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男女老少從政事堂側面的宏德祠里走出來,熱烈地議論著段宏時、汪士慎、朱一貴、黃卓、呂毅中等奉祠名人,在這嗡嗡聲浪中,鄰桌那兩個安國院探子耳朵豎起三尺高,定定罩住周煌和劉綸,連茶博士都一臉“哥哥們,你們暴露了”的無奈。
周煌置若罔聞,當劉綸再問一聲“朝散,你可愿站出來?”他兩眼熾亮,緩緩點頭。
接著他又搖頭:“我站出來,就不是當祭品,我要爭勝。”
輪到劉綸吃驚了,皇帝雖未提名,但兩院已開列了人選名單,并且展開了事前對決,大家都認為,下一任宰相也就是程映德、楊俊禮和向善至三人里挑。
這三人資歷足足,才能更沒得說,程映德和楊俊禮都是天王府時代就從龍的老臣,程映德是底層而起,與巴旭起一條路子,楊俊禮是參軍出身,兩人都已積功晉爵到輔國侯。向善至是樞密院上一任知政向善軒的弟弟,專于北方事,是陳萬策手下的第一干將。
只是兩院對三人都不太滿意,原因是這三人還是跟之前的宰相一條路子,跟兩院尿不到一壺。兩院相爭,不過是從這三個壞果子里挑出一個最不壞的。
這三人之外,如果說還能有黑馬,也輪不到周煌,而該是剛任樞密院知政一年不到的袁世泰。袁世泰是當年天王府時代軍禮監老人袁應綱袁鐵板的兒子,出身黃埔陸軍學院,又在白城學院深造,軍政兩面都有實任功績,今年四十八歲,也正年富力強,對兩院和政事堂之局深有認識。國西院不少人都看中他,劉綸相信也有院事找過他。
劉綸之所以找周煌出面,原因除了希望攪動這潭死水外。還在于兩人政見相投。也正因如此,劉綸更認定周煌不可能上位,因為他劉綸在兩院就是以少數派之姿存在的。
周煌不是笨人,該明白這個事實。為何卻起了爭勝之心?難道是想借什么權謀手段,抱住兩院上位?他竟是這么一個權欲熏心之人?
劉綸正有些懊惱自己看錯了人,周煌逼視住他:“我從政二十年,每一日都是為了攀上朝堂高位,攀上高位,是為一展抱負,證我之道。這是義利一體之志,劉社首你為何變了臉色,是視我為逐權小人么?”
劉綸很尷尬,就聽周煌繼續道:“既要我站出來,我就得盡全力,否則怎能攪動此局?既盡全力,那就是奔著勝字去的,即便只有一絲機會。我也不會虛應故事!”
周煌此時非但言語咄咄逼人,眼中更充盈著野望之光,這光投射在劉綸身上。讓劉綸越來越覺得,這一局之大,已遠非自己當初所設想。
周煌問得直截了當:“劉社首,兩院里會有多少人支持我?”
只要循道而行,又何懼大變呢,劉綸定下心來,答道:“東院里有仁社、墨社、圣賢會,西院里有中原、北方和西北等商會,以及江南、嶺南的西家聯行,鐵桿百人左右。還有百人可以爭取。”
周煌嘆道:“兩百人,三分之一強……”
東西兩院多次擴充,現在已是十萬選人出一個東院事,東院有將近四百人,每省出五個西院事,北方訓憲行省、海外公司托管地視情況一到三人。西院有一百七十人。區區百人,外加騎墻百人,難怪劉綸說是只能攪局。
周煌又振作道:“他們之所以看重我,是跟劉社首一個心思嗎?”
沒等劉綸回應,周煌又道:“他們也是甘愿踏上祭臺,與你我一起冒險?還是認同我的政見,真心希望我能任宰相?”
劉綸楞了片刻,苦笑道:“當然是后者……”
周煌朝劉綸一笑,就知道你是蠱惑人家的。
“政見啊,大家既盯著政見,為什么只有區區百人鐵桿?”
