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杭書院的送別宴席,張問去參加了。書院里都是些秀才,張問無非就是說些廢話、打幾句官腔而已,宴席本身就是個應酬,作用只在于表明態度。他一個御史、總督身份,位置擺在那里,沒事去什么書院干什么?
處理好杭州的公私之事,張問便啟程北上京師,隨行有葉青成率領的幾百軍士,張問的私人只帶了曹安、玄月,女人只帶了張盈和繡姑。他身邊需要個女人貼心照顧,能夠擔任這個角色的,只有繡姑和吳氏,最后張問選擇了繡姑。
一行人走驛道,因為京杭運河流向復雜,船只航行速度有點慢。他們于四月中旬到達京師地界,其行程早已報知朝廷。午門獻孚是國家大事,歷來都比較受重視,可以彰顯王道、震懾心懷不軌之輩。上議定,詔張問于四月十八日進京獻俘。
在四月十七日,宮中就在午門正楹樓前設御座,把一切排場都準備好了。只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們遲遲沒法下筆寫次日要下詔的圣旨,因為對于張問的封賞還未敲定。
內閣票擬的封賞是封賞張問為太常寺卿、太子少保。按照常理,總督巡撫打了勝仗回到京師,都會位至九卿之列,明朝九卿又分大九卿和小九卿:大九卿為六部尚書及都察院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小九卿為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祿寺卿、詹事、翰林學士、鴻臚寺卿、國子監祭酒、苑馬寺卿、尚寶司卿。
這太常寺卿勉強算作九卿之一,而太子少保又是莫大的榮譽,是正二品的官職,太子三少不是什么進士都有機會做的。
但是拋開這些表面的榮光,很容易就發現,太常寺卿就是負責祭祀、禮儀之類的事務,這官倒是不賴,有地位又高貴,可這種官位對國家軍政根本沒多大關系,做了這樣的官等于是邊緣化了。還有什么太子少保,皇帝現在也沒太子,再說那壓根就是虛銜,沒有任何職權,相當于送張問一個二品官銜,多拿些俸祿而已。
內閣首輔顧秉鐮做這樣的安排,實在是不容易,也不枉他經驗豐富。這樣做,既遵循了慣例規矩、避免閑言碎語,又深刻體會了魏公公弱化張問在朝廷勢力的精神,可謂是一舉兩得。
魏忠賢把票擬拿給朱由校看,他沒那個膽子,大小事都敢自己直接批紅。真有事兒的時候,魏忠賢還是要拿給皇帝看的,否則他不就是篡權了?不過魏忠賢經常是等皇帝玩得正高興的時候稟報,然后皇帝就說你看著辦吧。
不料魏忠賢這次故計重施稟報張問的封賞之事時,皇帝竟然說這個票擬不好,讓內閣重新票擬。
這下可把魏忠賢給難住了,眼看已經下旨讓張問明日進京獻俘,可現在皇帝不同意下達封賞的圣旨,明天這獻俘儀式怎么弄呢?
魏忠賢非常著急,急忙讓顧秉鐮等閹黨大臣回到內閣值房,重新商議封賞事宜。
顧秉鐮看著自己深思熟慮之后的方案,愣愣道:“皇上不同意這個票擬?這是為什么?”
顧秉鐮五六十歲的人了,頭發胡須都已花白,國字臉面相方正,他冥思苦想的時候,眉間三道豎紋給人嚴肅和正義的感覺。
魏忠賢一臉焦急和無辜,一對眉毛向兩邊倒,就像八字胡一般,“咱家也納悶,皇帝今天怎么偏偏不同意內閣票擬了。顧閣老以為,皇爺是嫌給張問封賞得不夠,還是覺著封太子太保太過了?”
顧秉鐮踱著步子說道:“平定叛亂,活捉敵首,封個榮譽虛銜哪里會過了?再說皇上要是不滿意張問,怎么會讓他押解俘虜回京獻俘?皇上肯定是不滿意給張問封了一干子虛銜、沒有實權,張問可是皇親國戚,在皇上心里邊也有些位置。看來這票擬要讓皇上滿意,還得給張問弄些實權官位才行。”
魏忠賢愕然道:“那顧閣老覺得應該封個什么官職?”
