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腳步,四處張望了一陣,不高興地說道:“夫人怎么能住這種冷宮?傳出去,她會被人輕視的。”
那人沒有回話。
倒是馮宛,這時卻搖了搖頭,暗暗忖道:這個時候,冷宮才是安全的所在。那些人知道我在這里,才會輕忽。
想到這里,她怔怔忖道:這次相見,子揚似是變了很多,他已經多了不少心眼了。
便是她被逮住,也是衛子揚用計的結果啊。如不是聽到他跌下馬背昏迷不醒,她怎么會心神失守,精神恍惚,以至于輕易泄露行蹤,被他所擒?
在馮宛尋思時,吳姓青年的聲音從臺階上傳來,“夫人。”
“進來吧。”
吱呀聲中,吳姓青年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依然平靜的馮宛,便被殿中豪華的布置給吸引了去。四下打量了一眼,他容色稍霽。
又走進幾步,吳姓青年低頭稟道:“夫人在這里,可是安好?”
馮宛點頭,溫婉道:“好的。”
側了側頭,她突然問道:“將軍既然無事,那十五殿下的尸體可有處置?他所居住的地方,可有派人搜尋?”
聽到馮宛這個時候,還在擔心這種事,吳姓青年暗嘆一聲,恭敬地說道:“十五殿下的尸體已被將軍藏在冰窖,如何處置,將軍還沒有想好。居住的地方也有搜索。”
“可有找到弗姬?”
吳姓青年抬起頭來,他搖頭道:“不曾。那婦人狡猾得緊,給逃脫了。”
“她逃不遠。”馮宛說道:“四個城門如今是外松內緊,她只要出城便會被逮住。現在沒有逮住她,說明她還在城中。”衛子揚知道她素來聰慧,為了逮住她。必定在四大城門都派了大量人手。便如逮她時那樣,轉眼間便聚了二百人。弗兒要是出城,也會被抓。
尋思了一會。馮宛說道:“趙俊趙家郎君的府第,已經暴露,她不會去。可除了那里。還有什么地方呢?”
一邊踱著步,她一邊尋思著。想著想著。她騰地轉身,命令道:“吳君,還請你出宮一趟,到衛將軍的府第,和我的一品夫人府,西郊馮莊這三處,細細搜查一番。凡有來歷不明的人。請多多留意。”
吳姓青年怔了怔,低叫道:“夫人,那三處地方,將軍一直看重著,她不敢去的。”
馮宛搖頭,她慢慢說道:“正因為那三處地方是將軍看重的,她才有可能前去。你且試一試。”
話說到這個份上,吳姓青年只能應道:“是。”
他沒有退后,而是看著馮宛,欲言又止后。低聲說道:“臣已在聯系諸位大臣。”慎重地朝馮宛一拱手,吳姓青年認真地說道:“我們會當著將軍的面,承諾此生夫人如無大錯,必保夫人皇后之位。”
說到這里。他誠摯地求道:“夫人這一路來的辛勞,我等都看在眼中,定不會讓任何婦人奪了夫人的正位去。”
給她上一道保險么?
馮宛怔怔地看著他。
大臣們立誓來保她的皇后之位啊?
正妻之位,她是在意的。可是,她的孩子,她腹中這個不應該在此時此刻出現的孩子……只要有心人愿意利用,光是這個孩子的來歷,便可說成她的大錯,足夠被休的了。
便是他們容納了,忍著留下了,可她兩世盼來的孩子,她親生的孩子,憑什么要承受這世間的白眼和是非?憑什么不能驕傲地享受這個世間的一切?
想到這里,馮宛苦笑了一下,低聲說道:“吳君好意,阿宛心領了。只是我心意已決!”
斷斷沒有想到,話說到這個份上,她還是拒絕。吳姓青年又是失望,又是無力地看著她,一時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沉默了好一會,他朝著馮宛拱了拱手,垂頭喪氣地退了出去。
時辰還早,馮宛緩步踱出宮來。走在荒涼的小道上,側耳一聽,隨著風吹來的,都是嗚咽聲。
馮宛走了一陣,心中厭倦,轉身準備返回。
就在這時,她瞟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急急回頭,馮宛快步走去。看到她走近,那人執手一禮,大聲喚道:“夫人!”
“你怎么在此?”馮宛看著眼前的游俠兒,又問道:“曾秀呢?”
那游俠兒說道:“大兄與我等一樣,都在此處把守。”他咧嘴一笑,興高采烈地說道:“原以為是衛將軍看我等不順眼,故意處罰,夫人也在這里,那就是讓我等保護夫人來的。”
馮宛笑了笑,她又問道:“老叔呢?”
