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馬錫,原本此地有古國叫“獅國”,梵語稱為“新加坡”,當南洋艦隊依照當年鄭和下西洋時所知的爪哇古名標注在海圖上時,“新加坡”一名就此斷絕,現在大家只知淡馬錫。
四百年前,馬六甲蘇丹王國在此建立,一百五十年前,葡萄牙人破壞了此地,在另一個位面里,要到1818年后,才由不列顛人占據,繼而發展為“不列顛皇冠上的另一顆明珠”。而在這個位面,1740年前后,就已置于英華控制之下。
此地在另一個位面里之所以崛起,源于不列顛與荷蘭爭奪馬六甲海峽控制權,以及遠東貿易中轉港的大背景。而在這個位面里,此地就再沒這般價值,西北面的馬六甲已是英華管治地,也就南洋艦隊看中這里海灣遼闊,風平浪靜,還有內河淡水相通,是絕佳的艦隊駐地,因此將這里當作了控制馬六甲海峽的海軍基地。
鐘三日和徐家兄弟靠港淡馬錫,不僅把黑奴賣給了轉戰此處的中間商,還從他們那得知了馬六甲之亂的來龍去脈。
徐善問:“去年都還只是零星暴動,今年怎么搞成這樣了?”
奴隸販子恨聲道:“那些滿嘴安拉的南洋土猴子就該割個干凈!”
接著他摸摸鼻子:“當然,咱們這邊手腳也不是很干凈……”
他所謂的“咱們這邊”,倒不是指國家,而是指華人。
暹羅以南的華人跟南洋其他地方不同,呂宋、扶南、勃泥等地華人不是英華直屬地,就是殖民公司托管地,算是華人“嫡系”。而馬來半島、蘇門答臘和爪哇等地華人,跟當地土人以及葡萄牙、荷蘭等國殖民者混居日久,利益盤根錯節,對英華天朝的態度傾向有些模糊。
再考慮到土著人口眾多,信仰不同。英華沒有直接以武力建起國家或殖民公司,而是靠與各蘇丹國、酋長以及歐人殖民者締結相關條約,確保華人地位,獲取通商利益。這些地方的華人就只能算是華僑。
但這片區域里還有兩個例外,一個是馬六甲,為了確保馬六甲海峽的控制權,英華采取葡萄牙荷蘭人的方式,脅迫柔佛蘇丹國以及實際統治此地的天猛公出讓馬來半島南端的統治權1,以馬六甲自由城為中心,吸納馬來半島的華人。另一個是亞齊。三十來年前亞齊暴亂,時任南洋大都督的賈昊領兵屠城,滅了亞齊一國,將這里劃歸西洋公司管治。
今日馬六甲之亂,看似又是亞齊之亂的重演,但情況有所不同。亞齊之亂只源于當地穆斯林與華人天廟的信仰沖突,而如今的馬六甲之亂,背景更為復雜。
“一對是暹羅的大將軍鄭鏞鄭信父子。一對是宋卡王吳陽吳文輝父子。”
奴隸販子說到的兩對父子都是華人,馬六甲之亂,就源起這兩個人。鄭鏞和吳陽都是在英華建國后才投奔海外的。但他們都是循著舊世的海外關系而去,并沒有投向呂宋或者勃泥等殖民地。
鄭鏞是廣東澄海人,去了暹羅,得了暹羅財政大臣的賞識,當了一個小小官吏。那時正是英華商人趕赴暹羅大興造船和稻米業的黃金時代,鄭鏞借機搭線,很快成了英華造船業在暹羅的大商代之一。恰逢英華拉著暹羅打柬埔寨,戰呂宋,再打緬甸、萬象,多年征戰。鄭鏞參與船隊調度。運兵運糧,屢立大功,又入了暹羅皇帝的眼,委他為海軍大臣,授以大將軍之位。
鄭鏞不懂打仗,可他的兒子鄭信卻是天才。從英華香港海軍學院畢業后,仿效英華伏波軍建起一支隨船步兵,打擊暹羅灣內內形形色色的大小海盜,很快就聲名鵲起。而跟柔佛蘇丹國之間爆發的幾次沖突,他的部隊更展現出了接近英華的驍勇和戰力,暹羅皇帝不惜以皇女下嫁,希望能籠絡住他,不讓他回歸英華。
相對鄭鏞而言,吳陽就更是白手起家的豪杰。此人本名吳讓,南洋土著喚歪了音,成了吳陽。他是福建漳州人,圣道十年左右跟父親到了北大年。不久后北大年華人就集體遷移到馬六甲一帶,但有些人不舍熟土留了下來,吳陽就是其中之一。
盡管本地華人漸漸凋零,但成年后的吳陽卻長袖善舞,不斷經營,游走在暹羅和柔佛之間,十多二十年下來,暹羅和柔佛蘇丹國天猛公治地之間的幾座城和上百部落,竟然都置于他的管治之下。而他也同時從暹羅和柔佛、天猛公兩國拿到了藩屬名義,幾乎成了獨立一國。
吳陽的兒子吳文輝也不是普通角色,畢業于黃埔陸軍學院,心懷大志,不僅想讓宋卡獨立為國,還對南面柔佛蘇丹國垂涎不已。他曾對父親說:“陛下(圣道)封帝四海,吾等生逢此時,何不請之?”