顧秉鐮道:“大九卿之列,現在也沒空幾個位置,咱們總不能讓在位的官員無名無故就讓出來吧?嗯……都察院都御史自左光斗辭官之后就一直空了,再不然讓張問升二品都御史?”
魏忠賢立刻搖搖頭,開玩笑,要是讓張問掌握了都察院,以后萬一撕破了臉,他指使下邊的人每天一份彈劾老子的奏章,可不是件痛快的事兒。
顧秉鐮也說道:“這樣也不太合規矩,大凡升遷,言官和部堂官員應該交換位置,張問原本就是都察院御史,又升都察院就不合規矩,得轉到六部才行……他現在已經是三品官了,要是轉到六部、又要升遷,那可得做堂官才行!
張問還不到三十歲吧?他要是做了六部的尚書,咱們內閣不得被天下非議?這事兒還真不好辦!”
魏忠賢道:“時間也來不及了,明天就要獻俘,最遲今天晚上就得寫出圣旨來!要不這樣辦,就用一句話,一應有功官員將士按例封賞,先把話撂下,怎么封賞慢慢再議。”
“也只能這樣了。”
陰歷四月十八日,張問穿上了一身戎裝盔甲,打扮一新,押著囚車進入京師。他雖然是文官,但這次是出去為朝廷征戰打仗的,所以穿上盔甲符合時宜。張問很少穿盔甲,除非是上了前線才穿上多個安全保障,這時穿了一身明晃晃的新盔甲,別說還十分精神。
這種穿著做樣子的盔甲,款式時新、合身得體,加上張問那副俊朗高大的臭皮囊,這么一打扮,那還真是英姿勃發。要真是穿戰場上的那種盔甲,就毫無美觀可言了,包得更粽子似的,看起來又厚又笨、污漆漆的,要說外觀扮木乃伊差不多。
街道上圍觀的百姓很少有機會見到真正打仗的行頭,看到明軍將士上下威武英俊,那是振奮不已,沿路一路鮮花一路歡呼。大明社會較以前那些朝代又開放不少,普通的姑娘媳婦們遇到這種事也會上街圍觀,看到騎在高頭大馬上英姿勃發的張問,又惹起了多少相思情債。
張問騎在馬上昂首前行,左右護衛形影不離,見到如此激動崇拜的場景,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張問畢竟還是年輕人,有時候心里也會有熱血澎湃,也會好面子不是。
就在這時,一個滿嘴胡須的猥瑣大漢跪倒在地,失聲痛哭,大呼道:“張大人,俺對您的崇拜猶如滔滔江水啊,您是百戰百勝的大將軍、您是大明棟梁、您造福百姓、俺對您比對俺親爹還親……張大人啊,軍營還收入不……”
張問愕然看了一眼那大漢,回頭看向旁邊的將領。這出戲可能又是手下給安排的,在沈陽那會,有人就花銀子雇人干過這種事。那將領見到張問的目光,不置可否,面帶笑意,拼命忍住大笑。
那大漢的臺詞也他•媽的惡心了,立刻引來了無數圍觀眾的鄙視,而一個大娘卻受到了鼓舞,大喊道:“張大人這么年輕,是否婚配呀……”
如此熱情的老鄉,張問心下感嘆,回想起出京時被一幫百姓扔雞蛋蘿卜、大罵閹黨,更狠的是還有人想殺老子!
