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祭禮事件并沒有因為他被軟禁在東宮就此平息,御史臺的御史大夫們是最先發難的,聲淚俱下地表達著對大楚國運的擔憂,作為堂堂太子,在如此隆重嚴肅的場合下發生這樣詭異的事情,若是有意,其罪當誅,若是無心,那至少說明太子連保護祭禮的能力也沒有,更何談社稷江山。
當然,這些群情激揚的御史大夫們并不是直言斥責,而是很有技巧地表達著這種觀點,京都各衙門,除了京都府和都察院,大小衙門都在議論著這件事情。
御史臺首當其沖,之后是翰林院的大學士們,再然后是三司六部,再然后是四門提督府,再然后是……!
太子黨的官員們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竭力反駁,據說這陣子的朝堂非常的熱鬧,也非常的有趣。
皇帝陛下總是很耐心地聽著大臣們的進諫,也很平靜地看著大臣們送來的折子,對于支持和反對太子的各色臣子們,德慶帝都沒有任何示下。
德慶帝的不動聲色讓所有人不知道這個男人究竟是一種何樣的態度,雖然很多人想借這次由頭對太子的位子發起一些顛覆,不過德慶帝莫測會深的樣子,讓許多人覺得皇帝陛下只是想冷處理此事,讓太子在東宮待上一陣子時間,避過這陣風頭。
在事件一開始,這件事情在薛破夜的心里根本沒有發揮任何的化學效應,似乎和自身根本沒有任何關系,直到太子被軟禁在東宮的消息傳過來,薛破夜才意識到這件事情對自己似乎有些作用。
太子祭禮事件后,正是焦頭爛額之際,自然無暇處理京都意外的事情,更不會有心思去插手京都以外的利益,換句話說,太子在目前的階段,應該沒有心情去維護自己在江南的外庫,沒有精力去保護揚州方家和杭州盧家。
南懷毋的能力自不必懷疑,再加上下面的霍元成,羅鼎,邱智立等一干精兵強將,如果只憑商戰智慧與盧家相抗,盧家沒有太子在后面撐腰,恐怕很快就會被南懷毋一干人吞沒。
對于這個世界的薛破夜來說,杭州無疑是他的根,而那些產業,也無疑是他來到大楚后最得意的作品,他當然會時刻關注這自己根子上的產業。
薛破夜特意讓綠娘子秘密地飛信了解一下杭州分舵當前的狀況,畢竟有小潘和錢宏坐鎮,想必不會出太多的漏子,除此之外,薛破夜更是修書三封,沒有留署名,讓綠娘子通過飛信回杭州,通過杭州分舵的兄弟秘密將書信交給南懷毋,月竹和邱智立,這是他在杭州的三大虎將,自然要將自己目前的狀況編出一套理由告之幾人,也好讓他們安心。
幾天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大楚德慶十七年十月十八,二皇子劉子殷的請柬終于是到了。
劉子殷派出的馬車是在黃昏時分來到駙馬府,迎接薛破夜前往“會英館”。
殷皇子本是住在皇宮之內的永泰宮,但是由于皇帝陛下對他招攬門可采取一種默認的態度,所以他在宮外也有一棟別院。
這“會英館”就是殷皇子的別院,說是別院,不如說是一處占地面積極大的莊子。
會聚天下英雄!
