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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十九 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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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兩銀子,張問點了一首“夾竹桃”的小曲《送別,這會兒很是流行。他胸有成竹地等著柳自華唱自己的曲子,因為不可能有人能高得過去,花一千兩銀子點一首曲子,還真史無前例。(相當于六百年后花幾十萬塊錢聽一首歌。)

  不多久,柳自華開始唱第三首曲子了,報出曲名來,真是“呂聞良”點的《送別。呂聞良就是張問胡亂給自己想的假名。

  如此代價的曲子,張問有些肉疼地聚精會神聽著,嗯,還不錯,柳自華的表演天賦是有的,倒也沒有完全冤枉花這銀子。她伴著琵琶聲,美目傳情,神情惟妙惟肖,把曲兒中“女主人感嘆自己瓦薄,情敵磚厚,燒窯哥出言相勸加以安撫”的情景,用恰到好處的聲調和表情演繹了出來,讓人仿佛身臨其境,畫面感極強。

  “送情人,直送到無錫路,叫一聲燒窯人我的哥,一般窯怎燒出兩樣貨?磚兒這等厚,瓦兒這等薄,厚的就是他人也,薄的就是我。勸君家,休把那燒窯的氣。磚兒厚,瓦兒薄,總是一樣泥。瓦兒反比磚兒貴,磚兒在地下踹,瓦兒頭頂著你。腳踹的是他人也,頭頂的還是你……”

  時下大眾喜歡這類曲子,情意綿綿、雅俗共賞,唱罷大廳中爆發出一陣掌聲,許多人高聲叫好。

  三曲唱完,柳自華作出一副羞赧的表情,款款施了一禮,低眉道:“奴家多謝諸位官人捧場,奴家有些累了,大伙明兒再來吧,奴家在這兒等你哦……今天有位姓呂的官人三曲共資助奴家一千一百兩,官人如此厚愛,奴家心里面著實有些過意不去,就請這位官人到奴家的房里,奴家單獨為您彈唱一曲,以表感激之意。”

  張問聽罷嘿嘿一笑,回頭對那綢袍哥們說道:“在下這就要告辭了,哈哈。”

  綢袍男滿臉都是羨慕和妒嫉,很不爽地干笑道:“恭喜呂公子,唉,我明兒也弄些銀子來試試……”

  柳自華退場之后,大廳里鬧哄哄的開始散去,有的罵罵咧咧,有的扼腕嘆息,有的垂涎不已只有艷羨的份。一些人離開滿西樓,更多的人被勾起了興致,便就地找其他姑娘去火。滿西樓又多了許多生意,這柳自華倒是為樓里作出了極大的貢獻。

  先前收張問銀子的那兩個奴仆走上樓來,躬身道:“呂公子請隨小的來,柳姑娘正等您呢。”

  張問對曹安揮了揮手,讓他先回去,然后帶著玄月和兩個侍衛跟著那奴仆下樓去了。張問這樣的身份,一般隨身都有護衛,不過一會他進柳自華的房里,玄月等人就只能在外面。

  這樓閣和其他的青樓布局大同小異,也是外面有一棟大點的樓閣,中間布置成大廳、大廳兩邊的樓上房間做成休息室、喝茶聊天、喝點小酒聽曲兒的地方,穿過前面的樓閣,里面的院子就是些歡度春宵的地方了。張問跟著帶路的奴仆,一直往里面走,到了第三進的時候,里面更加安靜,想來這里才是比較高檔的所在。

  張問總算到了柳自華的房間,便讓帶路的奴仆安排玄月等人在旁邊的屋子里休息,自個準備進去。他回頭又對奴仆說道:“去告訴你們管事兒的,把文房四寶、丹青用的那套東西送過來。”

  奴仆彎著腰笑道:“好勒,呂公子真有唐伯虎的雅致呀,您稍等,小的們這就去拿。呂公子,您還需要其他東西么?”

