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府衙的二堂里,知府滿臉堆笑地迎到門口,那燦爛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京里來的貴人,光臨蔽府,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逢百姓打官腔鐵面無私、逢上峰熱情似火,知府大人十分嫻熟,不得不說他在官場上的技巧已經爐火純青、實乃人才。
張問輕輕回了一禮,表無表情地說道:“知府大人客氣了……剛才那個女犯叫什么,我想把她帶走。”
張問直截了當地說道,他沒有必要和這個知府小官熱乎什么交情,省得麻煩。這樁案子下來,不管怎么處罰那小媳婦,她也沒什么活路了,被羞辱之后不死也會自盡,否則沒法過正常生活。所以張問想起自己夫人那個玄衣衛,要收各種女子,這種無家可歸的女人最是適合;給張盈帶回去,對張問沒什么影響,卻能救一個人的性命,所以他才直接對知府說要把人帶走。
知府臉色一變,犯難道:“她叫羅氏……”
旁邊的師爺忙陪著小心道:“貴人,此婦涉案,要是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衙門里沒法子交差啊。”
葉青成也對這知府沒甚好感,便忍不住說道:“那是你們的事兒,現在我家少爺要把人帶走!”
張問這些年來處事格調倒是變得中庸了,他淡淡地說道:“人是玄衣衛帶走的,你如實上報就是,沒人會為難你。”
知府猶豫了一下,他看過那個腰牌,這種時候和京里來的人過不去實在是愚蠢透頂,而處理一個婦人不過是小事、不過多些麻煩而已。知府便當機立斷道:“來人呀,帶羅氏。”
“是,大人。”門外的皂隸應道。
過了好一陣,皂隸才將那小媳婦羅氏帶到二堂門口。她身上被鎖上了沉重的鐵鏈,走到門口時無法抬腿跨過門檻,知府又下令除去羅氏身上的枷鎖,她這才能進得門來。
只見羅氏長相普通,圓臉略寬,眼睛和嘴都還可人,只是作為面部線條骨架的鼻子不甚好看;不過皮膚白白嫩嫩的,那些圍觀百姓說細皮嫩肉倒也貼切,身材曲線也比較柔和。總得來說有幾分姿色。
羅氏的眼睛里帶著恐懼怯意,跪倒在地上哭道:“奴家冤枉啊,青天大老爺為奴家作主……奴家一直本分做人、從未招蜂引蝶,只是同村的青皮平日里就欺負良善,大老爺問問鄉老就知……”
“行了!”知府對張問那春風般的熱情表情說收就收、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打著官腔說道,“本府自會詳查,啊……在你們村德高望重的鄉老、還有你的公公和夫君,都說你不守婦道,你的情況讓本府很難辦啊……”
“青天大老爺!”羅氏頭上的青絲散亂,拼命在地上咚咚磕頭,除了磕頭她不知道應該怎么樣挽救自己的悲劇。
知府皺眉道:“本府還未說完,你急什么?家有家規、國有國法……但是這位京里來的貴人,心善如佛,見你可憐要收你做奴婢,你就跟他去,好生服侍貴人。”
羅氏聽罷回頭看向張問,只見張問氣宇軒昂,身穿干凈的長袍,腰帶長劍,整個一翩翩貴公子,但羅氏卻拼命地搖頭,嘴里說道:“求大老爺為奴家做主……”在羅氏這樣的民婦眼里,張問這樣的人是神仙一樣的存在,完全和她們沒有半點關系,她更沒有一絲安全感,誰知道別人會怎么對待自己?
葉青成見狀說道:“羅氏,你要想清楚了!如果真不愿意隨我家少爺去,咱們也不勉強你。但是你留在這里,還有活路嗎?知府按律判你通•奸,大明律:凡合奸,杖八十,男女同罪!八十大板下來,你能撐得住?就算撐住了,你赤•身受辱后還能勾活于世?當然,我家少爺心善,也可以請知府判你無罪,可你歸家之后公公婆婆夫君會如何待你?村人會如何流言蜚語?你確定自己堅持得住?”
