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守門的人皆勝于以往的謹慎。
“我是墨紫,三姑娘院里的丫頭。”墨紫在園門外應道。
燈籠紅得喜氣,府里的人卻沒什么喜氣。畢竟這家的主母正在盛火中,底下會看眼色的仆人又怎么會高興得起來呢?雖說,裘三娘的這門親事好到不能再好,但她是嫁出去,和那些要繼續留在這里討生活的人反而遠了。
“這都什么時辰了,還在外頭?”門內蒼老的女聲冷得不近人情,“不知道嗎?這兩天內園的丫頭不準出去,園門過午就落鎖,除了爺們和隨身小廝管事,一個都不能進來。”
墨紫聽聲音不熟,就統稱一聲媽媽,“我七八日前離得園子。家里有人病了,姑娘體貼我,許我幾日家去探病。今日剛回來,并不知改了落鎖的時辰。媽媽,且通融通融,放我進去吧。”
“那不成!”里頭的人一口拒絕,“太太的吩咐,誰敢不聽。再說,我給你通融了,等會兒再來一個,我再通融?萬一太太怪罪下來,你幫我擔責罰?去吧,到外園里跟管事的說一聲,隨便找個地方睡覺,明日早點來。”
“這黑燈瞎火的,讓我自己在外頭園子里呆一夜,怎么行?跟三姑娘說了今日回的,我要明早回去,還不得挨姑娘的罰。我家姑娘就快嫁了,少不得需要人手幫忙。”墨紫今晚一定要進去,在門外軟磨硬泡,“好媽媽,放我進去吧。我自當孝敬你。忘不了你的好處。”
“……”門里的婆子聽到這話,顯然有些動心,支了個臉大的門縫出來,“讓我看看你怎么個孝敬?”
看來銀子給少了還不行。非常時期,過路費也水漲船高。墨紫低頭在腰間找裝散碎銀子的荷包,一時竟找不到。然后,才想起自己剛換上的裙子,荷包還在包袱里頭。
于是,她將紅燈籠放到一邊,蹲在地上解包袱。一邊又說道,“媽媽,等我找――”
話音未落,身前突然亮起明光,咣當一聲。園門就呼拉開了,立刻聽到看門婆子在門里翁聲叫疼。
“貪得無厭的死婆子,把個門逞什么主子的威風!眼瞎耳背。就趕緊買棺材板辦后事,別在這兒污了主子們的臉面。看看清楚,你跟誰要孝敬呢?”墨紫身后有人惡狠狠罵道。
墨紫連忙抱起包袱站直,往后一看。
三盞明燈。四個人影。踹開門的,是個壯漢。說話的。是個中年管事。看得嬉皮笑臉的,是小廝齊書,讓人當月亮拱著的,是裘府明四爺。
遇到最不想見的人了,墨紫心里嗷嗷哀叫。
看門婆子半爬半跪到門檻前,苦喪著一張老臉,“老婆子剛喝了一小盅,多是酒勁誤眼,沒看清是四爺回園子,爺就饒了老婆子一回罷。”說著說著。噼噼啪啪自打耳刮子。
聽在墨紫耳里,那聲響可是實實在在,比她當初挨張氏的一耳光重得多。完全不像她還投機取巧。雖說刁奴該打,不過這么大年紀的老人跪著自己打自己。她看不下去,微微側過臉。
裘四本就盯著墨紫在瞧,看她似乎不忍,就對婆子說道,“罷了,這回饒你。要有下次,就自己收拾收拾出府。”
那婆子磕過頭,連聲說不敢,退到一旁哆嗦。
其實,要說錯,這裘府塞銀子給好處是人之常情,也算不得什么大錯。那婆子頂多就是今晚碰上了煞星,特別倒霉。
三盞發光的琉璃燈過去了,四個人也過去了。墨紫候在原地,想等他們走遠一點,再繼續她的紅燈照耀,小步前進。
偏偏,不如她意。
“還不跟上來?”裘四催一聲。
墨紫一聽他叫她,頭皮就發麻,全身僵硬。跟上他干嘛?他要回春歸院,她要去三娘的小院,根本不同路。
“四爺……”她雙手抱著包袱,腦袋里起風輪子,想轉個主意出來,“墨紫今日已經回來遲了,要趕回姑娘那兒去。四爺,你走你的。”
“你姑娘在我母親那里,而我正要去,走吧!”裘四回身,仔仔細細瞧著那個想要隱藏到影子里去的人兒。
無可否認,墨紫最先上他心,是因為才情。但現在,他發現,他也很滿意她懂分寸。在人前,低頭小心著,不惹人注意。這樣,就不會紅杏出墻吧。想到這兒,不由自主就怒火中燒。
艾蓮這個女人,他雖說不十分寵愛她,卻待她也算不壞。誰想,她竟跟自己的親弟弟作出這等下作的事來,還想賴個孩子給他。他不介意外頭包養的那幾個跟別的男人耍,因她們本就是煙花女子。但自己房里的,就得忠于他一個,即便他很少碰,甚至幾乎不碰。他不喜歡大字識不得幾個,毫無才情的女人。他的妻,很聰明很能干,卻是在整治內宅上,與情趣完全無關。別說琴棋書畫,連看本百家姓都吃力。他的收房丫頭,狐媚子一個,在床上取悅過他一段時日,但她的無知也令他很快厭倦了。
