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中,不斷有太監宮女進出,皇后張盈不到三炷香功夫就會問:“情況如何,任貴妃順利生產了嗎?”任貴妃今天臨產,已經折騰了好半天了,張盈雖然沒有親自去長*,但是無時不在關注著此事。
張嫣穿著黃•色常服,由鳳冠、大衫霞帔、霞帔、鞠衣、大帶、緣襈裙、玉革帶等構成,比較有特色的是衣帶并不在腰上,而在乳•房下方(衣帶和像韓服的有點相似,實際上韓服就是從明朝衣冠發展而來的)。
她那張鵝蛋型的俏臉上滿是焦急,她希望任貴妃順利生產。實際上任貴妃和張嫣關系不太好,一直在勾心斗角,但是張嫣的心底本質其實很善良,當任貴妃要生產的時候,她依然在心里默默地祈禱她能夠順利度過難關。
因為張嫣流產了一次,太醫說她不能再生孩子了,她便希望其他妃子能夠生下龍種,為皇帝延續香火。作為皇后,這種想法是一種責任感。嫁給了朱由校,張嫣就把皇宮當成了她的歸宿、她的家。
但是后宮并不是那么簡單,張嫣早已經體會到了,她愿意大家都好過,但是并不是沒有防范心理……防范是一回事,責任感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她真心希望任貴妃順利生產,而不像一些惡毒的女人那樣對敵人只有詛咒。
張嫣見識了許多血腥的事,已經不是以前那單純的小女孩了。就像魏忠賢在時,有個姓馮的貴人只是因為向皇帝說了一句魏忠賢的壞話,就被人給弄死了,這件事讓其他后妃十分憤怒,卻拿魏忠賢沒有辦法,因為明朝后宮體制,讓嬪妃們勢力極小,根本拿大太監沒有辦法。還有其中有個成妃,因為在侍寢的時候、替另一個得罪魏忠賢的妃子向皇帝求情,結果被人關進了冷宮,差點也被魏忠賢的人給弄死。
魏忠賢倒臺之后,張嫣替成妃求情,朱由校根本都記不得有這么一個妃子了,因為給皇后面子才下旨把成妃從冷宮放了出來。所以成妃把皇后當成自己的恩人,一直和張嫣關系極好。
這個時候成妃也在旁邊,便勸說張嫣道:“皇后娘娘不要著急,任貴妃一定沒事的。”
成妃瓜子臉,五官倒算端正,但是前額寬,兩腮小,有點不太協調,最重要是皮膚看起來有點老氣,人也比張嫣顯老多了。成妃不得寵,長相肯定也有一定的關系。
皇后身邊的后妃,除了成妃,還有楊選侍。楊選侍和張嫣的關系也相當好,相比身材嬌小、面相可愛型的張嫣,楊選侍豐滿的身材和成熟的面貌,就像一顆熟透的蘋果(御姐)。而張嫣和成妃都在記掛著任貴妃生產的事的時候,楊選侍卻目光呆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只顧想她自己的事。
因楊選侍常常在張嫣的身邊,張嫣隱約已經覺察到楊選侍和張問之間有什么非常關系,比如那次張問在京師保衛戰中立了大功之后、奉召入宮,楊選侍的失態,讓張嫣覺得楊選侍好像喜歡張問。
正因為這樣,皇后才極力保護著楊選侍,皇后不敢和張問有所聯絡,但是張問是她的姐夫,她心里面清楚得緊。
張問雖然和皇后沒有血親、嚴格說來算不上外戚……張問本來就是朝廷命官,總不能因為娶了皇后的姐姐就罷官,規矩上并沒有這么一說,只有娶公主才要罷官。盡管這樣張嫣也要避嫌,盡量保持和張問的冷淡關系。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宮女奔進了坤寧宮,說道:“是皇子!皇后娘娘,任貴妃娘娘生產了,是個皇子!”
宮女先說出皇子,兒子和女兒的分別是相當大的。
張嫣呼出一口氣,一臉的欣慰,問道:“皇上要去長春嗎?”