前后對照,實在相差甚大。張問也弄不清楚名聲是什么,而民心又是什么了。
熙熙攘攘中,眾軍終于到達了紫禁城南邊,從承天門、端門一路前往午門獻俘。午門外的空地上,百官排列,禮儀正規。錦衣衛的明扇、尚寶司的設寶案、教坊司設韶樂,一應俱全,場面恢宏,讓人不禁肅然起敬。
兩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中間讓出一條大道,張問走在最前面,騎在馬上按劍前行、背上的青色披風隨風獵獵飛舞,而滿朝的大臣只能站在兩邊觀看,所有的目光都注意在張問身上,張問頓覺榮耀無比。
后面是一溜囚車,葉楓披頭散發被關在一輛囚車里面,見到這樣的場面哈哈大笑,笑得死去活來停也停不住。“呸!”葉楓突然向邊上的一個官員吐了一口唾沫,“得瑟個啥,你們都等著做亡國奴吧!哈哈!哈哈哈……都做亡國奴……”那個穿青袍的年輕官員抹去臉上的臟水,郁悶道:“操•你媽,神經病!馬上就喀嚓了得瑟個啥?”
張問騎馬沒走一會,遠遠地就停了下來,然后翻身下馬,獨自走向御座的方向。上邊坐的人他看不清楚,離得有點遠,不過他看見上面坐得不只皇帝,皇后也坐在一旁。張問是皇后的親戚,皇后來觀看獻俘儀式,合乎情理。
張問整了整衣冠,鄭重其事地跪倒在地,俯首道:“臣副都御史浙直總督總理東南軍務張問、奉皇上明詔,將匪首葉楓等一干罪人押解回京……”因為張問是率軍入皇城,必須得在文武百官面前申明一點,老子是奉了明詔的……作為臣,在任何時候都要謹防謀逆嫌疑。
皇帝好像遠遠的在說什么話,但是在這空曠的地方,聲音聽不清楚,張問也不敢抬頭去看,實際上皇帝皇后高高在上,文武百官都不敢仰視,很多人都不知道皇帝在上邊說什么話做什么動作。
午門前比較安靜,只有那葉楓不知死活地還在哈哈大笑。
過了一會,一個穿著花俏蟒袍的太監走上前來,高聲道:“圣旨!”
“將葉楓等一眾人犯,綁至西市、斬首!”
太監喊完,兩旁的凈軍、錦衣衛訓練有素地有節奏地高聲歡呼,張問身后的軍士也舉械歡呼,一時皆大歡喜,連將要被殺的葉楓都十分配合地在大聲歡笑,沒有人哭,只有高興和笑容。
歡呼之中,眾軍那囚車押下去、準備把囚犯們斬首,于是葉楓的狂笑也漸行漸遠了。
過了許久,太監又念圣旨,賞了張問等人許多財物,并說要升官加爵。張問很仔細地聽完圣旨,卻沒有聽到自己回京之后究竟要做什么官,他有些納悶,按理如此趁歡快的場面,給老子一個人人艷羨的高官厚祿,那才是激勵百官的好辦法啊!怎么圣旨盡說些虛的,沒給點實際點的好處?
歡快的場景,這道圣旨在張問的心里蒙上了一絲陰影。他總覺得今天的獻俘十分詭異,葉楓那縱情的狂笑和這道圣旨,都很詭異。
張問回到了青石胡同的宅子,無論在外面如何風光,還不是要回這么個老宅。曹安等人已經先一步回到家中,已經把院子收拾出來。張問下了轎子,剛走進院子,就隱隱聽見曹安焦急的聲音:“買不到?去酒樓里叫,就算多花些銀子也得弄回來……”
“曹安!”
曹安聽見張問的聲音,忙跑了過來,躬身道:“少爺有何吩咐?”
“什么事兒這么急?”
“回少爺,胡同周圍的米店沒米了。咱們剛回京師,家中已無米糧,得重新添置,晚飯沒米可怎么行?老奴就叫人先去酒樓里買些酒菜米飯回來,先對付過今晚,明天再去大些的米店購置。”
張問愕然道:“米店都沒米了?這里是京師,吃的、穿的、用的,天下物資都會往這兒運,怎么可能突然斷米?”
