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華跟禇紅陽說了句“拜拜”,然后就回金工車間去了。此時下班時間已經過了,車間里機器的轟響已經停歇下來,工人們都已下班回家,整個車間空空蕩蕩的。
林振華走進搬運班的休息室,拿了自己的衣物,鎖上門正要走,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一個嬌弱的身影,正站在一臺X62W萬能銑床邊上,不知在忙著什么。
“楊欣。”林振華走過去喊了一聲,猛然想起前幾天楊欣說起過要教他技術的事情。現在全車間的工人都下班了,楊欣還留在車間里,莫非就是等著要教他技術?林振華只覺得一陣慚愧,自己成天渾渾噩噩地只想著掙錢,實在是太對不起這個天真爛漫的小蘿莉了。
“小華哥……”楊欣回過頭來,眼睛里閃著一絲憂郁。
“那個那個,你是在等我吧?實在對不起啊,我這些天,呃,人不太舒服,所以一下班就跑回家了,沒想到你還在等著我。”林振華仗著臉皮厚,磕磕巴巴地編著瞎話。
楊欣弱弱地答道:“哦,我也沒怎么等你。我看你走了,也就走了。我想你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要辦的。”
“這樣吧,今天我正好沒事,要不,楊師傅現在就教我吧。你面前這個很神秘的機器,是干什么用的啊?”林振華指著銑床,對楊欣問道,同時眼睛里透出一些迷茫之色,讓人不禁懷疑他的腦袋是否剛剛被行車撞了一下。
楊欣當然知道林振華是在裝傻,就算他不懂技術,在金工車間呆了一個多星期,車床、銑床還是能分得清的。不過,今天楊欣似乎有什么心事,林振華的玩笑沒有讓她輕松起來,她只是很為難地答道:“小華哥,今天有點不湊巧,我師傅讓我銑完這六個齒輪,我怕沒時間教你了。”
“哦,那太好了。”林振華如釋重負,不過,話剛出口,他就知道說錯了,連忙補充道:“我是說,我正好也沒事,要不你忙你的,我在這陪著你。”
“小華哥,你還是先回去吧,我……我這里可能要很晚才能銑完呢。”楊欣漲紅了臉說道。
林振華撓撓頭:“不會吧?不就是六個齒輪嗎?”他拿過楊欣放在一旁的圖紙看了看,道:“這六個齒輪就是普通齒輪呀,分分鐘搞定的事情。”
“什么叫分分鐘搞定?”楊欣很懷疑林振華說的是不是漢語,她把注意力都集中于林振華的語法了,一時竟沒有注意到林振華居然能夠看懂圖紙。
“呃,這是云南的方言,就是很快就能夠完成的意思。”
“可是……可是……”楊欣說了兩個可是,話就說不出來了,眼淚很不爭氣地在眼眶里轉了幾下,然后就吧嗒吧嗒地滴了下來。
“別哭,別哭,楊欣,怎么回事,你哭什么?”
“我師傅也說這很簡單,可是她給我講了兩遍我也沒聽懂。她跟我說要調這個分度頭,可是我沒聽懂怎么調。”楊欣抽抽搭搭地哭訴起來。
“沒聽懂也不是什么錯吧?”林振華大抱不平,“沒聽懂你可以繼續問啊,還有,既然你不懂,她怎么能留下你單獨做呢,她哪去了?”
楊欣說的分度頭是銑床上的一個附件,在銑齒輪的時候,工人要通過轉動分度頭,保證銑出來的齒輪的若干個齒均勻分布。根據齒輪齒數的不同,轉動分度頭的圈數也不同,這里涉及到一些計算問題。這種計算本身需要的數學知識并不復雜,最多也就是分數和整除的知識,但有些工人的文化水平低,數學思維不行,所以覺得分度頭的使用還是挺麻煩的。楊欣雖然有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但不屬于數學成績很好的那類學生。她的師傅姜鐵梅文化水平更不怎么樣,對于分度頭的使用僅限于擁有經驗,無法解釋清楚,所以楊欣弄不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師傅說我笨,說我不用心,然后她就跟我說,如果不銑完這六個齒輪,就別回家。如果我不銑,她明天就去找主任,說不帶我了……”楊欣說到此,幾乎就要放聲大哭了,只是擔心哭的聲音太大,被車間外面的人聽到。
“這個滅絕師太!”林振華罵了一聲。
楊欣同樣不知道啥叫滅絕師太,不過聽林振華的意思,似乎也是云南那邊的什么女巫一類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她掏出手絹擦了擦淚,對林振華說道:“小華哥,你先回去吧,我自己琢磨一下,反正,今天如果做不出來,我就在車間里想一個晚上。”
“別別別。”林振華道,“有困難,找小華。不就是一個分度頭嗎,我教你就是了。”
“你教我!?”楊欣的眼睛瞪得比分度頭還大,她寧可相信林振華能夠把這個純鋼的分度頭用手捏成鋼錠,她也不相信他能把分度頭設定到正確的位置上。
沒奈何,林振華又把那個軍地兩用人才的瞎話說了一遍,其實當時這個概念還根本就沒人提出過。
“你真的開過銑床?”楊欣終于由徹底不相信變成了半信半疑。
“讓個地方。”林振華不客氣地撥拉了一下楊欣,手在楊欣的手臂上觸了一下,楊欣臉一紅,連忙讓出位置。
