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漢華公司廠區最后面的這幾幢建筑,是林振華給自己準備的自留地。
漢華公司雖然從產權關系上說屬于股份合作制,而且林振華通過自己直接持股以及經由褚紅陽、彭少哲等人的間接持股,實際擁有了整個公司50以上的股權,已經達到控股的比例了。然而,在名義上,以及在輕化廳和漢華機械廠領導的印象中,漢華公司仍然是一家大集體企業,是要聽輕化廳和漢華廠指揮的。
林振華無力去抗衡這種頑固勢力,在80年代初的氛圍下,你要去和輕化廳大談控股權,講什么產權明晰之類的,恐怕結果會非常悲慘。
事實上,漢華公司能夠有今天這樣的發展,與輕化廳等部門的扶持也是分不開的。首先,如果你不是一家集體企業,輕化廳就不可能替你去申請原材料供應。不管你設計的風扇多么高級,如果原材料供應不上,那么一切都空的。集體企業的這種身份,使漢華公司在與那些鄉鎮企業競爭的時候擁有了先天的優勢,這一點林振華是不能否認的。
其次,漢華公司的五葉風扇能夠進入廣交會,還有漢華公司能夠兼并潯自廠,都與它的集體身份有關。基于這些考慮,林振華也不能自己把自己的路給斷掉。
大集體企業的身份,既是好處,也是隱患。林振華很難想象,如果未來這家公司的規模進一步擴大,輕化廳會不會把手直接伸起來。輕化廳伸手的方式是多樣的,一是可以平調漢華公司的資金和技術,二是可以派來新的領導人,把林振華擠出去。類似于這樣的例子,在當年并不罕見。
出于這樣的擔心,林振華決定另起爐灶,在漢華公司之外,再發展起一攤子屬于自己的新業務。永禾農機廠在過去一年中的發展,給了他一個機會,永禾農機廠是鄉鎮企業,而且又與公社達成了買斷產權的協議,對于林振華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創業平臺。
漢華公司去年創造了4000多萬元利潤,林振華與漢華廠經過協調之后,決定拿出200萬元來作為分紅,余下的全部作為再投資,用于擴大現有的生產規模。漢華公司兼并潯自廠,花費了300多萬,隨后,又是征地、建職工宿舍、建車間、購買設備等等,把4000萬花得只剩下一個零頭了。
林振華帶岑家兄弟去看的這幾幢車間以及車間里的設備,產權都屬于漢華公司,但林振華自己做主,把它租借給了永禾農機廠。他的這個想法,叫作借雞生蛋,等到農機廠的業務發展到一定程度,有了足夠的利潤,再以贖買的方式把這些建筑和設備購買下來,這樣從法律上說就不存在任何問題了。
漢華公司現在是天高皇帝遠,公司里所有的決策都由林振華一人決定。從管理制度上說,褚紅陽、彭少哲、趙勇群等人也都是公司的決策層成員,但他們本身都是林振華的小兄弟,對林振華還有一些盲目的個人崇拜,誰會去干預林振華的決策呢?
