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轉眼就過去了。
這一天,馮宛起得很早,她知道,衛子揚會在今天向陛下開口,她在等候著。
太陽一點點升起,原來紅色的日頭漸漸轉白,原來帶著寒意的晨氣,漸漸被暖洋洋的日光取代。
慢慢的,一個腳步聲來到她身后。
馮宛不用回頭,也聽得出來,這輕碎而緩的腳步聲,是月娘發出的。
果然,在她的身后,月娘朝馮宛福了福,低低地喚道:“夫人?”
馮宛沒有回頭,也沒有理會。
月娘咬著唇,她看著背對著自己,馮宛飄逸窈窕的身影,想了想,又低低說道:“夫人,前些時日,是月娘不是。”
她的聲音一如以往的低弱,可是,卻清澈,卻含著真誠。
馮宛不用看她的表情,也知道,月娘悔了。
她笑了笑。
不等馮宛開口,月娘咬著唇,聲音因一夜末眠而顯得有點啞,“夫人是個大度的,月娘天真,竟把夫人當成了……”她說不下去,只是又福了福,說道:“夫人,月娘錯了。”
馮宛回過頭來。
她溫婉地看著月娘,輕聲問道:“月娘現在跟我說這些話,又有什么必要呢?”
月娘怔忡著,她雙眼無神地看著馮宛,喃喃說道:“是啊,是沒有必要了。”夫人她都別院而居了,她都是馮夫人,而不是趙夫人了,她都親口對夫主說什么緣已了,情已斷了。
望著眼前這個面相便透著溫善,便透著淡泊的夫人,月娘暗暗想道:除了大公主,便是嫵娘她,面對夫人時,只怕也恨不起來,厭不起來吧?
原來,夫人這個人,與她們爭的求的,一直是不同的。她們看重的,夫人早就放開了,早就放手了。
這樣的夫人,她是羨慕的,可是,她做不到,她萬萬做不到。她的處子身給了夫主,她在夫主手中,由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已婚婦人,她父母的家產和殷殷期待,當時出嫁時的風光,都讓她不能回頭了。
她,不能回頭了,只能走下去了。
低下頭,月娘咬著唇,終于問道:“夫人,你昨晚說的,可是真的?大公主她,馬上就會嫁給夫主為妻了?”
她聽到馮宛輕輕的“恩”了一聲,聲音雖淡,卻是十足的肯定。
月娘身子晃了晃。
她的頭更低了,啞著嗓子,她又問道:“夫人,大公主真不能容人么?”
這話一出,馮宛淡淡一笑,她開口道:“這話何必問我?”
是啊,何必問她?眼中見到的,耳中聽到的,難道還不是事實嗎?
月娘咬唇的動作更重了,不知不覺中,她的唇間沁出了血絲,“那夫主他,尚了公主后,會不會,會不會趕走我們?”
終于問到她最想知道的事。這個時候,月娘都屏住了呼吸,她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
馮宛輕緩溫婉的聲音傳來,“趙俊他,應該是會努力的……”
月娘的身子又晃了晃,是啊,夫主是會努力的,只是,努力有沒有成果,他能不能敵過大公主的強勢,那就說不定了。
不知不覺中,唇間鮮血流向了下巴的月娘,怔怔地抬起頭,愣愣地看著遠處的山景。
這不是她想要的!
她帶著父母辛勞一生得來的財富,她帶著夢想和驕傲,還有幸福和期待來到趙俊身邊,不是想得到這個結果!
原本,做妾都是委屈了自己,可什么時候起,她連做妾也是枉想?人家公主想容就容,想趕就趕?難不成,這就是她苦苦求來的良人和歸宿?
月娘知道,這種事,原本是可以找到趙俊的阿叔質問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他和趙俊面對的,是堂堂公主!連夫人這樣的原配妻子,都被大公主趕走了,她一個妾室,算得什么?
尋思來尋思去,月娘臉白如紙,只是馮宛注意到,在絕望中,月娘那雙眼眸中,閃過一抹狠辣!
這才是她喜歡的。
微微垂眸,馮宛溫柔說道:“月娘,你和嫵娘她們,怎么還沒有孕呢?”她輕輕嘆息,“若是有了孕,她便是公主,也不敢趕走你們吧?”