這是別院的本意,不過這些所謂的“英雄”,卻有一大半只是身懷某種技能的異人,真正能獨擋一面的人物并不多,不過最近流傳的“殷門三棵松”,那卻都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物,也是殷皇子這么多年來收攬門客得到的真正人才。
會英館的門面并不是很大,但是派頭不小,兩頭威猛巨大的石獅子張牙舞爪,怒視著門前往來的人們,而會英館的正門,也是不是有些古怪的人物進進出出,或冷靜,或不羈,或愁眉苦臉,或喜笑顏開,不一而足,在這巨大的別院里,大小有超過一百間房屋,而這些進進出出的古怪人物們,那大都是住在院子里的門客。
殷皇子的門客也是京都的一景,按常理,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應該很難操控,不過殷皇子似乎對這些生性渙散的門客們很有法子,即使這些門客中間會有一些人酗酒斗毆,但是對于整個京都的秩序卻沒有任何大的干擾。
很多人相信,皇帝陛下的兩只眼睛,京都府和都察院一定會將眼睛盯在這會英館的門客身上。
薛破夜坐在馬車行走在京都的青石板路上時,心中一直想著近日在會英館是否會見到菊花童段克嶂。
從某種角度來說,薛破夜今日赴宴,實在是一次冒險,一旦段克嶂真的是殷皇子設在青蓮照的釘子或者說是如今真心頭靠在他門下,這對薛破夜來說都是極有威脅的事情,一旦段克嶂見到自己,只要隨便對殷皇子透露一些消息,例如薛破夜是青蓮照杭州分舵的舵主,那么薛破夜面臨的將是一場災難。
不過薛破夜的心情卻很平靜,他始終相信段克嶂是一條真正的漢子,絕對不至于做出如此陰險卑鄙的事情,試想在野人嶺那次,不顧個人安危,毫不猶豫地背著錢宏撤退,雖然那不一定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卻從某種角度反映出段克嶂這個人還是非常仁義的。
薛破夜向來不以最壞的猜測來設想自己的兄弟。
馬車在正門停下時,薛破夜就看到殷皇子帶著幾個人正站在大門處迎候,而自己一直擔心的段克嶂,竟豁然身在其中。
段克嶂看起來就像一副石雕,冰冷而堅硬,那雙向來銳利的眼睛盯在馬車上。
薛破夜的心不由加速了跳動,看段克嶂的樣子,錦衣玉袍,似乎真的享受著奢華的生活,不久前的那股江湖氣似乎消失了不少。
他背負雙手,很自然卻有很協調地站在殷皇子的左側。
薛破夜按捺住激動跳躍的心情,小廝已經拉開了轎簾,他才鎮定地下了馬車,理了理衣裳,轉向殷皇子,微笑著行禮道:“草民見過殿下,多謝殿下請宴,草民實在受之有愧。”
段克嶂見到薛破夜的一霎那,眼睛里面劃過一絲吃驚的神色,那是一種發自骨髓的震驚,但是他那堅實的外表卻掩蓋了他的震驚,即使他眼中劃過的驚異之色,那也是一閃而過,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沒有人注意到,段克嶂背負在身后的雙手,卻是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但很快他自己就發現了這一點,也在瞬間就恢復鎮定,眼光落在了門前的石獅子身上。
殷皇子上前挽著薛破夜的手,含笑道:“薛師傅,今日是個小宴,本宮猜想薛師傅應該不喜歡太過嘈雜,所以只是幾個人小聚而已。”
“慚愧慚愧!”薛破夜根本沒有去看段克嶂,顯得也是異常鎮定,兩個人都像是初次見面,更像是互相不屑。
殷皇子很滿意地挽著薛破夜的手,在四五名門客的簇擁下,入了會英館。
一進館內,薛破夜就見到了亭臺樓閣,更是見到了五花八門奇裝異服的門客們。
說起來,這會英館的人還真是不少,除了門客外,還有小斯家仆,卻是很少見到丫鬟,這一點薛破夜倒是明白,這里的門客大都是男人,滿身子江湖性,若這里安排丫鬟,保不準某些家伙動起野來,少不得要惹禍子。
路上遇到的門客們都是恭敬向殷皇子行禮,每走一段路就會幾撥人聚在一起,或賭錢,或比武,或下棋,或飲酒,日子過的都是悠哉樂哉,可是看在薛破夜的眼里,這群人與寄生蟲又有何異,也只有殷皇子這類的人物才能養得起,也只有這類人物才敢養。
門客們除了漢人,還有契丹人,吐蕃人,西夏人,甚至還有高麗人和那些說不上名字的怪人,卻是沒有北胡人,至少薛破夜是沒有看到,由此也可見大楚與北胡在官方實在是冤家對頭,大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態勢。
小榭庭香遠,清風撫人愁!