“皇上正從養心殿趕過去呢。”
“哦,知道了。”張嫣淡淡地說了一聲。既然皇上要去,張嫣就不想過去看任貴妃了,本來任貴妃平時和她就沒有好眼色,過去起反作用。
朱由校很高興,他抱著自己的兒子,還特意撥開包在兒子身上的布,看了一眼那顆花生米。如今在偌大的紫禁城,人口上萬,有這個玩意的人,也就兩個,其中一個就是這個嬰兒。
朱由校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嬰兒身上,對躺在床上一臉疲憊蒼白的母親鳥都不鳥,連一句問候都沒有。任貴妃感覺到有些悲涼,其實這是正常現象,但是因為任貴妃剛剛為生這兒子遭了大罪,這才產生如此悲涼感。
任貴妃親身體驗,當然清楚生產時受的罪,試想被人剝光衣服、被一群人蹂•躪了大半天是什么感受,她的陰•毛被人剃光,肛•門被產婆用手指戳了無數次(檢查胎兒位置),大小便失禁、在床上大喊大叫,痛得根本顧不上臉面。受了這樣的罪,總算生下兒子,皇帝連正眼都不看她一眼,也難怪她會難過了。
但是這種悲涼感轉瞬即逝,任貴妃蒼白的臉上很快就滿是欣慰。皇子!這是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將來極可能繼承皇位,繼承天下億兆蒼生的管理權、繼承大明百萬帶甲之士的統帥權!她的兒子非常可能君臨天下,成為人中之龍,成為數以萬計官員的老大,手握全天下的生殺大權!她的兒子將永載青史,連她自己都會記錄在青史之上,萬代流傳。
作為一個母親,會有如此牛•逼的兒子,還不欣慰干毛呢?皇帝給了她這樣的兒子,還不夠厚恩?根本就不需要去安慰她了。
任貴妃不得不高興,任何生下龍種的妃子都不得不高興。要是在英宗以前,妃子們生下了龍種簡直要高興得飛天,因為那段時間沒有子嗣的后妃在皇帝死后要跟著殉葬,結局悲慘,唯一的生路就是給皇帝生下孩子。英宗被蒙古人抓去了,又被放了回來,更離奇的是回來之后干脆復辟成功,又干了幾年皇帝,他對女人們做了一件好事,就是下旨永久廢止后妃殉葬。
“皇上,給皇子賜個名字吧。”任貴妃用微弱的聲音祈求道。
朱由校想了想,說道:“就叫朱慈炅吧。”
朱由校心情很好,有兩件事讓他覺得今天的運氣太好了,第一件當然就是喜得皇子,第二件就是張問的辭呈。
張問那言語誠懇的辭呈(說是身體有恙,經常渾身疼痛,不能呆在京師,需要去南方溫暖地區調養),讓朱由校的壓迫感消失了。一切都在朱由校的掌控之中,他想張問下臺不需要犧牲妹妹、把事情搞得一團糟這樣麻煩了,只需要恩準張問養病這么簡單。
但是朱由校又有些猶豫,張問的主動,讓他感覺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他仔細想起來,張問其實是個干吏,而且他不像其他大臣那樣縮頭縮腦只顧自保,張問可能會讓大明的氣象變好,是個難得的人才……可是張問這樣黨同伐異的干法,又讓朱由校有種不安全感。
其實上皇帝這份工作壓力很大,為了皇位連兄弟都可以互相殘殺,誰能完全靠得住?除了那種在娘肚子里、腦子就進水了的皇帝,才可能天天樂呵呵地沒有任何壓力。皇權是最大的權力,但是朱由校深知道這樣的權力是怎么實現的。
朱由校猶豫了許久,在上進與穩固中徘徊不定,但是他最終想明白了:讓大臣中擁有最高權力的人退下,會產生各種連帶的反應。所以無論朱由校最后決定怎么辦,他都應該先穩住張問,再作從長計議。正如張問想穩住朱由校一樣,朱由校也想穩住張問,激烈的干法雙方都沒有準備好。
張問如果不在了,朱由校缺少一個核心的班子替他治理天下,那些朱由校曾經重用的舊臣,現在只剩張問了,讓張問突然離位,會讓朱由校產生一種無力感。他需要時間提拔一批中用的大臣,他的極高皇權需要有人擁護才能化為實際的權力。
于是朱由校決定召見張問,和他談談心,穩住他的情緒。
這次朱由校沒有在后宮召見張問,在下旨傳喚張問后,他去了文華殿。文華殿從嘉靖十五年起就一直用作皇帝經筵和召見大臣的地方,朱由校卻很少用。
文華殿南向,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黃琉璃瓦歇山頂。朱由校從連接前后殿的穿廊走到后殿主敬殿中等候張問。等了許久,仍然不見張問過來,他便有些惱怒地對太監說道:“內閣到文華殿,才多遠的路?張問為什么還不來?”
太監道:“回皇爺,張問今兒不在內閣,呆家里呢,估計過來還要一點時間。”
“在家里?”朱由校看著文華殿側邊的三交六椀菱花槅扇窗,喃喃地說道。他在想,張問是真不想干了?