一話吐出,月娘嗖地抬頭,而馮宛,似是沒有發現自己說了什么話,衣袖一甩,飄然地向前走去,“外面來人了,月娘,你退下吧。”
“是。”月娘自然而然地向她一禮,順從地退了下去。
只是退到林蔭道的角落處時,她停下了腳步。
果然,一陣急促的馬車滾動聲傳來,這馬車,卻是趙俊的。
只見那馬車一來到林蔭道處,便急匆匆停了下去,只見趙俊從馬車中一躍而下,急急地朝著馮宛的院落沖去。
此刻的他,頭發有點亂,唇角甚至還有一片烏青,看起來又憤怒又狼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月娘一驚,連忙悄步跟上。
砰的一聲,趙俊踢開了側門,沖入了院落。
他剛要咆哮,一眼看到站在榕樹下的馮宛,當下幾個急步沖來,眼看就要沖到馮宛面前時,馮宛抬起頭來。她朝著幾個護衛盯去。
那一眼,有點冷,也帶著警告。幾個護衛相互看了一眼,同時向她走近。
趙俊剛沖到馮宛面前,便看到護衛們在靠近,當下漲得紫紅的臉孔一收,腳步一緩,那剛要揚出去的巴掌,也給垂了下去。
他停下腳步,沉怒地喝道:“馮氏!你別給臉不要臉!”罵出這句話后,他喘著粗氣,嘶啞的咆哮道:“你,你這賤婦!那事明明已經過去了,你怎么就不知收斂?還借機向陛下鬧事?難不成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地要上那男人的塌?”
馮宛回過頭來。
她雙眸如水,靜靜地看著趙俊,聲音平和中帶著冷,“趙家郎君,你失態了!”
語氣有著高高在上的冷靜。
趙俊一噎,那口氣苦陡然堵在了胸口,他連喘了好幾下也不曾緩解,當下沖上一步,右手一揚,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巴掌剛剛揚起,一個護衛便扣住了他的手腕。
在趙俊臉色青紫中,那護衛瞪了一眼,低聲喝道:“郎君,請自重!”說罷,他重重甩開了趙俊的手。
趙俊急退一步,他目眥欲裂的瞪著馮宛,終于,他扶著雙膝喘起氣來,他沒有想到,他現在竟然連近她也不能!連碰她也不可!
紫漲著臉,咬得牙齒格格作響的趙俊,嘶啞的咆哮道:“賤婦!賤婦啊!”噴出的唾沫,都噴到了馮宛臉上。
馮宛垂眸,她慢條斯理地掏出手帕,慢條斯理地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拭去,然后,她輕輕的,溫柔之極地說道:“昨日里,若不是我蒼天偌我,大公主那一鞭,還有那兩個護衛揮出的劍,已劃花了我的臉……便是昨晚,大公主殿下也過來了,她明說了,是來給我一些教訓的。”
淡淡一笑,馮宛的眼神冷得安靜,“關系到我身家性命的大事,在趙家郎君眼里,原來只是一些小事?郎君明知道大公主是個不肯罷休的人,還說什么那事已經過去了,還罵我不知收斂?”
她輕輕一笑,喃喃說道:“也許,在郎君看來,我這個婦人要等大公主劃花了臉,要等大公主一劍砍斷了脖子,才有資格說話吧?”
她又是輕輕一笑。
笑聲如鈴鐺,說不出的動聽,合在這冬日的陽光下,卻是說不出的凄苦和冷漠……
趙俊呆住了。
角落處的月娘,也呆住了,同時,她的臉色更白了。這一刻,她直覺得吹在身上的風,怎么這般寒冷徹骨?
馮宛背轉過身,聲音轉淡,“趙家郎君,你與我早就無話可說,你還是請回吧。”
趙俊不走。
馮宛也不理他,她信步走到榕樹下,在他開口準備辯解時溫婉地說道:“兩載夫婦,一載半的恩愛,便是至今,你與我名份猶在。趙家郎君,便是宛娘不再依附于你,也請郎君說話行事時,三思一二。”她凄然道:“宛娘也不求什么,只求在公主有所行動時,郎君能通知于我,能替宛娘保得這條小命!”
她不知道,自己說這些話有沒有用,她只是知道,趙俊對她好似有情的。她想,不管有沒有用,試一試總是無妨的。
趙俊唇動了動,他的臉色還有點青,只是那勃然大怒,已轉為沉黯和說不出的灰敗。
他還是穩穩地站在那里,還是在盯著馮宛,一點也沒有離開地打算。
當然,也沒有應承她的要求。
馮宛也不理會,信步踏入寢房,直到房門被輕輕帶上,趙俊才反應過來。
這一反應過來,他不知怎么的,雙腳卻是一軟,只聽得他撲通一聲軟倒地。
在月娘驚愕的眼神中,趙俊雙手抱頭,低低的,愴然的,發出一陣不知是嗚咽還是咆哮的嘶吼聲來!
趙俊一直沒有走。
他便軟倒地院子里,雙手捂著臉,嘶吼一陣后,已是一動不動。
月娘也沒有走,她一瞬不瞬地看著這一幕,不知什么時候起,她的眼眶中滿是淚水,這是凄苦的,怨恨的淚水。只是那淚水怎么也沒有滾下,只是她自己也說不清,她這怨恨的對象,是自己,還是趙俊,還是馮宛,或者是大公主?
天色迅速地暗了下去,安靜中,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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