會英館自然有殷皇子專門的住處,他的住處,自然和別處是不同的,除了更為奢貴華美,最大的特點就是靜,除非殷皇子召見,門客們幾乎是不靠近這片區域的,即使相鄰,門客們也盡量保持著安靜,不敢打擾殷皇子的清靜。
殷皇子收攬門客,那是常有的事情,不過今日卻似乎有些特別。
通常情況下,殷皇子收攬某些門客時,無非是溫言撫慰,然后便讓下人安排起居飲食,提供所謂的“零花錢”,很少見到殷皇子親自設宴請客,遇到這種情況,那通常是所招攬的門客不是泛泛之輩,至于今日設下宴席,更是領著“殷門三棵松”在會英館前迎候,這卻是極為難得情景。
所以不少門客對于今天這個年輕漂亮的年輕客人很好奇,當后來大家漸漸得知這便是近日在萬禽園赤手屠三獒的薛石頭時,眾人的第一反應便是欽佩,之后便是嫉妒,到最后,卻都流露出懷疑之色,畢竟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漂亮公子竟然能夠赤手殺死三頭藏獒,那是讓很多人不大相信的。
薛破夜自進院子開始,就一直注意著殷皇子身邊的那幾名門客,他自然已經知道“殷門三棵松”的名號,但是卻實在不知道究竟誰是那三棵“松樹”。
在殷皇子的流水小榭內,小小的宴會就設在假山流水之間,極為清雅,而天邊也顯出了月亮的輪廓來。
真正在宴的,不過五人而已。
除了薛破夜和殷皇子,段克嶂也豁然在列,剩下的兩名門客一老一少,看起來也不是普通角色。
老的也不過五十余歲,看起來很和善,頭發黑白相間,竟然抽著旱煙,手中的煙桿看起來也很普通,這讓薛破夜想起一句俗話,所謂的世間三種不能輕易招惹的江湖人,那便是老人,女人和出家人,以老人居首,老人的詭計和經驗總是讓人害怕的。
他穿著淡青色的長衫,看起來就像一個教書先生,總是時不時地望向薛破夜,流露出和善的笑容,薛破夜實在無法辨別這種笑容是出自真心還是出自假意。
少年很小,比薛破夜更年輕,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頭上沒有一*發,就是一個和尚頭,若非頭上沒有香疤,薛破夜還真以為他是一個和尚。
少年的眼神很冷,甚至可以同冷冰一般的四皇子劉子符相媲美,不過他的長相卻很一般,甚至是有些丑陋,那一種陰冷浮現在他的臉上時,看起來異常的猙獰。
殷皇子溫言道:“薛師傅,這三位你大概還不認識,本宮來給你介紹一下。”指著老者道:“這是墨先生,乃是先秦墨家的后人。”又指著少年道:“這是無歡。”對于少年,殷皇子并沒有過多地解釋,似乎不想讓薛破夜知道的太多,只是含笑道:“薛師傅在京都想必聽過‘殷門三棵松’這個別號,在場的這三位,就是我殷門三棵松了。”
薛破夜心中一怔,他倒不是震驚今日能見全殷門三棵松,也不是震驚少年無歡也在殷門三棵松之列,他所震驚的,乃是段克嶂竟然也名列三棵松之列。
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殷皇子如何介紹段克嶂,而段克嶂在這里又是以什么名字什么身份出現。
殷皇子并沒有讓他等太久,已經悠然地指著身邊座上的段克嶂道:“這位是無名大俠,大號章無名,是本宮身邊數一數二的好幫手。”
“哦!”薛破夜望向段克嶂,見他正襟而坐,只是端杯飲酒,那副神情完全是不認識自己的模樣,放了心,卻也更是疑惑,這段克嶂究竟要干什么?