過了許久,一個太監走進主敬殿,跪倒在地說道:“皇爺,張問來了,已經到月臺外邊的甬道了。”
“宣他進來。”
又過了差不多一炷香功夫,張問在太監的帶引下走進了主敬殿,遠遠地就伏倒在地,喊道:“微臣張問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平身,來人,賜坐。”朱由校活動了一下面部肌肉,作出一副輕松的表情來。
張問走上前去,走到龍榻旁邊的凳子旁邊,先拱手說道:“臣恭賀皇上喜得龍子,皇上之福,大明之福,社稷之福,天下幸甚。”說完才坐到皇帝賞賜的凳子上,那凳面上鋪著一個軟座墊,坐著很是舒服,但是張問只敢讓臀•部的沾著凳子座墊的一個小角,在皇帝面前坐都是這樣的姿勢。
朱由校揮了揮手,屏退了左右的宮女太監,這才說道:“張問,你為什么要辭職?別給朕說身體有恙之類的,朕不信。”
張問尋思了片刻,自己突然提出辭呈,說出一點實情,反而能給皇帝交心的感覺,他想罷便說道:“昨晚二更天,遂平公主殿下來內閣值房了……”
“哦?”朱由校有些尷尬,忙說道,“這個丫頭,越來越放肆,都是朕給縱容的……”
張問道:“臣昨晚就在想,按理殿下晚上是不能走到內閣值房的,也許……也許是皇上對臣的施政不滿……”
張問委婉地說了出來,意思就是朱由校想把他變成駙馬、從內閣次輔的位置上退下。這么說雖然有點打擊皇帝的面子,但是確實是那么回事,朱徽婧一個公主半夜二更的怎么能順利走到內閣值房?張問如果假裝看不懂,朱由校也不信。
現在主敬殿沒有其他人,朱由校被張問說得很不舒服,但是轉念一想他倒是實話實說,也就想通了。朱由校雖然文化不高,但并不是一個完全不明理的人。
朱由校沉默了許久,喃喃說道:“朕曾經對你說過:朕在,保你榮華富貴……”
張問心道把公主嫁給我,當然榮華富貴了,不過老子恐怕只能去經商了。
朱由校又說道:“朕用是執掌內閣,你在幾個月內專門提拔南人,打壓其他大臣,朝中諸臣多有不滿,恐對國家不利。”
張問頗神情地顫•聲說道:“臣也曾經對皇上說過:如果有一天皇上不信任臣了,只需要賜微臣寶劍一柄,微臣即可自裁謝罪,以謝皇上知遇之恩。”
興許是張問的語氣很有感情色彩,朱由校在這一刻真的動容了,他聽過無數大臣上表忠心的話,但是沒有聽過比這句話更真摯的、純粹的話。
朱由校一時也無法斷定張問的危險性。在朱由校猶豫不決的時候,張問卻已經十分斷定:有朱由校在,他的新政根本無法推行。
一個猶豫不決,一個態度堅定,在這一輪交鋒中,張問已然占了上風。不過總體情況、大勢強弱,依然十分懸殊,畢竟朱由校是君、張問是臣。
張問繼續迷惑皇帝道:“臣絕無黨同伐異的居心,但是朝廷自國本之爭以后,黨爭局面已經無法控制,要想有所作為,無法避免黨爭實情。東林黨無益于國家、魏黨無益于國事,臣想重組三黨,重新安排朝廷格局,輔佐皇上澄清宇內,中興大明!”
三黨即齊楚浙黨,其實還包含了宣黨﹑昆黨等,是以前在對付東林黨的黨爭中形成的黨派。三黨也不是什么好鳥,但是東林黨也不好,閹黨也不好,相比之下三黨對于朝廷來說還好一些。
以前在皇帝面前,誰也不敢明說黨羽,但是張問和朱由校的關系倒是很特別,張問反而敢在他的面前說真話、直話,這可能也有朱由校文化不高的原因,只有說的直白他才更懂。
張問繼續說道:“嘉靖以來,黨爭從未間歇,朝中諸臣面對現實紛紛抱團,黨派不是說解決就能解決的。嘉靖時,一些大臣信奉‘心學派’(徐階等人),主張無黨,實際上也是‘無黨而黨’。這樣的情況,臣要對抗阻礙新政的勢力,只能拉攏一批支持新政的官員,才能有所作為。臣一生的抱負,就是輔佐皇上成就中興大業,只要新政推行成功,臣當卸甲歸田,以享天倫之樂。”
因為張問的黨同伐異干得太明顯了,這時候他為了讓皇上感覺到他的誠摯,干脆什么都直白地說出來,為自己的結黨作解釋。
朱由校實際上已經有點相信張問的話,朱由校明白朝廷黨爭的現實,張問說的一點都不虛,全是大實話。
他猶豫的是這樣下去,會產生什么后果?一黨獨大,架空皇權?所以他舉棋不定,也沒拿定主意要把張問怎么處理,而張問卻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把選擇權完全交到朱由校的手上,讓朱由校更加左顧右盼。
但總得來說,經過今天這一番談話,張問在朱由校心中的威脅大大地降低了。交流能夠拉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皇帝成天坐于后宮、不見大臣,壞處也是很大的。
朱由校決定先穩住張問,再作打算,他便說道:“你的辭呈朕壓下了,以后別再上書這樣的事。”
張問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道:“臣真不知道該如何感激皇上的信任,這幾天臣也在想,是臣太過心急,施政過于激進,這才造成了諸多大臣的反對。臣當重新訂制施政方略,采取緩和的態度,緩解黨爭造成了不利影響,方不負皇上的重托。”
朱由校點點頭道:“欲速則不達,你要謹慎處理政務,方不負朕對你的期望。”
“臣謹記皇上的教誨。”
朱由校站了起來,說道:“朕今天還有一點事兒,你且安心下去,好好做好本分。”
張問聽罷,重新跪下向皇帝行了三叩九拜的朝禮,倒退走了幾步,這才轉過身,走出了主敬殿。
他從殿前出月臺,從直通文華門的甬路走出文華門的時候,這才敢松了一口氣。君臣之間這樣的勾心斗角讓張問心里很不舒服,而他又沒有辦法。
在壓力和危險的刺激下,張問心底那股子邪惡又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