和不求上進的五弟不同,他認認真真讀過書,考過童生,但那些圣賢書并不是有興趣就能變成滿腹才華的。當他意識到自己沒有讀書的本事,就開始結交讀書人,跟他們逛青樓,和懂詩讀詞,挑琴韻棋的花魁們喝酒睡覺,學士子們包養那些頗有才氣的女子,好像這樣他就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個。
也不知是否要將她收房的事說出去了,墨紫看著前方似乎刻意跟她和裘四保持距離的齊書三人,暗自苦笑。
裘四在裘府里是個不茍言笑的主子,從外表上看,絕對瞧不出他的生活極為放蕩。
裘三娘曾這么形容她的兩個弟弟:老四是秀才心思假商人,老五是繡花枕頭一包草。
可謂一針見血。
“家里人可好?”從江氏那兒聽說她回家探病,已經是數日前了。
墨紫此時也沒什么轍。“老老實實”撒謊,“托四爺的福,挺好的。”
“聽說是干親?”了解剛剛開始。
“是。”不該扯的,不扯。免得說多錯多,將來圓不了,變成災難。
“你平日愛讀些什么書?”裘四自己沒本事念,卻喜歡別人念。
跟賈母問林黛玉似的,墨紫心里別扭,肯定不能讓他滿意,“回四爺。墨紫不讀書,只是識得幾個字。”
多么標準安全的答案。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哪知裘四接著來,跟趕鴨子上架一樣。
“完全一竅不通。”他喜歡有才情的女子,那她絕對不屬那一類。
墨紫發現身旁的人靠近的時候,已經太晚。不及驚呼。裘四推著她貼向回廊白壁。她手里的燈籠掉到地上,很快讓火燒著,大紅成焦黑。灼星子浮起來。
齊書轉頭瞧見,忙識趣得轉回頭去,卻叫另外兩人加快腳步,好像他主子要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三盞燈晃得那叫慌不擇路。
別說那三個。就連墨紫自己,也懷疑裘四是否要學習他老弟。那樣的話。她就得有覺悟了。
什么樣的覺悟?
當打主子丫頭的最低覺悟!當逃奴的最高覺悟!
墨紫沒有說話,但她的臉微揚起來,已經無法再低眉順目了,只有直視對方,才能知道對方的意圖。
裘四一手握緊墨紫的肩,一手捏著她的下巴輕抬。天上無星月,廊里沒有光,但他依稀能看出她五官的輪廓。
“墨紫,你不但會講故事,還很美。”
墨紫想跟他說。她只會一個故事,而且要說美的話,他老婆很美。他小老婆也很美。可她開口之前,手已經抓到裘四的手腕。用力地將他的爪子從自己下巴上挪開。又往下矮了半寸,向旁邊橫行,讓肩膀重獲自由。
“大黑夜的,墨紫連四爺的正背面都看不清,四爺就別拿墨紫說笑了。”好了,她使了一招不動聲色,裝傻充愣。他要再來過份的,她就要摔他了。
裘四突然笑了出來,真又朝墨紫閃躲的方向跨進,“丫頭別羞,爺今后會好好寵你,只要你能這樣一直逗爺開心。”
罵他奶奶個熊!誰羞了?誰要他寵了?還有,誰那么白癡一直逗他開心了?她說的話,是個正常人,都不會覺得好笑啊。墨紫轉身要跑,卻被裘四抓住了衣袖。
調戲?調戲!
墨紫抬起腳,打算要踢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呃?是不是這么說的?是不是?)
“四爺,太太那兒催您快過去,艾蓮的娘鬧得不行了。”齊書半道遇到主院派來的管事婆子,不得已,折返回來打斷主子的“好事”。
“她娘鬧什么?女兒敗德,壞了我臉面,我還沒問問她娘怎么管教的。”裘四聞言大怒。
墨紫趁機抽出自己的袖子,躲進漆黑之中。
齊書附和道:“可不是。她老子倒還明些事理,跪在那兒一聲不吭。她娘整個潑皮發瘋的貨,不知怎么闖到太太院子里,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誰上去勸,她就說要撞石頭尋死。”
“齊書,我馬鞭子你帶著了?”裘四大步往主院走。
“爺,帶著了。”瞧他,多機靈。
墨紫躡手躡腳,剛擺好姿勢。
“墨紫,跟爺我瞧瞧熱鬧去。”
誰想,人根本沒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