周煌這一問有很深背景,英華有獅虎之爭,主要體現在治政方向上。
獅黨,也就是西院、國中工商以及海外領地,高舉“任民自利”的大旗,要求國家盡量放開經濟管控,少收工商稅,給新興產業更多優惠,國家治政的方向該是做大餅子。虎黨,也就是東院、官僚和國中清流,高舉“人人得利”的大旗,要求國家抑富濟貧,減民稅,多收工商稅,多救助貧苦,治政方向該是分勻餅子。
這里的獅虎兩黨只是階層利益以及理念之爭,并不涉及具體的會社政治。周煌屬于虎黨,他歷來主張,國家之下,各地貧富差異極大,要維持華夏一統,大義穩固,國家就必須多伸手,多注意民生底線。
如果就只論政見,兩院偏向虎黨的院事超過一半,勿論東西,凡是出自文教、小工商、官僚等階層的院事,基本都持虎黨立場。而堅定站在獅黨一面的,背后都是工商金融等領域,以及海外領地的力量。
劉綸嘆道:“先不說這是破開舊局,其他人無此膽量,就說政見,大家也只是在大面上相同,枝節細務上都常爭得面紅耳赤,捏不成一團,很多事也非獅虎之爭那么單純,立場也就難以厘清了。”
周煌目光內蘊,追思起往事來,片刻后,他才道:“十九年前,北伐之時,為何大家能拋開成見,捏成一團?那時我也在北方,跟著同盟會一同安撫民人,梳理政務,那樣的日子,想想就讓人熱血賁張。”
他聲調漸漸拔高:“那是國家到了大關口上,需要大家團結起來。現在,獅虎之爭拖住了國家,難道不也是到了一道關口,需要大家再度齊心協力?”
“我們不去管那些細枝末節,我們可以相互調劑體諒,只要我們守住大的方向,為什么我們不能捏成一團!?”
周煌興奮地展臂道:“我們要組一個大黨!不僅是推選宰相,還能左右大政!如此我們就能打通兩院和政事堂,讓獅虎之爭不再綿延無盡!拖累國事!”
劉綸嚇了一跳,身后那些院事嚇了一跳,正端茶的茶博士手一歪,將茶水傾倒在那兩個安國院探子的桌子上。可那兩個探子也一臉呆滯,毫無所覺。
一部尚書跟東院領袖公開叫囂組黨掌政,這太肆無忌憚了……
兩個探子冷靜下來,尋思著是不是趕緊回去報告這樁驚破天的“陰謀”。可剛起身,回味剛才兩人的對話,卻又感覺無處下手,這哪是什么陰謀呢?這是兩院和政事堂的要人理直氣壯地要改朝政格局,這事過去一直是皇帝在干,現在他們自己要干,這又能扣上什么罪名?
兩探子就追著周煌的話尾起身。引得早知他們行藏的其他院事都看了過來,兩人又想通了關節,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撅著屁股杵在那,顯得無比尷尬。
劉綸沒有理會他們,眼中也閃著興奮之光:“說得好!西家行的工人都知道組黨發聲,咱們為什么不匯成一個大黨!”
西家行在嶺南和江南勢力頗大。跟舊世西家行不同,這些打破了行會和競爭隔閡的工人組織聯合起來,已成為國中政局一股不小的力量。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現在已能融為一團,在國院推選中展現力量,東西兩院都開始出現他們的代表,雖然力量還很微弱,但擁有將近百萬選人,這股力量誰也不敢無視。
由西家行的凝聚力想開,劉綸當然興奮了,如果真能以虎黨政見融為一個大黨,那他跟周煌就不是攪局,而是創局了。
劉綸問:“這個黨……該是怎樣一個黨?”
周煌道:“該是一個大家一看就清楚它所求為何的黨。能吸納天下所有人,即便不是選人,也都能支持我們。所以我們該將此黨的主張廣傳天下,國人皆知,就如當年的……同盟會。”
劉綸拍掌道:“同盟會當年是為求南北合一而立的,現在我們所求。依舊是國家如一,不若還叫同盟會罷!”
周煌楞了一下,接著緩緩綻開笑顏:“同盟會……”
他看向那兩個探子:“兩位覺得如何?”
探子瞠目,半響后,年輕的一個道:“真是一心為公,那自然好!”年紀大的一個道:“可誰知你們真心呢?”
周煌和劉綸對視一眼,同時笑了,劉綸道:“就如火車,造出它是為了動,為了跑得快跑得穩,之后再考慮剎車的事,這只是開始啊……”
下午,政事堂大議廳,例會繼續。
“呂宋事該有定論了,撤都護府之事太急,賈一凡走時,竟然還有呂宋報人當面詰難,這說明呂宋人還心存不服,就該照北方例,重啟訓憲!”