漢華廠的職工們已經被企業的高速增長給弄暈了,誰也不知道自己的經理又在實施什么新的想法。林振華給自己建起這樣一片自留地,職工們也只是猜測一番而已,沒有誰去質疑它的合理姓。
林振華與漢華公司之間的關系,有點一筆糊涂賬的味道。五葉風扇是一種專利技術,林振華是專利的所有人,從道理上說,他應當從每臺風扇的銷售中提取一部分專利使用費。如果他按每臺風扇提取10元計算,光去年出口的50萬臺風扇,就應當給他支付500萬的專利費。這些錢足夠用于購買車間里的這些設備了。
但是,林振華沒法拿到這筆錢,如果他提出要收專利費,等待他的估計就是公安機關的調查了。這是一個產權關系極不明晰的時代,個人從集體企業的經營中別說提取500萬,就算是拿5萬塊錢,都會面臨著無數的口誅筆伐。
既然無法從法律上拿到自己應得的專利費用,那么把這筆錢變成設備,再以租借的方式用于發展自己的產業,應當不算不合理吧?林振華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一個解釋。
后世的學者總是糾結于一個問題,那就是在改革開放中崛起的資本家們,到底有沒有所謂的原罪。如果要用今天的法律和市場規則來解釋,那么這些人毫無疑問是有原罪的。然而,如果我們能夠還原當年的場景,就會發現,其實他們本身也是不完善的市場規則的受害者。
林振華急于要另起爐灶,也是為了擺脫這種尷尬的境地。如果有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企業,掙的錢能夠光明正大地屬于自己,那么后續的發展也就沒有障礙了。永禾農機廠恰好就是一個這樣的企業,這本是他無意之中布下的一顆棋子,現在到了用它的時候了。
岑家兄弟在看過林振華的車間之后,就已經明白自己的地位了。他們起家的時候,靠的是林振華借給他們的資金以及無償提供的技術,即使是現在這個已經有些興旺跡象的農機廠,相比林振華正在締造的這個大企業,也是微不足道。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所擁有的股權比例,自然也就應當大幅度地壓縮了。
經過一番互相謙讓的談判,三個人最終達成了協議,林振華擁有永禾農機廠的85股權,岑家兄弟則擁有15的股權。在這15中,岑右軍堅持要與岑右新一人一半,他認為,岑右新對于企業的貢獻,已經比他這個廠長要大得多了,如果占股比例太低,就不合適了。
雖然股權從50降到了15,岑家兄弟倆還是知道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們貢獻的只是一個農機廠的牌子而已,而得到的,卻是一個處于上升期的大企業中15的股權。岑家兄弟倆都相信,有了這樣好的基礎,這家企業未來幾年內發展到幾千萬資產是完全可能的,屆時他們手里的15股權,就對應著好幾百萬了。
林振華不是一個貪婪的人,他的人生哲學套用一句后世的詞,叫作“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他需要企業的控股權,因為唯有如此,他才能夠放手去實施自己的想法。但具體到股權的比例,他并不在乎,讓自己的朋友多一些創業的果實,又有何妨呢?
除了股權關系之外,還有一些事情也是需要解決的,林振華把岑家兄弟帶回自己的辦公室,接著安排其他的事項。
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原來永禾農機廠的那20多名工人的安置問題。岑右軍清楚,他的20多名職工,技術水平并不過硬,而且大多數年齡已經比較大,發展潛力不足。讓他們去艸作這些現代化的設備,實在有些浪費。
在經過討論之后,大家決定先維持在永禾公社那邊的現狀,由老工人陳金福帶著那20多人承接一些相對比較簡單的業務,讓大家自食其力即可。
接下來就涉及潯陽這個工廠的工人來源問題了。林振華當然可以征調一些原來潯自的熟練工人到機床車間來工作,但這樣做的結果,是很容易使機床車間與漢華公司的其他業務形成交叉。而這種交叉一旦形成了,未來要想再摘清楚就十分困難,這也是林振華要請岑右軍來當生產主管的原因。
“我們鄉鎮企業的做法,是從國營企業里聘用那些退休的工人。小林,我不覺得你是怎么打算的。”岑右軍說道。
