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克載來到政事堂時,見到的是一派雜亂景象,閣臣們吵得天翻地覆,周煌是一副慷慨赴義之狀,袁世泰也一臉堅定地高聲嚷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見李克載出現,眾人目光全投了過來,不少人臉上還有不忍,似乎想為周袁二人說清。在他們看來,周袁兩人勾連兩院,鉆宰相推選制的空子,是敗壞朝政之始,皇帝該是不容舊局崩解,太子定已領了皇帝之令。
“還有袁世泰么?好,這下兩邊齊了……”
袁世泰是典型的王道派,政見偏向獅黨,認為國家該盡量對工商放手,上層的精力該集中在軍事外交上,爭雄寰宇,跟周煌正好針鋒相對。
“陛下就只說,既然大家都爭起來了,就去中極殿談個明白吧,選個合適時間,主題么……”
面對股股期盼的目光,李克載給出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中極殿大議。而大議的主題該是什么,父親之前在宏德祠里的話又回蕩在李克載心中。
讓士大夫守住天人大義,讓民人通往士大夫之途徑寬闊暢通,在此基礎上,建立以宰相提領兩院和政事堂的治政格局,建立以黨爭為骨的權柄格局,勝敗不破底線,這就是英華政體的最后一環。
“宰相將掌財權,總攬國政,皇權只顧軍權和外事,議的就是這宰相之變。兩院和政事堂之隔,宰相推選舊制。都得應此而變。”
這一環涵蓋太廣,格局紛疊,李克載選擇了這一環的提手作為題眼。這也是他這個未來的皇帝,在為自己的權柄漫天開價,到底最后相權會升到哪一步上。他拿捏不準。
饒是如此,周煌、袁世泰以及其他閣臣都紛紛變色,陷入震驚之中。相權的范圍比之前并沒有太大外擴,但財權徹底放手,已是絕大象征,這意味著皇帝在內政之權上將進一步虛化。
袁世泰和周煌對視一眼,原本心中的決然也化為忐忑,原本他們也只是想撬動舊局。還預想著會有絕大阻力,至少要面對皇帝和太子的疑惑和置疑。可現在舊局就在太子一番話里轟然崩塌,他們兩個挑頭的將登上舞臺,主導局勢之變,他們擔得起嗎?
楊俊禮、程映德和向善至默默對視,心中翻騰不定,四十多年前。他們盡管都才年方弱冠,卻毅然投身天下之變,追隨皇帝劈開今人世。如今治政之勢再變,讓他們就看著袁周兩人獨領風騷,實在不甘。
預定在四月二十日的中極殿大議不僅徹底攪動了政事堂的人心。兩院以及民間全都鼓噪起來了。一般人都只把這次大議理解為更改宰相推選制,可士人們卻清楚,宰相推選制的黨爭之制才是核心問題,而黨爭之制下的皇權相權分割,更是定百年之基的根本問題。
三月五日,劉綸等人宣布重建同盟會,通過報紙向天下明發會章。同盟會致力于南北合一,本土海外一體,共護華夏天人大義。跟以往只談大義名分的會章不同,同盟會明確提出了治政方針,強調國家該助一般民人保溫飽,該致力于社會公正,該以仁為本。
三日七日,段林棟、沈復仰等人攜手建共和會,也學同盟會明發會章。共和會的綱領口號是“富民強國”,目標幾乎跟同盟會如出一轍,但具體的治政方針卻是減稅松綁,任有心有才之士自己搏浪。
此時周煌和袁世泰還沒有正式宣布加入到兩個會黨中,黨爭從會黨發展為“政黨”,再到新的宰相推選制,這之間還有一系列步驟要走,他們身為政事堂大員,還不能在中極殿大議前就一步到位,因此他們,乃至整個政事堂都必須暫時置身于政黨這一變勢之外。
僅僅只是這一樁變勢,就已讓國中人心沸騰了。共和會和同盟會明發會章后,還開始廣招會員,建立常態化的組織。很多民人,包括不少基層知識分子,以及某些還未脫舊世思維的人,都覺得這是大逆不道之行。自古以來,國家都絕黨爭,如今為選宰相,為掌國政,竟然有人光天化日,堂而皇之地組黨了!?