林振華站在銑床前,沉默了一小會,讓后世的記憶重新回到腦子里來,然后便開始操作了。他搖動手柄,熟練地把工件卡在夾具上。隨后,他看了一眼圖紙,在分度頭的刻度盤上選定了一個刻度,不假思索地轉動起來。把工件轉到正確位置后,林振華啟動銑床,銑刀發出歡快的吱吱聲,在工件上削出一條一條黑亮的鐵屑。
“天啊,你比我師傅還熟練啊!”楊欣這一刻的感覺,只能用震驚二字來形容了。林振華這一趟操作,可謂行云流水,中間連一點磕絆都沒有。楊欣記得,平時師傅在操作的時候,調分度頭是要掰著手指頭算上好半天的,哪像林振華這樣麻利。
林振華得意地笑笑,當年他在華青大學的實習工廠里整整學過一個暑假的銑工,他的師傅是全國都排得上號的一位銑工技師。師傅事后給他的實習鑒定上寫著:對機械加工具有極高的悟性,如果放在工廠里,鐵定是一個好工人。他還記得師傅遞給他鑒定的時候那一臉遺憾的樣子,似乎在說,這么好的一個工人,怎么去當研究生了,實在是可惜啊……
沒等楊欣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林振華已經把第一個銑好的齒輪從卡具上卸下來了,放在一旁的成品箱里。他退到一邊,對楊欣說道:“好了,該你了。”
“我?”
“對啊,你不自己干,什么時候能學會?別怕,我教你怎么做。”
楊欣在一剎那間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拖著小鼻涕的男孩子在任何時候都對她這樣說:別怕,我教你……
“卡工件的時候,各個卡爪受力要均勻,卡完之后,可以轉一圈,看一下軸有沒有偏……對,就是這樣轉。分度頭的算法是這樣的,刻度數除以齒輪的齒數,余數再選擇其他的刻度……”
林振華言傳身教,手把手地指導著楊欣操作。他根本沒意識到什么男女大防,在后世的時候,他曾無數次在實習工廠教本科生做金工實習,無論男生女生,他都是這樣手把著手教的,從來也沒覺得別扭。當然,那些八零后、九零后的女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授受不親這樣的事情,她們會毫不忌諱貼在林振華身上看他操作,全然不顧某些柔軟的部位和林振華的身體發生緊密的接觸。
楊欣卻是從來不曾這樣被一個男孩子拉著手做事,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林振華手掌的溫度。這種溫暖的感覺讓她覺得有些羞澀,同時又覺得有一種讓人踏實的安全感。她強行讓自己的腦子不要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是全神貫注地聽林振華的講解。
第一個齒輪,林振華指導了她十次,糾正了五處錯誤;
第二個齒輪,林振華指導了五次,糾正了兩處錯誤;
第三個齒輪,林振華只說了一句話;
第四個齒輪,林振華自始至終沒有吭聲。
楊欣戰戰兢兢地用卡尺測量著這個她擁有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齒輪,當把最后一個齒的寬度量完之后,楊欣的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成功了,成功了!小華哥,你真的太厲害了。”
“呵呵,這個好像是你自己銑出來的,我可沒說話喲。”林振華謙虛起來。
“是你教得好呀!”楊欣道,“我師傅說的那些,我都聽不懂。可是你一說,我就全懂了。東西還是這些東西,你講得就是比她好。”
名師出高徒,姜鐵梅本人雖然是個熟練工,但她的技術是靠多年的實踐熬出來的,本人的悟性遠遠不及林振華,以這樣的技術來教楊欣,自然只能讓楊欣覺得痛苦不堪。林振華是吃透了機械加工原理的,他一看就知道楊欣哪個地方不明白,總是能夠恰到好處地給予提示,所以楊欣在短短一個小時的時間里所學到的東西,比她一個星期學到的還要多。
“還有最后一個齒輪,完成它就可以回去吃飯了。”林振華笑著說道。
“放心吧,我分分鐘就可以搞定。”楊欣不但學到了林振華教的銑工知識,捎帶著連他說的“云南方言”也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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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銑工教程是很多年的事情了,分度頭的事情,不知道有沒有說錯,說錯的地方大家多包涵。
10.15修改說明:感謝“清脆欲滴”網友嚴厲批評橙子不懂機床操作,他指出,機床操作是嚴禁戴手套的。經查的確如此,特此更正,刪去戴手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