  “暫時就這樣吧,一會想起了叫你們。”張問伸手到袖子里一摸,那兩個奴仆的眼睛頓時一亮,站在那里等著,沒有離開的意思。

  張問笑了笑,摸出兩塊碎銀子丟了過去。兩個奴仆頓時一喜,平時打賞他們的,都是銅家伙,今兒得了白的,也是運氣啊,正巧端盤子遇到了勝出的主。

  張問走進房里,房里帶著淡淡的清香,布置得果然淡雅清爽,和八卦里說的別無二致,這柳自華當真還有些品味和情趣。

  他沒見有直接繞過屏風進去,只是坐到一張桌子前面,抬頭去看墻上的書畫。不一會,柳自華就從外面走了進來,隨身帶著兩個丫鬟,見到張問,先是露出驚奇的表情,繼而鎮定地施禮道:“妾身從臺上下來,剛剛卸妝,怠慢了呂公子,還請海涵。”

  張問笑了笑,站起身來,拱手道:“哪里哪里,我也是剛剛才到。”一邊說一邊就近打量著柳自華,見其面貌,果然年齡有些大了,不再有少女的韻味,但是投足之間露出的成熟和優雅同樣讓張問很是滿意。十幾個銅板能嫖,這一千多兩也能嫖,相差甚大,不過質量也差異很大。

  柳自華雖為青樓姑娘,舉止卻一點都不含糊,絲毫沒有輕浮的感覺,她指著椅子說道:“呂公子別站著,請坐。妾身剛剛聽奴仆說,呂公子要拿丹青用具,公子對書畫一定有些造詣哦。”

  得,嫖妓還要先聊聊天,研討一下書畫,這名妓還當真不同。不過張問覺得她們也是應那些士林騷人們的需求,迎合那口味而已。

  張問卻是沒有多少閑心和一個素不相識的青樓姑娘扯淡,他只想讓柳自華脫了衣裳,滿足一下畫畫的手癮。不過卻不知道柳自華原不愿意讓自己畫,要知道人家收你銀子只是陪你尋點樂子,并沒有要被畫出來的義務。張問便試探道:“敢問一句,我花了一千一百兩銀子,是不是要你做什么都行?”

  柳自華聽罷臉上一紅,又有些鄙視張問。剛才進屋時,柳自華初見張問,一瞧他那模樣,還真是吃了一驚,沒有想到今天遇到了一個如此風雅的男人,心里還挺高興的。柳自華雖然每天都有男人陪,但是難得遇到一個夠味的,也寂寞不是,所以常常也期待一些艷•遇,今天看見張問,心里面原本很高興。不料張問沒說兩句話,就迫不及待地問出了這么一句話……

  她有些失望,又有些傷心,男人們花銀子不過就是為了玩•弄一番而已,都是那個鳥樣。不過既然別人花了大把銀子,柳自華就得拿出職業道德,迎合別人的需要,她想罷便一本正經地作了一個萬福,“今日呂公子抬愛,奴家心有感激,奴家一定盡力將公子侍候好了。”

  張問這才意識到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忙說道:“都怪我有些心急了,沒說明白。”

  柳自華心道心急的男人其實是好事,幾下子把他弄虛了,然后他就蒙頭大睡,任務也就完成。口上卻說了兩句客氣話,安撫張問,讓他感覺舒服。

  張問搖搖頭道:“是這樣的,我有個喜好,很喜歡畫美貌的女人,因為許久沒有動筆,心•癢得厲害,正巧今日遇到柳姑娘雅致不俗、美若天仙,就急了點。又怕柳姑娘不愿讓自己的容貌流傳出去,所以就有此一問。”

  柳自華聽罷感受又是一轉,從初時的驚艷;后來的鄙夷;現在又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是欣賞,還是自怨自艾?張問一心就想畫畫,讓人感覺冷冰冰的。

  柳自華打量著張問,見其身材頎長,坐姿瀟灑,自有一副從容自信,不像商賈,定然是一個有地位的人。他觀察這張問的容貌,突然掩嘴嘆道:“您……您是不是張問張大人?”