“報人不過是個例,繼續施壓,難報又出什么簍子。若是訓憲不成,莫非又再派紅衣去軍管么?”
“南洲掛牌走私之勢愈演愈烈,我看得把各州總督之職完全收回政事堂,光靠法司律司,不足以監管各州。”
“南洲偏遠,幾如東洲,總督由各殖民公司代任已是慣例,收歸政事堂,一方面會引得南洲人不滿,一方面又大開貪瀆賄賂之門,海外官風已糜爛不堪,還要在南洲再燒一把火么?此事最好只在南洲設立海關署衙,把掛牌走私之風壓住就好。”
“福建提案要自建福泉鐵道,所費自己籌措,朝廷出力協助,到時朝廷占兩成股份,我看這個口子可以開了。”
“那怎么行!?開了這口子,朝廷根本應付不過來,先不說沒辦法循著全國一盤棋建鐵道!等各地和民人自建了鐵道,朝廷還得擔著樁樁責任,卻又拿不到利,平白受累。”
閣臣們圍繞幾項要務,爭論不下,實在爭不出結果,只好齊齊看向李克載。
“這個……”
李克載心說看著我干嘛,我來拿主意?怎么可能?
沒宰相在,政事堂幾乎停擺了,于是大家的話題只好拉回到宰相之事上,可依舊沒人出聲說去提醒皇帝,而是出各種偏門主意。有說宋既雖然病臥在床,還是能說話的,不如繼續把他用到死,有說找兩院到中極殿開大會,讓兩院也來背責的。
周煌左看看又看看,深呼吸之后。起身向李克載拜道:“殿下可否向陛下進言,就說臣周煌,于宰相一事有論!”
這一語驚住眾人,好半天。李克載才道:“周朝散,能不能大致說下,你有何論?”
閣臣們緊緊盯住周煌,都道還有何論?周煌這毛頭小子相當宰相想瘋了,竟然挺身而出,毛遂自薦。
周煌道:“臣是論宰相推選之制的更張……”
他掃視眾人,再硬著頭皮。朗聲道:“也是論臣可勝任宰相,開新制之局!”
李克載先是釋然,宰相這事終于有突破了,對甘愿當出頭椽子的周煌心生敬佩,接著又升起狐疑和警惕,沉吟片刻后才道:“散會后我就覲見父皇,說明此事,你最好備妥章程。以供父皇參詳。”
周煌再拜,眼中滿是決然。
散會后,李克載急急而去。閣臣們圍住周煌,不是喟嘆就是感慨,楊俊禮、向善至和程映德等人都道小周你何苦如此,周煌看向這三個熱門候選,笑道:“三位別當晚輩高風亮節,晚輩是真心想當宰相。”
程映德朗聲笑道:“若陛下真青睞于你,倒是一樁快事!”
一邊樞密院知政袁世泰卻沒湊去安慰被大家認定為“自愿獻身破局”的周煌,他深知周煌為人,心中一面狐疑不定,一面隱隱后悔。其實自己也可以出面的……
步出政事堂,袁世泰就想找東院段林棟問問,沒想到段林棟就直接侯在門外,見他現身,一把扯住了他:“小袁,你可得出頭了!”
袁世泰楞住。什么意思?
就在此時,西院的某個分議廳里已是人聲鼎沸。
“絕不能讓劉綸奪走大權!”
“劉綸加周煌,那就是暴政啊!”
“他們太下作了!竟然搞院堂聯手,立國以來從未有過!”
“開會!討伐劉綸,彈劾周煌!”
一臉沉毅的沈復仰舉手虛按:“安靜——!”
待廳中上百人都閉了嘴,沈復仰道:“劉綸和周煌此舉是開了新局,別說院堂之局,國政大局都要大變!但這不是什么罪過,相反,陛下久久不語宰相之事,也該是等著咱們自己破局,可惜的是,劉周二人搶在了我們前面……”
他振聲道:“他們能組黨,我們為什么不能組黨?他們搶去同盟會的名頭,要把虛無之虎變作實在之虎,咱們就必須挺身而出,將虛無之獅變作真獅,要跟惡虎斗到底!”
沈復仰十多年前因南北事退出工商,之后將家業交給兒子,全心撲在東院事上,主張國家進一步放開工商束縛,讓工商金融繼續壯大,吸納更多人就業,名望越來越高,已連任兩屆西院總事,是院堂里“獅黨”的核心首腦。
“劉綸能舉周煌,我們為什么不能也舉一人?東院段總事已去跟袁世泰談了,我們就舉袁知政!”