酒桌上平淡而無趣,這自然有尊卑隔閡的原因,但更多的原因卻是殷門三棵松看起來實在很無趣。
在一種平淡的客套中,這頓小宴卻也過了大半個時辰,中間大都是殷皇子溫言敘述者某些事情,例如會英館的規模人員,例如向殷門三棵松贊嘆薛破夜在萬禽園的機智勇猛,又或者在薛破夜面前夸贊殷門三棵松的一些事跡,雖然那些事跡在薛破夜的耳中一聽就知道夸大其詞,但是每個人都很認真地聽著,墨先生間或笑言幾句。
無趣而平淡,無聊之極!
酒美人醉,少年無歡很快就醉了,被下人扶走,而墨先生很快也告辭離去,段克嶂最后也從容地告辭離去,甚至沒有看薛破夜一眼。
薛破夜清楚,殷門三棵松出場,那只是殷皇子的一個安排,這個細節只是讓薛破夜明白我劉子殷很器重你,很給你面子,表現出一種貌似的誠意而已。
薛破夜明白,小宴只是一個開場白,殷皇子今日請宴的目的,相信很快就會表露出來。
“薛師傅,萬禽園一戰,你的聲名大震,這自然是可喜之事,不過……哎……!”殷皇子忽然嘆了口氣,那張健康光滑的臉上露出幾分擔憂之色。
薛破夜心中好笑,但是做出好奇之色問道:“殿下為何嘆氣?”
殷皇子凝視著薛破夜,微微一笑,溫言道:“這人怕出名豬怕壯,薛師傅在萬禽園的本事,那自然已經是被許多人知曉,本公認為已經有許多人開始對薛師傅動了心思,說不定已有不少人準備對薛師傅不利。”
“哦!”薛破夜忽然笑道:“多謝殿下關心,若果真有人想對草民不利,草民回老家就是。草民在這里并沒有得罪什么人,回去家鄉,想必不會惹事在身吧?”
“名氣大就會得罪人。”殷皇子嘆道:“在京都得罪了某些人,別說回到家鄉,即使去到漠北南疆,恐怕也會被找到。”
薛破夜眼珠子轉了轉,謹慎地道:“殿下,你說草民得罪人,是不是指……四……!”
殷皇子嘆道:“他只是其中一個,你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他下面那一大片人,你自己想想,你以后的道路會不會好走?”
“這……”薛破夜故作緊張之態道:“這可如何是好?不如明日殷皇子引我去見四皇子,我向他請罪,卻不知這樣可行?”
殷皇子搖了搖頭,嘆道:“本宮與四弟的事兒很多人都知道,由于性情不和,有些芥蒂,上次你是為本宮辦事,那可是真正惹怒了他,當初本宮沒有想到這一點,讓四弟與薛師傅產生誤會,這實在是本宮的錯。四弟向來是有仇必報,手下勢力又大,薛師傅只怕……哎……!”
薛破夜心中只覺得殷皇子實在演的過頭了,不過殷皇子也實在喜歡收買人心這一套,花了半天功夫耐心地和自己玩著把戲,恐怕這是殷皇子最喜好的游戲之一,一般的皇子貴人,恐怕沒有心情如此“善待”一個平民百姓。
見薛破夜神色古怪,殷皇子還以為薛破夜擔心符皇子的抱負,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嘆道:“京都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也是最壞的地方,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獄。”
薛破夜故作懵懂之色,呆呆地看著殷皇子。
“想在京都好好生存下去,在這水火灘里,每個人都需要幫助,憑借一個人的力量,很快就陷入水火之中,粉身碎骨。”殷皇子的聲音有些森然:“薛師傅若想很舒坦地在京都生存下去,或者說想在大楚舒坦地生存下去,恐怕只有一個法子。”
“什么法子?”
“找一個可以依靠的靠山。”
薛破夜凝視著殷皇子,緩緩道:“我能找誰?”
“我!”殷皇子盯著薛破夜,一字一句地道:“子殷愿助薛師傅榮華富貴,愿助薛師傅平安無事!”
他要人做自己的奴才,卻口口聲聲說出是幫助別人的漂亮話來,這當然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