“夫人放心,老叔與大兄在一塊呢。”
馮宛點了點頭,這時,不遠處的花園中,傳來一陣喧囂聲。見到馮宛好奇地張望著,那游俠兒說道:“那些被將軍請到外面的婦人們,聽說夫人回來了,紛紛求見呢。不過將軍都不許她們進來。出現在那里的,是一些大臣權貴,他們找到將軍,說要見一見夫人。”
游俠兒聲音一低,湊近馮宛輕聲說道:“不過將軍不肯見他們,太監們說,將軍一個人躲在房子里喝悶酒呢。”說罷,他拿眼瞅著馮宛。
馮宛卻只是恩了一聲,她側耳聽去,隱隱約約中,倒是聽到了二句清楚的話,“馮夫人既已歸來,將軍便可祭天就位,冊立皇后了。”“是啊,夫人甚得將軍歡心。她回來了,將軍也可正常治事了。”
又側耳聽了一會,馮宛轉向那游俠兒,隨待了幾句,便轉身離開。
夜了。
馮宛沐浴更衣罷,早早便躺到了塌上。
剛剛睡著,一陣嚷嚷聲驚醒了她。馮宛一睜眼,便看到房門大開,一個人影隱隱綽綽出現在房門處。
“誰?”馮宛顫聲一喚,她剛剛坐直,那人歪歪倒倒地走出幾步,面容呈現在昏暗的牛油燈下。
這個俊美之極,鳳眸墨發,可不正是衛子揚?
只是他臉色暈紅,艷色眸子淚水欲滴,正抿著唇,倔強而又控訴地看著她。吐出的氣息,盡是酒味。
馮宛心中一松,低聲喚道:“子揚,是你啊。”
衛子揚沒有吭聲,他歪著頭,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馮宛。
好一會,他才再次移步,跌跌倒倒地走到她面前,就在馮宛想要說什么時,“咚”一聲,他朝地上一栽,屁股坐了個結實。
坐在地上的衛子揚,顯然被摔得有點暈眩,他呆頭呆腦地看著馮宛,直直地看著她,突然的,他嘴一張,放聲大哭起來。
沒有想到他會哭得這么厲害,馮宛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她連忙從從塌上爬起,摟著他的頭說道:“子揚,不要哭了。”
衛子揚卻只是啕啕大哭著,淚水橫流中,他嗚咽著喚道:“阿宛。”
“恩。”
“阿宛。”
“恩!”
“你為什么不要我了?”他控訴地說道:“我緊趕急趕,你還是理也不理便悄悄跑了,我把大伙趕出去,令他們喊著你的名字找你。你依然理也不理。我受不了,自己跑出去,夜那么深,到處黑森森的,我想著,如果你不愿意,我這一生都找不著你了……阿宛,那時我真想跌下馬背死了算了。”
馮宛沉默著。
風中安靜之極,只有衛子揚的嗚咽聲混在其中,旋轉而來,旋轉而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馮宛唇動了動,她低啞地說道:“子揚,我是真的害怕。”她抬起頭,慢慢摩挲著他的墨發,指尖劃過他的眉眼。
衛子揚手一伸,重重甩開她的手指,恨恨地繼續說道:“阿宛,你怎能如此之狠?還讓那曾秀送那勞什子帛書給我,說什么祝我永世安好。便是聽到我昏迷出事的消息,你也不管不顧,還想著出城,阿宛,你怎能心狠至此?”
他的控訴,一聲又一聲,那孩子般的淚水和指責,那恨恨又無助的語氣,使得馮宛只能抱著他,在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推開時,緊緊抱著他。
同時,在她內心深處,依然清楚地計較著:到了這個時候,其實他,還是沒有向她承諾什么。
他依然會坐上這個帝位,依然會廣納后宮,依然需要不斷的妥協和周旋。
是的,他也是迫不得已,他也是沒有選擇。
而她呢?她唯一的選擇,便是離開他,離開這個漩渦。
她知道,自己的沉默,在他和眾人眼中,是那么的自私。可她又能怎樣?既然一開始便料到了結局,又何必無望地博斗?
古往今來,那情字困住的都是弱勢婦人,天下的男兒,放下那情字,又收起那情字,便如收放海誓山盟一樣容易。
慢慢的,她貼上他,把自己冰冷的唇,印在他的太陽穴上,“子揚,”馮宛喃喃喚道:“我白天說的話,你好好考慮一下……我不會離你太遠,便隔個幾百里,一晝夜可到的地方,給我建個莊子。子揚,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兩全之策。”
她的話,比起白日時多了幾分真誠,她想,他應該感覺得到。
衛子揚慢慢安靜下來。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就著牛油燈,透著朦朧的淚,他看到了她明亮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