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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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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沈,你還不知道吧,漢華機械廠在潯陽搞了一個化工設備基地,專門生產出口設備。輕化廳說了,咱們的設備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都賣給他們。你看,今天林經理他們就是來拉這些設備。”韋東齊向沈佳樂解釋道。

  沈佳樂是石化機的子弟,韋東齊算是她的父輩。沈佳樂進廠后,迅速成為全廠乃至全省最好的焊工,韋東齊作為技術科長,對她自然也是另眼看待,關系上是非常不錯的。如果換成其他人,韋東齊也懶得去解釋這么多。

  “這么好的設備,就這樣不要了?”沈佳樂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著。她緩緩走上前去,像韋東齊做過的那樣,伸出手去擦拭著那臺氬弧焊機上的銘牌。

  在設備的型號銘牌旁邊,還有一塊石化機自己釘上去的小鋁牌子,上面寫著設備的編號,購買曰期,最下面是落款:江南省石油化工機械廠。由于使用的時間比較長,鋁牌上已經沾上了一些油污,沈佳樂擦了幾下,沒有擦干凈,索姓從兜里掏出一塊小手絹,用力地在上面蹭起來,一直到把那塊牌子擦得像新的那樣明亮。

  在場的人都有了一些莫名的感動,大家誰也不說話,就這樣默默地看著沈佳樂在做這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心里五味雜陳。

  無論是搞技術的韋東齊和范世斌,還是做一線艸作的馮旭和楊春山,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是搞工業的,都是成天與機器打交道的。在平時發牢搔的時候,大家自然也難免抱怨自己的工作又累又臟,羨慕機關里的干部能夠成天穿得干干凈凈地,坐在辦公室里抽煙喝茶看報紙。可是,如果真讓他們此生再也不和這些機器打交道,每個人都會覺得難分難舍。

  老兵會留戀戰場上的硝煙,老農會深愛泥土的清香,水手離開大海就會難以入眠,而產業工人們,最難以割舍的就是那機器的轟鳴、那機油的芬芳。

  “林振華,答應我,不要撬掉這塊牌子,好嗎?”沈佳樂扭過頭來,看著林振華,用一種近乎央求的口吻說道。

  要說起來,這個要求真有點不靠譜,這種廠牌是一臺設備歸屬的象征。漢華廠把設備買走,自然要把原來的牌子撬掉,再釘上自己的設備牌,這是常規了,沈佳樂也不可能不懂。可是,她就是有這樣一種隱隱的感覺,覺得林振華應當是會答應她的請求的。

  她沒有去細想過,自己和林振華到底算有什么交情,其實他們在一起說話的時間并不多。但在她的心里,覺得林振華是和她一樣的人。他們之間的共同點在于,都有一種近似于天真的對一件事情的熱愛,這種熱愛用金錢和利益都是無法衡量的。

  在告別這些自己心愛的設備的時候,沈佳樂覺得心里有一種刺痛的感覺,無人傾訴。在整個天地之間,她覺得,只有林振華能夠理解她的這種痛楚,并且能夠給她一個小小的安慰。

  果如沈佳樂所料,聽到她的請求,林振華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小沈,我答應你。”

  “謝謝你,林振華。”沈佳樂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這樣也好,你把它們拉走,總比讓它們在這里生銹要好得多。最起碼,它們還能繼續工作,比我……”

  說到這里,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扭過頭,最后地看了看那一批焊機,然后轉身一路小跑地離開了,甚至于沒有勇氣和眾人道一個別。

  “這丫頭……”韋東齊嘆息般地說道,“唉,賣掉這些設備,最難受的就是她了。”

  “那她現在不做電焊了?”楊春山在一旁問道。他和沈佳樂是同行,雖然年齡上大了一輩,但在電焊的技術上反而還不如沈佳樂,正因為這一點,他對沈佳樂一向是非常欣賞的。

  韋東齊道:“不做了。冰箱里的電焊,跟我們過去搞的根本不是一碼事。現在我們容器車間的工人全部轉崗了,大部分人現在都在流水線上搞裝配。小沈的愛人是廠長助理,幫她活動了一下,她現在在行政科坐辦公室呢。”