曹安道:“可不是這樣,京師并不缺米。可許多人都說建虜要打到京師來了,說得是有板有眼。建虜要攻破京師不可能,但他們一圍城,外面的東西都運不進來,京師上百萬的人總得吃喝,以后就會缺米,所以大伙兒拼命地買米屯在家里。這米價是呼呼往上漲,加上搶購,小一些的米店或賣完無貨、或干脆囤積坐等米價往上漲。現在買米還真是困難。”
“不過是市井謠言,不能當真!官府都沒有發邸報告急,建虜影兒都沒有,人們就嚇成這樣,真是讓人痛心!”
張問口里這么說,可心里卻多了個心眼,這個世上,沒有空穴來風之理,凡事總有個緣由吧?米價上揚,要么就是有人在后面故意散布謠言意圖投機取巧謀取暴利,要么就是受遼東軍情影響。
東北的狀況確實不容樂觀,張問擊敗努爾哈赤之后,努爾哈赤的次子代善繼承汗位(此時多爾袞還沒成什么氣候、長子褚英已經被他的親生父親努爾哈赤除掉),建虜迫于生存危機,經過短暫的整治之后便揮軍進入遼東地區,連戰連勝,遼東三大重鎮遼陽、沈陽、鐵嶺失守,遼河以東大片地區淪入建虜之手。
天啟元年,建虜再度挑起戰爭,攻陷了遼西走廊以東諸多城池,天啟二年也就是今年初,明軍又失廣寧、義州。原來升任了遼東總兵官的劉鋌,因為一系列的敗仗,損兵折將、靡下損失殆盡,已被押解回京,關進了詔獄;遼東經略熊廷弼也不太好過,他雖然還沒倒臺,但是朝廷里風聲很緊。
張問覺得這次京師的謠言可能就是來自于這樣的狀況,有些見識的人肯定在擔心建虜劫掠京師一帶富庶之地。
目前還沒什么事,不僅山海關外有許多重關重鎮,而且山海關號稱天下第一關,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想強攻恐怕堆上數十萬計的軍隊都有困難,而建虜沒有那么多兵力。
不過京師的安全不是守好山海關就行了的,北面和蒙古接壤的那段邊墻比山海關薄弱得多,建虜只要搞好外交,借道蒙古就可以長途奔襲關內。張問也無法斷定建虜會不會這么干,不過的確存在這種可能。
張問一面命人打探消息,一面尋思這事的厲害關系。現在張問和遼東那邊一點關系都沒有,出了天大的事也沒他什么事兒,米價再漲,他也不缺那點銀子。所以張問也沒什么好緊張的,這種事和他關系不大,國家大事也不是靠他張問一個人,張問心里沒啥感覺,犯不著沒事找事給自己頭上壓太多東西。
他有些不安的是,這次回來,朝廷給自己的封賞非常不爽快,恐怕是魏忠賢一黨在作怪,如果魏忠賢對自己失去好感、想以打壓,這事兒倒是個麻煩,魏忠賢權勢滔天,被他惦記上可沒什么好事。
張問不知不覺地又把內斗視作了第一要務,而關外的事反而覺得不怎么重要了,這大概也是多數官員面臨的處境。他實在沒有辦法,朝廷里面的勾心斗角直接就關系自己的身家前程,不重視都不行。
就在這時,張盈走了進來,屏退左右,抽出一張紙條,說道:“昨天的新消息,宮里邊的。魏忠賢拿著內閣對封賞有功將官的票擬問皇上,皇上不滿意,駁回了票擬,讓內閣重新商量。今天獻俘之時沒有對相公下旨如何封賞,就是這個原因。”
張問忙拿過紙條仔細看了一遍,沉吟道:“這么說,皇上是看得上我了?想提拔我上去對抗魏黨?”
張盈道:“既然皇上站在相公這邊,他魏忠賢不過就是皇上身邊的一條狗,他敢拿相公怎么樣?”
“盈兒說得不錯,只要皇上信我們,啥事都沒有……伴君如伴虎,真正不能馬虎的,還是皇上那里!但是我已經離開朝廷這么長時間、在朝廷里不熟,資歷又在這里擺著,恐怕拿魏忠賢一黨也沒什么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