羅氏聽罷肩膀抽•動,無助地抬起頭,又看了張問一眼,只見張問的眼睛猶如潭水一般清澈明亮,毫無淫•邪之色,羅氏心下不禁一動,心道又不是沒人為奴為婢,村子里一些生計困難的人家也將女兒賣與官家富人為奴,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羅氏的眼睛里頓時閃出一股決意來,當下就在張問面前磕頭道:“奴家愿做東家的奴婢。”
張問聽罷也不解釋,對知府拱手道:“如此,我還有其他事,就先行告退了。”
知府忙道:“京里的貴人到境,下官招待不周,慚愧、慚愧,您等等,下官略備了一些盤纏,請貴人笑納以作路途花費。”
張問擺擺手,“不必了”,然后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
這通州知府是新浙黨的人,就算知道了張問的身份,也不會有什么危害,因為新浙黨官員的前程都系在張問一黨身上。所以張問也不管他們,大搖大擺地在通州地界行走。
當天他在客棧里歇一晚,準備第二天到鄉間去轉轉看看民生。新政的各方布置已經完全就位,就差最后一步,但是他卻不急幾天時間。為了新政,張問耗盡了心血、用盡了手段陰謀、花費了那么長的時間,當在最后關頭的時候,他不得不萬分慎重、認真思考。
這次出京,他就是想換換環境,從京師外面去看那個權力中心、靜心想想問題。出來兩天時間了,張問并沒有得到多大的感觸,就是干涉了一樁地方案件而已。
隨行的人除了張問的侍衛、葉青成、袁大勇,現在又多了一個小媳婦羅氏。張問原本就是做一件善事,對羅氏并不在意,可他偶然間發現,袁大勇這兄弟十分關心羅氏、好像有點意思。
張問見袁大勇對她噓寒問暖的,心里暗罵道:這小子真沒見過世面。
葉青成對張問的意思心領意會,便尋了個機會對袁大勇說道:“你小子是不是對那小媳婦有嘛意思?”
袁大勇摸著圓腦袋尷尬道:“葉將軍可別亂說,俺就是瞧她怪可憐的,沒嘛意思……俺長得丑,人家也看不上俺。”
葉青成聽罷愕然,白了袁大勇一眼道:“你這腦子真是鐵打的!什么叫看不上你?你現在雖然只是一個親兵,可你自個摸著良心想想,我啥時不是把你當兄弟看?咱們從武的也不用彎彎繞繞,給你說明白點,我為啥把你當兄弟看,因為你是咱們大人的舅子!光憑這一點,你的前程不是明擺著嗎,大丈夫何患無妻!那個小媳婦不適合你,你別亂想了。”
“為……為嘛不適合俺?俺看著挺順眼的。”袁大勇脫口道。
葉青成沒好氣地說道:“你還沒結發妻吧?要是給你弄個破鞋做結發妻,咱們大人在你妹妹面前怎么說話,啊?嗯,你要真看得上,給大人說說,弄給你做個小妾還行,可你千萬別在這么一個女人面前巴心巴肺地亂幾八說!”
兩個武夫在這里說話,雖然壓低了聲音,可嗓門實在大,讓在屋里呆著的羅氏都聽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早,張問等一行人便出城到鄉間去了。大事在即,張問這兩天的所見所聞讓他有些悶氣、還有些猶豫,風險極大的新政有意義嗎?他所倚仗的新浙黨,其實和其他文官是一路貨色,通州知府就是榜樣,搞得還不是老一套。新政會怎么收場,張問十分迷茫。
這個世界的權力應該怎么分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應該怎么樣才好?張問想的東西有些虛無縹緲了,他很頹然,覺得自己做的一切事仿佛都沒有什么意義。對權力的厭倦毫無征兆地涌上了張問的心頭。
唐玄宗早年是一個英主,到了后期,就沉迷于后宮和藝術,大概玄宗也是對權力厭倦了吧?張問每每讀史,就在想象那些逝去的人物的思想,但是逝者如斯,誰也無法得知真正是怎么樣的。
冷靜下來的時候,張問明白新政必須推出,已然沒有退路,只是他現在的這種心態,實在對大事極為不利,他在尋找,尋找一種抽象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