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奴婢綠碧。”一個好聽的女聲,在書房門外響起。門是開著的,但卻不進來,這才是真懂規矩的人。
蕭維撐著桌站起身,“進來吧。巖煙這廝又偷懶,說了去拿傘,倒又驚動了你來。”
“巖煙濕了一身,怕他生病不好跟著伺候二爺,我就讓他趕緊下去歇了。拿把傘多大的事,本是奴婢們該做的。再說,二爺不回園子,都還沒歇呢,算不上驚動。”那聲音進得書閣里來。
墨紫一看那女子,粉藍的百褶裙荷花葉兒衫,長相不說有多美,五官很嫻靜,用花來比喻,就像是春日里的杜鵑,不名貴,不張揚,淡淡開放。頭發梳得不似普通的丫環髻,而是更復雜的綰發式,雖然只有兩根碧玉釵子,卻是上等好玉。
一個自稱奴婢,又比大丫環貴氣一些,又在蕭維身邊。那是什么身份,應該不言而喻了。
綠碧身后,還有兩個小丫頭,不過沒跟著進來,在門外廊下一手掌燈,一手拿傘。
綠碧顯然沒料到書閣里除了蕭維,還有別人,稍怔。見墨紫一身丫環裝,沒注意她的坐姿,以為是巖煙找來暫時服侍爺的,遂對她微微點了下頭。
墨紫回綠碧的招呼,想了想,放下手里的書,站了起來。
“二爺,你身上都濕了,著了涼怎生是好。這巖煙,我明明交給他那件云錦孔雀絲的披風,就怕入夜變個天,他竟沒想著給您披上。虧得我帶了替換的衣服來,趕緊換了吧。”綠碧的語氣滿滿關心。那么體貼入微。
墨紫想,是男人都會喜歡像綠碧這樣的女子,看上去不惹麻煩,又是貼心的人兒。慢半拍發現蕭二郎可能要換衣服,一時不知該往書架里面避,還是到外面去等。她雖是個丫頭,但伺候的是女主人。男人,還是要避嫌的,免得將來說不清楚。
“也不是多遠的路,回去再換。”蕭維這時顯出武將的“皮糙肉厚”來。
是啊。是啊,趕緊走吧,別打擾她找書。再這么你來我往下去,她真要在這里過夜了。墨紫心中暗催。
“二爺,好歹換了外衣。”綠碧還挺有自己的堅持。
墨紫覺得不能有損自己清譽。從書架后走出來,看到不看那兩人,彎膝點腳尖。“墨紫先到外面等好了。”要換不換,快點商量行動。
“你不用出去。”蕭維在墨紫要走的時候,同時往門口大步跨,并讓綠碧到外頭打傘。
綠碧這回仔細看了墨紫一眼。神情間也沒什么變化,垂眸遵照蕭維的話。出門吩咐小丫頭們把傘撐起來。
墨紫站在門里,說一聲二爺好走。
蕭維也不回什么話,走進雨地里去了。
墨紫再坐回書架前,終于能順暢呼吸,找書的速度也比之前快得多。不知道是因為身份的限制,還是因為背著墨哥的秘密心虛,和蕭二郎在一個屋檐下待著,可一點不舒坦。
她那兒想著恢復了清靜,可不多片刻,門外又進來一個人。
“我是維風居里的丫頭紅羅。奉二爺的話,給三奶奶送書過來,你快拿著吧。”一等丫頭的衣裙。長相平平,態度并不倨傲。笑得挺和善,又一個乖巧的人兒。
墨紫忙又爬起來,把書接過去一看,正是詩經和春秋,“謝謝紅羅姐姐,可省了我找書的功夫。”
“不用謝我,謝二爺便是。我留了燈和傘在外頭,你自己回去時,小心些吧。”紅羅做完主子交待的事,不再多說,轉身走了。
墨紫吹燈熄蠟,將門關好,夾著書撐起傘,提著雨打不濕風吹不滅的琉璃燈盞,心道,酒精這個東西真神奇。
回到默知居,見守門值的竟然是白荷,墨紫不驚訝,不過,“你看著門,紅梅還有其他丫頭不奇怪么?”