  馮旭道:“這樣也好,燒電焊太傷身體了。女同志坐坐辦公室,平時管管家,管管孩子什么的,也挺好。我看她現在好像也胖了一點,臉上也白凈了。”

  韋東齊搖搖頭道:“誰也不知道她想什么,別人去了機關,都挺高興的。就是她,好像一肚子不情愿的樣子。原來燒電焊的時候,她雖然也不太說話,但讓人覺得有活力。這一年多來,覺得她好像一下子變老了一樣,人還是那個人,就是沒神氣了。”

  “韋科長,像小沈這樣的轉崗的工人,在你們廠很多嗎?”林振華問道。

  “挺多的。”韋東齊答道,剛說完,他就明白過了林振華的意思,便笑著說道:“林經理,你可別想打他們的主意。我們的工人這么多年都在這廠子里工作,廠子就是他們的家。你想撬墻腳,恐怕很難。”

  林振華笑笑,說道:“韋科長說到哪去了,我哪敢撬咱們石化機的墻角啊。我只是覺得有些工人身上的技術實在是浪費了。流水線上這些話,找幾個農民工也能做,讓這些七級八級的技工去做,不是可惜了嗎?”

  “工人嘛,做什么不是做。”韋東齊搖搖頭道,“我當年還是學化工設備的大學生呢,現在呢,不也改行設計冰箱把手了?”

  “冰箱把手?”范世斌大惑不解。

  “對啊,就是冰箱門上的那個把手,老范,你可別小看這一個把手,學問大得很呢。我們廠長的要求是,要美觀、實用、結實、符合世界潮流,體現歐式風格。我長了這一把歲數,還不知道啥叫歐式風格呢。”韋東齊自我揶揄地說道。

  “前一段時間,你不是說你在搞壓縮機嗎?”范世斌意味深長地問道。

  “搞什么壓縮機?”韋東齊牢搔滿腹,“壓縮機的原理在我看來,就是小學生的算術題,我閉著眼睛都能把圖紙畫出來。可是工藝解決不了,怎么辦?我們原來做化工設備,都是大機器,尺寸差一點點沒關系。冰箱壓縮機就那么一點,零件尺寸的精度要求比我們現在的設備高得多。光是加工過程中的測量問題,我們廠就解決不了。人家有什么氣動量儀、粗糙度儀、測微儀、圓度儀、三坐標測量儀,我們什么都沒有。我提出一個精度要求,讓我們金工車間的工人拿巴掌去量嗎?”

  范世斌向林振華遞過去一個眼神,林振華遲疑了一下,問道:“韋科長,聽你這個意思,如果這些東西都能給你解決,你肯定能把壓縮機造出來?”

  “我覺得沒問題。”韋東齊說道,“這些天,壓縮機的資料我也看了一些,大多數設計和工藝方面的要求,現在都已經是公開的知識了。難度主要還是在設備方面。我聽說,上海正在跟曰本三菱談判,打算引進一條壓縮機生產線。還有另外一家航天部門的廠子,準備從西德引進一條線。他們主要解決的都是設備方面的問題。”

  “嗯,看來韋科長真是壓縮機方面的專家啊。以后有機會,我們一定多向你請教。”林振華點點頭說道。

  “怎么,你們漢華廠想做壓縮機?”韋東齊敏感地聽出了林振華話里的潛臺詞。

  林振華微微一笑:“目前只是一個意向吧,具體做不做,還要看機遇。”

  “哦……”韋東齊若有所思地應道。

  范世斌看著林振華,嘴張了張,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他不太明白林振華的意思,在這種場合下,也不便于多說什么了。

  大家沒有再談這個話題,韋東齊喊來了一臺吊車,開始把設備一臺一臺地吊上漢華廠開來的卡車上。有一臺大型剪板機體積和重量都已經超過解放牌卡車的裝載范圍,林振華未來將會租一輛平板車來裝運。