可依照英華“國無明法則可行”的法事精神,共和會與同盟會的一系列驚天動地之行,并未引發動蕩。政事堂的反應是循政務常例,向兩院和大理院(國法院)呈文,要求給出涉政會黨的管控章程,確保政黨的行為不會背離英華立國大義,威脅國家安全和皇室權威,而兩院和大理院的回應則是列為中極殿大議的從屬議題。
此時國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上層早已搭好的臺子,國政大局將有大變,政事堂對會黨參政的處置措施僅僅只是個形式。
共和會與同盟會建立,卻不等于黨爭的角色已經明朗了。政事堂和兩院里,不少人都外于這兩個黨的格局,于是紛紛林林的黨派在三月內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
僅僅只是在國院,就有十數個政黨出現,以天人社、大同會、共濟社、英圣會為雄,各自吸納了不少院事,在他們背后,站著數萬乃至數十萬選人。
出身文教領域以及官僚的一幫人組了天人社,他們代表了均衡保守勢力,不愿接受周煌袁世泰這樣的年輕人居相,而是看中老人程映德和向善至。
大同會則融合了新墨新儒派院事,以及昔日道黨一些邊緣人士,這些院事大多來自底層,雖附和同盟會的政見,卻比同盟會更激進,要求推行抑富濟貧之策。他們想推選出能完全代表他們的宰相人選,正在政事堂的閣臣里挑挑揀揀,或者等待哪個閣臣向他們伸出橄欖枝。
共濟社則以律法、金融等領域的院事為主,他們強調以法領政。希望黨爭不會亂了國法,更不會動搖國憲。這股勢力算是大同會的對立面,除了希望制衡共和會和同盟會未來可能的亂法之舉外。更直接的目標還是跟大同會唱反調。
英圣會的骨干主體是海外殖民地,以及外交和軍事領域的院事。這個會的綱領要義是:不管國家內政怎么搞,反正不能害了我們海外華人。不能妨礙國家對外爭利,不能損害國家武力和武人利益。誰要動我們的餅子,我們就扯誰的后腿。
除了這些會社外,還涌現出不少打醬油的角色,讓這黨爭格局更加繽紛多彩。像是鼓吹尊奉皇帝,反對宰相治政的“皇道社”。伸張女權,要為女子爭選人資格的“坤華會”,甚至金禵、艾宏理等滿人也組了個“自新強國會”。在會章里大談特談展現滿人的忠誠,實質是要參與國政,不甘繼續被擠在國事之外。
這還只是國院省院的動靜,國院黨派噴薄而出,縣府地方議院也不甘示弱,紛紛自組會黨。圣道四十三年三四月間,英華一國上下。在組黨參政這事上爆發出的熱情,不僅讓時人震撼,后人也是瞠目結舌。據不完全統計,就只在中極殿大議前,《政黨令》還未出臺時。以在報紙上明發會章,宣告組黨為標志,全國就涌現出兩千六百多個“政黨”。而只是在街上發告貼,在茶館或者其他什么場所召集會議,宣告組黨的,就更不計其數了。
正如李肆所檢討的那般,國人的參政之心,早已經熾熱得火紅,一旦放開了閘口,政黨這個社會生物,幾乎是以第一宇宙速度在爆發。從國院到地方院,從議院到民間,政黨之所以在一兩月里就開遍全國,是因為政黨的要素早已經齊備了,就只有一層紙擋著。這張紙不過是舊世皇權時代的權柄法理,同盟會與共和會的順利組建,讓國人驟然恍悟,現在已是今人世了。
黨派噴發的同時,這一個多月里,報界輿論不僅聚焦于組黨之勢,也在關注即將舉行的中極殿大議,各家報紙的時政評論員羅列出了若干議題,并且就這些議題談了自己的看法。中極殿的殿門還未開,大議就已在民間自起了。
第一個大議題就是政黨這東西,該是個什么東西……
組團推選宰相,以此伸張政見,謀求利益,這不是什么罪惡勾當,只要有底線,守國憲國法。但怎么組團,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
這個議題涉及的是政黨的內部機制問題,由此各個新生政黨意識到,在以黨爭確立國家新政格局前,還得先讓自己立起來。
因此最先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同盟會與共和會,開始埋頭大造黨綱,確立黨制。怎么選宰相還不清楚,要各方討論,而怎么選黨首,自己總能先搞明白吧。議事規則,推選票制,這些基本功是本就有的,拿來比照自身實際情況修修改改就好,而要怎么團結幾萬幾十萬選人,讓大家能夠一個聲音說話,這就要從頭練起。
第二個大議題則讓同盟會與共和會的黨魁們出一身冷汗,輿論都認為,兩院院事雖也是民選,但就幾百個人決定宰相人選,國人都不清楚推選格局,難以做到公平公正。
這個議題衍伸出東西院之爭,東院人多,西院人少,如果東院意見一致,那西院對宰相人選就沒什么發言權了,這顯然不妥。
這個議題讓各黨們到,未來的宰相推選之制,很可能不是簡單的上層之爭,這又進一步刺激各黨,開始將國院地方院的小圈子,變作擴及一國的大圈子。
第三個大議題才到宰相推選新制的爭論,有說就比照院事推選,讓一國選人大選就好,可這個提議被批駁得體無完膚。每任院事都是五年,而一國現在有鄉、縣、府、省、國五級議院,立國四十三年,發展下來,已調整為每年一選,年年有選,已經很勞民傷財了,這幾年國中改革五級選制的呼聲越來越高,再加個大選宰相,還讓選人活不活了?
“以成本計,院事選更方便,以法理論,院事本就是選人推選的,代表一國民意,國院人太少,大家看不清,摸不到,可以往下移嘛。”
好幾位知名時政評論家都持這種觀點,獲得了很多人的認同。
其他還有太多議題,以至于原定四月二十日的大議也推遲到四月二十八日。四月二十日時,皇帝破天荒地露面了,召集兩院和政事堂,舉行了一整天的御前會議,然后頒布了《政黨選事詔》,明確了三點,第一,國政歸相,第二,政黨是合法存在,第三,宰相推選引入政黨之制。
皇帝下令成立選事院,由太子親任知事,隸屬于大判廷,聯合報界、都察院和大理院,確保選事的公平公正。就此國人皆知,皇帝將這變革重任交給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