林振華點點頭:“這也正是我的想法。我已經暗地里做過調查,潯陽這邊,以及南都那邊,都有不少從國營企業里提前退休的工人。這些工人的技術非常過硬,身體也還很好,完全能夠承擔正常的工作。我的想法,把這些人以優厚的待遇請過來,形成咱們機床附件公司的技術核心。”
“這件事我來辦。”岑右軍自告奮勇地說道。
林振華呵呵笑道:“排長又要去招兵了。”
岑右軍道:“小林,你的身份在這放著,如果你出面去招人,人家就會說是漢華公司在招人,這對于你很不利。而我去招人就沒問題了,我是永禾農機廠的廠長,招聘一些退休工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林振華道:“我也正是這樣想的。排長,這樣吧,招人的事情,由你全權負責,聘用人員的待遇由你決定,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太虧待他們。這些人都是咱們國家的寶貝,也是咱們機床附件公司的核心競爭力所在,你給再高的待遇,我都沒有意見。”
岑右新插話道:“林經理,這個事情也不要太過分,你寧可先把待遇談得低一點,以后再慢慢地加,這樣大家就會覺得你對他們很好。如果一開始就把待遇談得很高,以后就沒有余地了。”
林振華連連點頭:“老岑說得對,我和排長都是那種不會跟人侃價的人,老岑平時多提醒我們一些吧。”
“學徒工方面,也要盡早考慮。”岑右軍道,“退休工人只能用上幾年時間,他們的技術得有年輕人接下來才行。”
林振華道:“沒錯,我們必須形成梯隊。不過,這個問題我也已經有所準備了,我在豐華建了一個技校,目前已經有將近200名學員了。我準備把第一期的80名學員調過來,充實到車間里去,跟著老師傅們學徒。等到這邊的業務逐漸穩定之后,我還打算在潯陽再建一所技校,定點為咱們公司提供后備的技術工人。”
“對了,文勇現在怎么樣了?”岑右軍問道。
林振華道:“文勇表現非常出色,他在漢華廠跟著一位叫彭剛的師傅學了一年銑工,現在已經轉到數控機床上去了。這孩子,一年時間里愣是背下了5000個英語單詞,現在已經能夠閱讀英文的說明書了,不過聽和說的能力是一塌糊涂,說出來的英語怎么聽怎么都是永禾方言。”
“這也相當不錯了,這孩子從前哪學過英語啊。”岑右軍道。
林振華道:“我已經通知他了,過兩天他就會到潯陽來,我會安排他到機床公司來當個青工班長,希望他能夠用他的精神影響其他的年輕人。”
“太好了,咱們的事情就這樣說定了,我明天就開始工作。”岑右軍迫不及待地說道。
林振華道:“不急不急,排長,你還是先花幾天時間把家安頓一下,毛崽轉學的事情,我已經讓王均賢去幫忙辦了,你過兩天就帶他去小學報名吧。”
岑右軍感激地說道:“小林,你考慮問題真是太周到了。本來我的想法是讓他們母子幾個留在永禾那邊就好了,我一個人過來就行。”
林振華道:“古人說得好啊,不帶家眷,必是詐降。現在農村的條件還是太差了,我這里既然有條件,還是讓嫂子和毛崽、伢崽提前成為城里人吧,潯陽這邊的教育水平,怎么也比你們永禾公社要強吧。嫂子現在病也治好了,我的意思是,未來就讓她到公司里做點事情,不圖掙多少錢,主要是讓她盡快融入城市的生活。”
岑右軍道:“那我就替他們謝謝小林了。”
“老岑,你怎么沒把嫂子和孩子帶過來?我在信里不是交代過嗎?”林振華對岑右新說道。
岑右新擺擺手:“我那個老婆,舍不得家里那幾畝責任田呢。不過這樣也好,我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也沒時間管他們。讓他們呆在鄉下,我還放心一點。”
林振華道:“也罷,等這邊穩定一些,再把他們接出來吧。”
說到這里,秘書王均賢敲門進來了,他向林振華說道:“林經理,小食堂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彭經理和郎經理他們都到了,你們什么時候過去?”
“我們馬上就去。”林振華應道,隨后,他轉過頭向岑家兄弟說道:“排長,老岑,我讓辦公室在小食堂準備了一桌,請了公司里的一些主要領導,大家一起見個面吧。以后你們兩邊雖然屬于兩個不同的公司,但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需要互相認識一下。”
岑右軍站起身來,爽快地說道:“正好,我也打算向國營大廠的領導們學習學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