他的錯。不過,林家大兄一直沒擔當,最終要他妹妹來還債,真令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