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剛吃過午飯,張問家門口就有一群鬧事的百姓,當事者稱是來找他們家女兒李廚娘的。張問府上確實有這么一個廚娘,但是昨晚已被玄月給殺掉了。
張問叫人去喚玄月。不一會玄月就來到前院,在張問前面拱手喊了聲東家。玄月的身高比普通女子要高上半個頭,穿著黑色的緊身武服,雖然初春的天氣依舊寒冷,穿得衣服很厚,但是依然掩蓋不了她的凹凸有致的身姿,特別是豐滿的胸部。
“那個廚娘的家人,怎么找到這里來了?”張問問道。
玄月道:“府里買進李廚娘的時候,屬下就查過她的底細,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姊妹,自小被賣入一家青樓,在廚房里做工。不曾聽說她有什么親戚、更別說父母了。”
“哦。”張問低頭沉思,來回踱了幾步。這時玄月又說道:“是否要屬下將那些鬧事的人趕走?”
“慢著。”張問抬起頭來,“幕后的那些人沒拿到我的真憑實據,沒什么大事,不必緊張。我猜測、定是東林存心找麻煩,制造輿情、給人添堵……順天府尹倪文煥以前是浙黨的人,現在東林執政都快半年了,他還坐在順天府的椅子上,恐怕是投了魏忠賢。你派人拿我的帖子去應天府,知會一聲,讓他簽押一隊皂役來,把門口那自稱李廚娘父母的人拿了拷問便是。”
“是,東家。”
張問處理完這事,便回身走進堂中,又叫人喚曹安過來。外邊那些鬧事的人,雖說沒什么要緊,但是張問已經嗅到了彈劾自己的信號。朝廷里搞人那一套玩法,幾十年都沒變過,無非就是找個由頭,讓小官打頭陣彈劾官員,先扣一通說不清楚的屎盆子,然后再扯到其他事上去。
張問和劉朝接觸、拒絕左光斗的拉攏,已經讓東林明白,張問一門心思要干閹黨,所以東林就開始趁早準備打壓張問。張問細想了一遍其中關系,對東林接下來的招式已然猜到了幾分。
一般情況下,被東林黨盯上絕不會輕松,什么亂~倫、狎妓、搶占民田、霸占民女之類的事,不管有沒有,只要存在可能,就會一股腦兒給扣在頭上。然后就制造輿情,把敵人弄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小人。
所以干閹黨確實不是那么痛快,名聲上肯定要受損。你生氣也罷、惱怒也好,都無濟于事,他們會像滿頭的蒼蠅一樣“嗡嗡……”圍著你,把你弄得渾身不舒坦。最好別去管,才是明智之舉。張問細想了一下應對之策,想出的辦法就是不搭理他東林,只顧著干一件事就是:攀上魏忠賢。成了閹黨,怎么對付東林就不用張問過多操心了。
張問打定主意要干閹黨,按照他的預測,東林大員扛不住皇權,大員們都得倒霉,張問犯不著自己往刑場上送。
這時曹安走進了張問所在的前院客廳,張問命他寫個禮單,將銀子準備好。銀子自然是去賄賂魏忠賢的,張問也顧不得許多,準備大白天就去見魏忠賢。反正東林也要彈劾,就讓他們彈劾好了,老子就是去賄賂,但是沒有證據、他們還能帶著人去東廠街搜查魏府?
準備妥當,張問就帶著曹安和一眾跟班和侍衛,坐嬌出門。前院的角門剛一打開,張問就聽見外面有嘈雜聲,然后轎子停了下來。應天府的皂隸還沒有來,這些鬧事的百姓也沒有散開。
張問在轎子里聽到曹安的呵斥:“大膽刁民,散開!”
“咱們要見胖妞,賠我家小女來。”
曹安道:“人既已賣入,豈是你想見就見的?”