沈復仰此時豪情滿懷,戰意沖天,視劉周二人聯手組黨為黑云壓城。這也是必然的,他們拉起同盟會這桿大旗,要奪了宰相之位,之后治政更攜手同進,那就意味著虎黨之政全面上臺,那就沒工商金融的好日子過了。
沈復仰最不滿的就是虎黨一派老說英華工商金融壓榨民人,吸食血肉。沒有工商金融的大盛,天下能演進至此?沒有工閥商閥財閥乃至殖民巨閥,能將餅子作到這么大?更不說獅黨壯大,還給了天下千萬人衣食飯碗,虎黨那幫人就盯著工坊主、商人們賺的大利,卻不看他們為這大利付出了多少血汗。這大利是在英華的天人大義下,靠辛勤,靠勇氣,靠腦子掙來的,不是搶來的。
虎黨那幫人就把著天下均平的臭招牌,實際干的是劫掠之事,劫富濟貧嘛,古來有之,那天下就別要富人了……
因此,劉周二人之行,必須要阻擊,容他們上位,未來不堪設想。
“我們也組黨!”
“袁世泰是不錯的人選!”
“求見陛下!最好趕在劉周二人之前!”
眾人紛紛攘攘,沈復仰的提議當場一致通過。
劉周二人搶走了同盟會這塊招牌,那他們的黨該叫什么名字?名正言順,黨名就是他們的大義,這不是小事。
沈復仰道:“我們這個黨要團結的,是自陛下立下天人大義時,就堅定跟陛下站在一起,與認同天人大義之人同舟共濟,最終開創出這一國的人……”
有人正要喊出“共濟會”一名,沈復仰話還沒完。
“我們是英華的一條腿,天人大義絕不容動搖,我們不求獨霸朝政,但不管誰掌政,都不能把我們壓下去,都不能視我們為魚肉。不能無視我們之利。古時有周召共和,我們這個黨……就叫共和會!”
沈復仰一番話,將這個黨的立場和目標說得清清楚楚,名字也張口就來,顯然不是倉促而為,而是蓄謀已久了。
“可惜啊,終究沒劉綸敢為,落后了一步……”
沈復仰道出這個名字時,心中還泛著濃濃的懊惱。
圣道四十三年三月二日,同盟會與共和會草成,這兩個圍繞宰相推選,鼓噪而起的黨派,就成了日后英華政治生活的左右兩腿,綿延數百年。就算換了好幾次名字,大家依舊循著他們的根脈,稱呼為虎黨和獅黨。英華的獅虎之爭,自這一日后,也從理念之爭,院堂之爭,凝聚為貫穿國政實務的黨派之爭。
夜色初上,東京某處宅院里,李克載恭謹地守在床榻前,卸任宰相宋既躺在床上,雖面色不佳,卻還撐著為他講解。
“還好,他們終于走出這一步了……”
“殿下勿慮,該關心的重點不是宰相,甚至不是宰相推選之制,而是黨爭之制。”
李克載沒有直接去找父皇,而是想對父皇提這事前,先從宋既這邊得一些提點,搞明白這場變局的關鍵。
“甚至不是關心黨爭中的勝者,而是敗者該如何處,勝敗之勢是否再不可逆,又像舊世一樣,朝那一凝去。”
“是的,每隔一屆,就要將黨爭之局重新歸零,勝者不能一直在位,敗者也要有機會繼續爭位。兩者相爭,還要怎么保住底線,這又是一樁關鍵。”
宋既艱辛地說著,即便家人相勸,他都揮手止住,他必須說出來。由宰相推選演進到打破院堂格局,變為黨爭,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甚至作過推演的。可惜他一任未滿就倒下了,前幾年也都忙于具體政務,根本沒時間推進這事。
雖很倉促,但局勢演變至今,也不算太過意外。而李克載憂心皇帝會有什么反應,宋既更覺得是杞人憂天,這變局,其實也是皇帝擠出來的。當然,皇帝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樂意主動來推了。如果院堂自己再不邁出這一步,變局可能會是皇帝直接指定一人,之后還會壓制院堂推選宰相之權。
宋既長嘆道:“黨爭背后,其實還有國法,還有院事選舉,還有院堂地位如何調整,大變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