“大丫頭也得干小丫頭的活兒,這可是咱們這院子里的新規矩。”白荷忙拿過墨紫手里的傘,“你不知道么?新來的丫頭們現在可喜歡奶奶呢。每幾天就能輪休一日,還能不分等級在主子跟前伺候,又輪著跟到園子里見世面。紅梅私底下直夸奶奶心好人善,說從沒見過待丫頭們那么好的。”
“她說好,又不是長輩們說好。”雖然裘三娘用小恩小惠收買到了丫環們的心,可那些新規矩,一個不好,在等級分明的王府主子們眼里就會變成沒有威信,或者沒有能力。
“紅梅的意思也是如此,所以這規矩就在默知居里立,也囑咐了丫頭們別到人前隨意吐露。若是惹得其他主子們不高興,她們這些丫頭的好處不也沒了?要說,在紅梅三番兩次訓誡下,她們的嘴巴還真牢了。”白荷是個很容易對人好的姑娘,她和紅梅如今就能說些知心話。
墨紫想,有個通曉王府貴夫人們的人在裘三娘身邊,果然好。接下來,就看能不能讓紅梅對裘三娘忠心了。
“你對我說說也罷了,別對奶奶去說。她立新規矩,也是為了你進出方便。”白荷在這世上最怕的事,有兩件。一,她干娘的身體。二,裘三娘和墨紫的強強相對。
“我只是提醒你而已。奶奶性子急,雖說尊卑有別,有時該勸得還要勸,別任她的脾氣把人得罪光了。”墨紫知道要白荷對裘三娘頂嘴,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過如今有紅梅在,我也不特別擔心。”
“是,是,我知道我心軟,說不得別人什么。”白荷呵呵一笑,“好了,趕緊睡覺去。明日一早,再跟奶奶請安。你等著,那說話厲害的人準要問你,到底一天哪兒偷懶去了。”
說的是紅梅。
墨紫將手一揮,兩本書面輕拍,“哪兒是偷懶。下回奶奶再要找書,讓厲害的人去。我倒要瞧瞧,她可以不用費上一日功夫?
說完,回房睡覺。
第二日一大早,墨紫進裘三娘的寢房伺候,遞過手巾給她擦臉,卻見她盯著自己瞧。
“奶奶昨夜里睡得不好?”神情那么深沉?
裘三娘似乎已經不記得讓墨紫去找書的事,幽轉轉收回目光,說道,“昨夜突然打雷下雨,本來睡得好好的,卻給吵醒,再睡就淺了,好像總聽到雨聲滴滴答答的。”
“下午,奶奶再補一覺吧。”墨紫感到手巾涼了,又重新攪了一把溫熱。
這回裘三娘接了,漫不經心擦了擦,“墨紫。”
“是,奶奶。”這稱呼,唉,換個調就不對了。
“你……信不信命?”裘三娘所有的反常,都是因為那個算命先生。他說得那些話,實在不能讓她不去想。
她命中缺水,是出生那一年,母親去給她算八字,據說算得很準的相士說的,因此還特地求了一個帶水的名。這件事,她沒跟誰提過。再說水木之地,完全就像是在說紅萸坳,她也確實有打算繼續荒著,或者找機會賣掉。現在想想,自己命中缺水,這坳是不能賣了,也不能荒。可是,交給墨紫?
救墨紫的時候,她從衣物首飾便看出不是尋常人,否則以她不愛多管閑事的個性,普通人她還不肯救呢。貴人?絕對可能。墨紫說父母只是老百姓,她表面上相信,心里卻認為她沒說實話。而墨紫幫她之后,所展現的智慧和見地,也不是小門小戶的女兒會有的。她也明白,一旦墨紫真實身份曝光,一張契約根本留不住人。但只要墨紫不肯承認自己的過去,她也不會傻到放棄利用墨紫賺大錢的機會。
其他三個丫頭以為兩人關系時而緊張,其實不如說是她和墨紫都在尋找一個能和平共處,又能達到彼此目的的平衡點,因此不斷在試探對方能夠忍耐的限度。
墨紫當丫頭是五分,而她當主子又何嘗不是只有五分。看似她壓著墨紫,實質上她從來沒有真正壓過去過。她刁難墨紫的同時,哪次不是留足了可以發揮的余地,又哪次不分青紅皂白懲罰過墨紫的驕傲。
兩人一直都是旗鼓相當。
迄今為止,交給墨紫辦的事,還沒有不成的。她不懷疑墨紫如算命的所說,是屬水緣木之人。墨紫左手的木工技藝,她親眼見過,十分靈巧,比一般的木匠手上功夫要好。墨紫跑船,聽岑家兄弟說,簡直是如魚得水那般,駕船的本事一學就會,一趟船下來能與船幫子并行。
但,紅萸坳交給墨紫?
她很矛盾。一面,她知道以身邊可用的人而言,墨紫是最適合的人選。可是另一面,不同以往,全盤生意要交給墨紫,而且是墨紫最擅長的,以墨紫的聰慧,能從中獲得多大的好處?她也清楚,墨紫離開她會是遲早的事,但她并不想那么早就讓墨紫自由。船場無利可圖,只能保她根基。如果讓墨紫鉆了空隙,豈不是得不償失?
然而,心里反復思想著這話:“水木荒在你手,你亦有活水之人。可你愚鈍不堪,眼拙耳聾,偏想剪了人翅膀,貪圖眼前小利。要知凡事,心誠則靈,心寬則遠。你若不肯放手,又如何能得助你之貴者的真心呢?”
有舍,才有得嗎?她放手讓墨紫走,墨紫反而會真心相助的意思嗎?
裘三娘想了一夜,決定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