張問挑開轎簾,從里面走下來,旁邊的侍衛都躬身執禮。眾鬧事者見張問穿著紅色官袍,這可是大員,鬧事者本能性地有些畏懼,看著張問安靜下來。
“你們到這里鬧事,收了別人多少銀子?”張問冷冷道。
前面一個穿著草鞋的老頭說道:“我只來找小女胖妞。”
張問看向那老頭,劍眉之間的蕭殺之意讓那老頭倒退了兩步。只聽張問說道:“別忘了這里是什么地兒,誰是你的女兒,誰不是你的女兒,戶冊都有據可查。你想清楚了,為了那點銀子搭上性命,究竟值不值得。”
趁眾人怔怔害怕的當口,張問已上了轎,轎夫抬著轎子長揚而去。那些鬧事者沒怎么樣,但仍然圍在門口不散。只能等應天府的捕快來拿人了。
一隊人馬護著張問的轎子出得胡同,向東而行。東廠胡同就在東安門外,東廠和錦衣衛的衙門都設在這條街。魏忠賢的住宅就在東廠胡同口,靠近翠花胡同的地方。這棟院子是新建起來的,看樣子其耗費起碼是幾萬兩銀子,并且還有擴建的余地。可見魏忠賢自朱由校登基之后,收了許多賄賂,不到一年時間就肥了。
如果是那些肥得流油的大臣,關系太深,皇帝想宰不容易,不慎就會動搖統治;但是魏忠賢這樣的宦官,要是沒有皇帝的寵信,什么也不是,要宰的話較容易。
魏府前的門樓氣勢不凡,有四根大柱子撐著,門口還放著兩尊石獅子。張問叫人遞上帖子,不一會門開了,就有一個五大三粗的大漢迎出來。只見那大漢臉寬,酒糟鼻,滿臉的紅疙瘩,面赤如剛喝醉了酒一般,觀其面貌,就像一個殺豬的屠夫,身上卻穿著綠綢寬衣,實在有點不倫不類。
大漢長相粗曠,但是禮數倒也拿捏的得體,見面就熱情地作揖見禮。酒糟鼻寒暄了兩句,說道:“我家主人一早去宮里侍候皇上,這會兒該回來吃午飯了,不過還得等一小會兒。皇上一忙起來,常常廢寢忘食,午飯有時也顧不上吃。仆是魏府的管家,魏爵,失禮之處請多多海涵,張大人,里面請。”
張問對曹安遞了個眼色,曹安會意,準備尋個機會打點一下這個魏忠賢的管家。張問隨即笑道:“那就叨擾了。后邊有箱子東西,先抬進府中吧。”
魏爵拿眼看了一眼那口箱子,由兩個人抬著,看樣子很是沉重。如果是黃貨,今兒這筆進賬可是十分可觀。
魏爵遂說道:“那先抬進來替張大人放著,請。”魏爵是知道張問的,聽魏忠賢說張問會投過來。既然如此,就沒什么好推辭的,送什么東西,一概笑納。
張問被請到前院待客廳坐下,喝了一會兒茶,果然魏忠賢就回來了,管家對魏忠賢的行蹤倒是摸得很準。魏忠賢從門口跨進來,隨同的魏爵忙彎下腰給他撩了一把長袍下擺。
“皇爺一早起來就玩傀儡戲,好不容易才盡了興。”魏忠賢進來時氣喘吁吁的,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將杯蓋往幾上一扔,就咕嚕咕嚕猛灌起茶。
張問早已站起身來,揖道:“下官拜見魏公公。”
魏忠賢聽張問稱他“魏公公”,有些不快,心道投過來還扭扭捏捏的作甚,別人不叫咱家爺爺爸爸,起碼也得稱一聲千歲。不過方才魏忠賢聽管家說張問送過來一箱子黃金,他也就不想計較張問的稱呼問題,呵呵一笑,指著椅子道:“坐,坐下說話。”
張問聞言并未坐下,而是從袖子里摸出一張禮單,走過去放到魏忠賢旁邊的幾上,說道:“下官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請魏公笑納。”
魏忠賢翻開禮單一看,這張問倒是直接,干脆真金白銀送八千兩銀子過來。魏忠賢今日有此收獲心情非常好,笑得合不攏嘴,嘴上說道:“張問啊,你無緣無故的給我送這么一份大禮,卻是何為呀?”