  “好了,都裝好了,林經理,你簽個字吧。”韋東齊把一個本子遞給林振華,讓他簽字確認。

  林振華簽上字,把本子遞還給韋東齊,和他握了握手,說道:“多謝你,韋科長,希望我們曰后還有機會合作。”

  “一定,一定。”韋東齊說道,“這些設備,到了你們那里,也算是物盡其用了。林經理,我真佩服你的魄力,我們這么大的廠子都停產壓力容器了,你竟然能夠從泰國弄回來四套化肥設備。”

  林振華自豪地說道:“這四套化肥設備不算什么,不過是10萬噸級的小菜罷了。韋科長,你看著吧,下一步,我們還得去中東賣煉油設備呢。”

  “真的?”韋東齊兩眼發亮,“這方面我可以給你出點主意,過去一機部和國家計委搞11萬噸乙烯設備攻關的時候,我們也是參加過的,積累了不少經驗呢。”

  “那好,咱們一言為定。”林振華欣然應道。

  四輛大卡車拉著被石化機拋棄的設備,緩緩地開出了廠區。沿途不時有工人停下腳步,指著車上的設備小聲地議論著。作為同一個系統的職工,他們大都知道漢華廠接下出口設備的事情,心里也是有著各種滋味的。不過,時下石化機生產電冰箱的效益非常不錯,廠里的福利比過去還好,大家也就沒什么太多的想法了。

  當然,黯然神傷的人也是有的。在廠部的小樓上,沈佳樂站在行政科的窗口前,無聲地看著這一幕,清秀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小林,我還以為你想把老韋撬走呢。”范世斌在卡車上對林振華說道。

  林振華笑道:“你猜得沒錯啊,我正有此想法。我聽謝廳長介紹過,在搞化工設備方面,老韋的水平很不錯的。”

  “那是,他的水平比我高。”范世斌毫不掩飾地說道,“小林,既然你有這想法,怎么不當面跟他說呢?”

  林振華道:“我不合適說吧?畢竟人家是國營大廠的技術科長,我怎么好公然去撬墻角?老范,這件事情,我想拜托你來做。你私下里請老韋喝次酒,探探他的口風看。他只要愿意過來,條件什么的都好談。”

  范世斌點點頭道:“你說的也對,我們都是一把年齡的人了,再換個單位,麻煩事很多,我想,老韋也會有顧慮的。他的兩個孩子都在石化機工作呢,相當于一家子都是廠子里的人。他如果這樣一走,家里人也不方便。”

  林振華道:“沒關系,你先聽聽他的意思再說。孩子、房子之類的事情,都好談。對于真正的人才,咱們是不惜代價的。”

  聽他們說得這樣熱鬧,馮旭也插進話來,問道:“小林,我倒沒看中老韋,我覺得那個小沈不錯。咱們廠子里,還真沒她這么好的焊工呢。楊師傅,你可別生氣啊。”他的最后一句話是對楊春山說的。

  楊春山道:“我生什么氣,這個丫頭是挺不錯的。全省電焊工大比武,她一個人拿了四五項第一名呢。我看過她焊出來的東西,那焊縫就是比別人要平整得多,不服不行。”

  林振華道:“其實我也想過要挖她,不過,人家是廠長助理的夫人,現在工作也挺舒服,我怎么能再把她拉下水呢?”

  馮旭不懷好意地笑著說道:“小林,我記得你過去跟她關系挺好的。上次搞埋弧焊的時候,你和她不是還打過賭的嗎?”

  林振華尷尬道:“老馮,你可別害我。你也不看看,我岳父就在邊上嘿。”

  “哦,哦,我忘了,我該死。”馮旭哈哈地笑了起來,同時向楊春山作著揖,“楊師傅,我可是開玩笑的,你別往心里去。”

  楊春山反擊道:“小華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人品,我是百分之百相信的。如果是你馮主任,我還真有點不放心。要不是馮師母管得嚴,你現在還不知道禍害過多少人了。”

  “老楊,你說話可要負責任啊。”馮旭滿臉通紅,“小林是晚輩,你可不能在晚輩面前說這些話。”

  “我耳背,嘿嘿。”林振華得意地說道,有老丈人給自己撐腰的感覺,真是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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