  這下輪到張問吃驚了,他看著柳自華,納悶道:“我們認識么,你見過我?”

  柳自華的態度頓時一轉,幾乎忘記了客套,十分激動地說道:“真……真的是你嗎?妾身就想,誰能有張大人這般模樣呢?沒想到真的是你,妾身……”柳自華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張問愕然。柳自華又急忙說道:“您不知道,您在秦淮那邊的……風月之地,別提多有名了。姐妹們沒有不知道張問這個名字,都說貌似潘安,才勝唐伯虎,許多人都巴不得能見您一面呢!”

  柳自華越說越興奮,甚至有些忘乎所以了,把那別扭的禮儀丟得干干凈凈,眉飛色舞的樣子,看來女人都很八卦,什么風雅雍容大概是戴的面具……柳自華繼續說道:“真沒想到呢,今天我竟然見到了張問!我要是說出去,非得被羨慕死了!對了,還有您的故事,您是不是有個表妹小綰,癡情的張問為了她,敢于挑戰整個朝廷……”柳自華的臉色突然一變,意識到自己失言,急忙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這個……”

  張問搖搖頭道:“都過去的事情了,別再提就行。我不知道這樣的事居然傳那么開,連素未相識的人都知道。”

  柳自華吸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胸口,好像在說我快不能呼吸了!她嘴上沒停,又說道:“士林中有點風雅韻事,紅塵姐妹們還不得惦記著,何況您那些感情真摯的故事呢?聽說浙江有個頭牌,叫寒煙姑娘……”柳自華說道這里臉上一紅。

  張問見狀有些郁悶,心道老子總不能把漂亮的青樓姑娘都收到房里養著吧?他有些不耐煩,忍不住又問道:“我想給柳姑娘畫一幅畫兒,不知道柳姑娘愿意么?這樣,一會兒畫兩幅,留一副給你,算是補償,可以嗎?”

  張問不為柳自華的激動所動,心里面一直惦記著今天來這里干嘛的。

  柳自華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高興地說道:“那是妾身的榮幸,而且妾身還能得到張大人的丹青,卻是天大的福分呢!”

  張問搖搖頭,有些感傷地嘆道:“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或許是張問的情緒影響了柳自華,讓她安生了一些,恢復了一點端莊的形容。她想了想,從袖子里摸出兩張銀票出來,遞給張問道:“張大人要為妾身畫像,妾身不敢收你的銀子,今天的銀子,你拿回去吧……我們今天,不要扯到錢上邊去,俗。”

  張問愕然,心道我本來就是個俗人,還真以為我高雅呢,高雅的話就該喜歡山水畫了。張問還不夠無恥,想了想,沒好意思收別人的銀子,他說道:“我知道我出那一千余兩銀子,大部分是滿西樓收去了吧?恐怕柳姑娘能得到二百兩已經很不錯。如此我怎么好反讓柳姑娘破費呢?你的心意我收下,銀子別拿出來了。”

  柳自華的美目里滿是誠心,她說道:“妾身不愿張大人花這冤枉錢,有空的時候,時常來看看妾身就行了……”

  張問有些不知所措,不是說婊子無情嗎,怎么我總是遇到大方熱情的風塵女子呢?他恍惚中,看到暖閣前邊那副屏風,上邊繡著鴛鴦戲水。胡思亂想道:記得有個翰林院的同年進士,約人玩姑娘,兩個進士玩一個搞連襟,這鴛鴦戲水就不太應景了。

  張問不愿搞得太麻煩,便堅決推辭,“你掙這點銀子也不容易,收回去,這樣推來辭去的,麻煩。”

  他的本意是打擊一下柳自華,讓她有點自知之明,你就是個風塵女子,這錢怎么掙來的?張問倒不是非要薄情寡義,主要是因為他和這柳自華本來就沒有情義可言。我出錢,你出色,兩不相欠。不料這樣的話出自張問之口,效果卻完全變了,柳自華不但沒被打擊,反而十分感動地說道:“張大人真會體貼人呢,您也不缺這點,那妾身就不勉強了。”

  張問盯著柳自華的身體上下打量,那流暢的曲線讓他很是滿意,都有點迫不及待要握握畫筆了,可那套東西還沒送來,他便呆坐在那里等著。

  柳自華見張問有點呆,便找著話題說道:“方才張大人點那曲子,還有一個版本呢,您可曾聽過?”