張問沉住氣,拋卻不利情緒、比如鄙視魏閹之類的雜念,躬身道:“東林黨顛倒黑白、培植黨羽、賞罰不明,下官是多謝魏忠賢主持公道。”
這時魏爵上來添茶,剛才他得到了曹安給的好處,聽到張問的話,覺得無功不受祿,就在魏忠賢面前低聲說道:“聽說東林黨的左光斗用世襲爵位為籌碼拉攏張大人,張大人卻沒有答應,可見張大人是真心向著咱們呢。”
魏忠賢聽罷看向張問笑道:“你也別不好意思說,外邊多少人都叫咱們閹黨。你何以不跟東林,要跟咱家?”
“外邊傳言并足信,就像昨天,下官府上有個丫鬟失蹤了,立刻就有都人自稱是那丫鬟的父母,到下官舍上鬧事,這定然是東林黨在背后指使的事兒。東林一貫都是抓住一切機會、往反對他們的人頭上扣屎盆子。”
魏忠賢對這種八卦小事好似很有興致,忙問道:“后來呢?”
張問道:“后來下官得知,那丫鬟從小就父母雙亡,哪里來的父母,就去應天府報官。應天府尹倪大人原本并不認識下官,但是聽說下官要投魏公,就幫忙把鬧事的人驅散了。”
“哈哈……”
張問繼續道:“于公于私,下官都打心底敬佩魏公。于公,東林黨一味黨同伐異,忘本忘記皇上,還標榜大義,心無忠心何來大義?獨有魏公,主持大局,收攏人心,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張問說到這里,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利國利民的事兒來,于是他急忙轉向私事,“于私,皇上向著咱們這邊,東林再怎么蹦跶,大事還得皇上拿主意,他們眼里沒有皇上,也蹦不了幾日。下官跟魏公,對前程有利無害,只要下官有機會收拾那幫自肥忘本的人,就能把他們收刮的油水都榨出來……”
張問投靠魏忠賢,認為要把合作利用關系弄牢靠,就要說個互利的理由出來。這會已經把相互的好處都嚴明了:一是自己的好處,就是想讓魏忠賢保自己,給官給權;二是魏忠賢的好處:老子弄到銀子了,自然會源源不斷地孝敬上來。
果然魏忠賢聽明白之后,心中大快,想起今日張問一出手就是八千兩銀子,可是個舍得掏銀子的人,得讓他有機會撈,才是開源之道。
魏忠賢拍拍胸脯道:“張問你放心,十五日那天不是有廷議嗎,咱家一定替你說話。”
張問趁機將懷里的那疊證詞掏出來,遞上去,說道:“這是下官從遼東官兵那里得來的證詞,蘇子河之戰杜松喪師六萬,完全是杜松輕敵冒進的責任,下官壓根就沒插手,有證詞為證。”
魏忠賢拿起那疊紙,可惜拿反了。現在帝國的最高權力掌握在兩個文盲手里,一個朱由校還好,多少識得幾個字,魏忠賢幾乎是一個字不識。長著一張馬臉的魏忠賢看了一眼那疊紙,就丟到一邊,說道:“這東西咱家幫你送到錦衣衛提督田爾耕那里去,讓他查清楚,定然用得上。”
張問又說道:“清河堡之戰的功勞……”
張問心道,老子提著腦袋得來的大功勞,這么就給袁應泰占去了?
魏忠賢犯愁道:“咱家可以保你無罪,東林彈劾你,可沒有字面證據,只要皇上不信,就治不了你的罪;但是清河堡之戰的事兒……司禮監里已收到了遼東巡撫衙門的備份底稿,證據確鑿,這時候要把功勞硬往你身上套,卻是有點難了,就是皇上也沒辦法。”
張問道:“這個下官也聽說了,只要魏公在皇上面前說兩句好話,讓下官面呈皇上,讓皇上明白事實,下官也不枉血里火里走一遭,還有遼東那些有功的將領,也應得到升遷。”
“成,你下去候著吧,等皇爺高興的時候,咱家給你說說。對了,你愛干什么官兒?”
張問聽出的意思是“你擅長在什么職務上撈錢”,他忙揖道:“聽說浙江巡撫一職至今還空缺著……”
魏忠賢想了想,這張問開口就要去浙江,是打定主要要撈錢了,當即笑道:“崔呈秀前不久剛調任兵部尚書,浙江那片的總督巡撫都空缺著,還真是缺人。朝廷前不久才廷議裁撤蘇州的總督衙門,不然可以給弄個比巡撫還大一些的浙直總督……成!你現在是四品御史,就算清河堡之戰的最大功勞是他袁應泰的,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升兩級,掛個三品左副都御史的官銜,就任浙江巡撫是可以的。”
總督巡撫并不是封疆大吏,是京官;總督巡撫無定制,各地有時候撤、有時候補,都是京官掛名節制軍政,加強中央集權。
張問心里一喜,拜謝道:“下官叩謝魏公厚恩。”
魏忠賢又道:“你把心放寬,回去候著等好消息,這事兒包在咱家身上,對了,浙江鎮守太監孫隆,和咱家關系也不錯,到時候咱家給他傳一封信札去,保準你在那位置上坐著舒坦。”
張問聽罷心下一寬,這才拜謝了魏忠賢回家。
沒兩天,朝廷里開始用各種理由彈劾張問,但是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就是魏忠賢等太監和客氏,彈劾沒起多少作用。
到了二月十二日,朱由校不知該玩什么,最近喜歡傀儡戲也有些膩歪了,想起了張問,便下旨召張問進宮面圣。
張問接到口諭,當下就感嘆:皇帝身邊有人好辦事啊。他急忙穿戴整齊,穿上嶄新的四品紅官袍,打著扇牌,很高調地坐嬌去紫禁城。
平時官員上朝,或者受皇帝召見,都是從東安門進去。張問這次也不例外,他乘轎通過棋盤街,很快就到達了東安門前,然后下轎步行過去。
東安門為七間三門黃琉璃單檐歇山頂,在平坦的大地上,那極具古典風格的三個大門樓四平八穩地坐落在那里,平地生出一股子王八之氣。張問從側門進去,就看到了玉河,玉河上面有一座漢白玉石拱橋“望恩橋”。霸氣華麗的明式建筑、加上這河、這橋,清晨的薄霧未散,整個猶如天上的宮闕一般。
張問看到這些,想著自己要去浙江,竟有些舍不得離開京師了。當此全世界,沒有哪個地方有現在這樣的王霸之氣,讓人產生這樣開闊的胸懷。
過了玉河上的望恩橋,河西又有一座門樓,是歇山過梁式三座方門,此乃東安里門,因是紫禁城宮墻的入口,又叫墻門。
張問走到墻門門口,遭凈軍(沒有命根的軍隊)軍士詢問,張問答是皇帝召見。這時,就見個一個白面胖子走到了門口,原來是太監劉朝,劉朝正是凈軍統領。劉朝道:“張大人,咱家等你有一會兒。”
攔住張問的兩個軍士這才讓開道,張問走進門里,拜了一拜,趁劉朝扶起自己時,將一錠黃燦燦的金子塞進了劉朝的衣袖,沉甸甸得極有質感。
“呵呵……咱家帶張大人去見皇爺。”劉朝帶著張問向西走,后面還有兩個太監跟得遠遠的。劉朝低聲問道:“圣夫人問你,你要去浙江做官?”
張問心里一愣,心道那餓貨莫非是被叉上了癮,不想讓老子出去?
其實張問也留戀京師,可在這地方干不了什么事,只能顧著去黨爭內斗。現在還好,投奔了閹黨,能得到皇帝和親信宦官的庇護,沒有什么事兒,張問猜著流血的該是東林黨;可萬一有一天皇帝龍御歸天,就該閹黨倒霉、為東林抵命了。
張問想換個地方,尋找出路、長久之計,所以不愿意呆在京師,這時見劉朝問起,就說道:“現在我府里府外都是東林黨的密探,這時候見圣夫人,恐有隱患;浙江到京師,一條船的路程,有機會在京師外邊見面,興許還穩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