  “哦?”張問那呆比一樣的表情頓時有了些生氣,他畢竟是個文人,對這些雅俗文化多少有興趣,正巧這風塵女子見多識廣,張問便來了興致,不禁問道,“還有什么版本?”

  柳自華淺笑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的,眼睛完成月亮形十分可愛,粉粉的臉蛋上頓時出現兩個小酒窩,她笑道:“大人是才華橫溢的士林中人,一定聽說過馮夢龍這個人。”

  張問點點頭,“略有所聞,此人是南直隸的人,名氣不小,可惜才氣都用到寫歷史小說和言情小說上去了,好像還沒有功名。”

  “大人點的那曲《送別在京師流行,可在秦淮那邊,已經流行著馮夢龍改編的版本了。要不妾身唱給大人聽?”

  張問笑道:“柳姑娘唱一曲就是幾百兩銀子,我這身上還沒那么多呢。”

  柳自華低頭道:“妾身單獨為大人唱,心甘情愿的,可不能收大人的銀子。”說罷進暖閣抱出琵琶,調試起弦音來。張問也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很是期待地聽她唱曲兒。

  不多一會,柳自華便伴著琵琶唱起來,“燒窯人,教我怎么不氣。磚兒厚,瓦兒薄,既是一樣泥,把他做磚我做瓦,未為無意。便道頭頂著我,倒與你擋風雨,那腳踹的吃甚么虧。頭頂的是虛空也,腳踹是著實的。○再勸伊,休把燒窯的氣。磚做厚,瓦做薄,誰不道是一樣泥,厚與他,薄與你,我自有個主意,頂戴你,幾番風雨虧你遮蓋了,踹定他,不許人將他丟打你。我雖和你薄相處,情長也,他厚殺也趕不上你。”

  她的表情和嗓音應著詞里的意思,十分俏皮,張問也被逗樂了,笑得合不攏嘴。他的心情大快,聽罷忍不住說道:“沒想到馮夢龍倒是詼諧,寫出這樣的騷詞兒來;柳姑娘也多才多藝,表演得逼真。馮夢龍要是聽見他寫的詞兒能唱得這么好,指不定高興成啥樣呢。”

  “妾身謝大人夸獎,妾身別的不會,唱曲兒可是唱得多了,熟能生巧嘛。”

  張問由衷贊道:“難得一副好嗓子和一顆玲瓏心。”

  柳自華見張問不那么呆了,也是開心得不行,又說道:“大人說的這個馮夢龍呀,也是個有才華的人,他結交了許多文人、樂師、畫師,大人喜歡丹青,要是能和他結交,不定能找到興趣相投的人呢。”

  張問隨便應酬了一句,馮夢龍是什么人,他才難得鳥,不過就是個科場落魄的士子而已,和當年的唐伯虎有得一拼,沒什么政治前途。什么丹青詞曲對張問來說只是調劑,他最看重的還是仕途。

  這時柳自華又說道:“馮先生說,他們是在辦一個叫‘文藝復興’的東西,是從西洋那邊傳過來的,說是可以通過琴棋書畫讓大明朝更加開明興旺。”

  張問愣道:“琴棋書畫?讓大明更加開明興旺?這些東西和朝局能扯上關系?”

  柳自華搖搖頭道:“妾身也是聽姐妹們這么說的,朝政的東西我們不太懂,而且也不敢議論。馮先生是有功名的人,(雖然是秀才),卻可以關心朝政。他說他不是頹廢放浪形骸,恰恰是在積極追求。”

  張問好奇,喃喃道:“馮夢龍,這個人倒有點意思,要是有機會,我倒是想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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