這野心不止吳文輝有,鄭信也有,而他們的父親都持“只要不惹惱天朝,怎么都好”的默許態度。
可惜,兩邊各有各的苦衷。英華視暹羅為南洋要害,絕不容鄭家為奪帝統搞亂了暹羅。而吳家這邊又是靠著一小撮鄉黨撐起的場面,吳陽能坐穩宋卡王位,上靠周旋于暹羅和柔佛兩國之間,下靠一幫穆斯林長老所團結起來的土著信徒。
兩家都不甘心,據說通過一次海上會盟,商定了一項合作:在獲得英華天朝許可的前提下,跟馬六甲華人合作,三方瓜分柔佛蘇丹國。
三方各有好處,馬六甲華人自此可以擺脫柔佛蘇丹國藩屬的名義,是成為英華直屬地還是怎么的隨意。吳家以柔佛王國故地建國,而鄭家獲得北大年、宋卡等地的管領權,以暹羅藩屬的名義獨領一國。
英華官方并未對此事發表公開言論,但就圣道三十八年后,鄭家吳家都有所動作看來,至少上層是默認,乃至樂見其成的。柔佛蘇丹國在十多年前就斷絕了王統,首相篡位治國,國弱民鄙,在這個大時代下就是被魚肉的對象。如果不是考慮到親自動手會觸動南洋諸國以及歐羅巴人的連鎖反應。英華早就赤膊上陣了。
這兩對父子的謀劃似乎都還跟馬六甲之亂搭不上線,可到圣道四十年,吳家宣布起兵討伐柔佛“偽王”時,事情就湊到一起了。
馬六甲這邊本是華人為主體。多年發展下來,靠著地利之便,華人全都富了起來,大量引入土人干下等活,加上人口販子入駐馬六甲,順帶干起了轉賣土人工奴的生意,土人越來越多。同時也涌現出一個富人階層。
圣道四十年時,馬六甲三十萬人口里,土人就占了接近一半。富華窮土,富土窮土,華主奴土,種族矛盾和階級矛盾揉在一起,馬六甲本身就已孕育著一場風暴。
相對而言,信仰矛盾是最尖銳的外在矛盾。當初北大年等地華人之所以被賈昊容許入駐馬六甲,是受過專門告誡的,必須要回歸華夏信仰。因此馬六甲天廟勢力膨脹得很快。亞齊之亂,還源于馬六甲天廟到亞齊發展分支。
馬六甲越來越繁榮,也不斷引入土人,相對國中而言,海外天廟的包容性更強,但這包容的攻擊性也很強。在馬六甲經常能看到天廟的天位碑邊是安拉像,或者在清真寺里看到天位碑……
對原教旨主義者來說,這種信仰融合就是赤果果的褻瀆了,而窮苦土人加上原教旨主義,這就是一樁化學反應。
圣道四十年之前。靠著英華總督署和南洋艦隊的震懾,馬六甲的尖銳矛盾都還壓在水面之下,也就是些零星沖突。但四十年開始,鄭家吳家對天猛公治下明暗下手,事態就升級了。這一任天猛公一眼就看穿兩家背后有暹羅乃至英華的身影,而他的回應非常犀利:將此事升級為宗教沖突。
圣道四十一年時。還只是零星部落打響“圣戰”,到圣道四十二年,整個馬來半島乃至蘇門答臘的穆斯林都掀起了“圣戰”浪潮。當土著穆斯林高喊“安拉在上”,揮刀砍向華人時,不僅鄭家退縮了,吳家更是倒了血霉,他們遭到治下穆斯林的圍攻,只好倉皇逃入暹羅。
天猛公沒那個膽子打暹羅,甚至見兩家都收了手,自己也有心鳴金了。可沒想到,這股浪潮將之前英華施加于馬六甲海峽兩岸的種族壓迫、階級壓迫乃至信仰壓迫全都卷了進來,他想停都停不了,于是只好坐看土著穆斯林圍攻馬六甲。
僅僅只是外面的亂民可動撼不了馬六甲,但事情就是這么一環環崩壞的,馬六甲城中的土人也暴動了……
鐘三日急切地問:“上面說了怎么辦嗎?”
奴隸販子展顏一笑:“還能怎么辦?咱們這一行后幾年都不愁沒礦奴賣了。”
徐善稍稍清楚南洋局勢,皺眉道:“光下狠手怕不行吧……”
奴隸販子點頭:“是啊,挺頭疼的,所以通事館那邊才有扶持柔佛蘇丹國的說法。”
鐘三日轉了幾圈眼珠,拍掌道:“妙!就該這么辦!然柔佛蘇丹重得故土,丟開天猛公,這樣蘇丹就得為自己的位置忙乎,把這些暴躁的土猴子鎮下去了。”
另一個奴隸販子道:“我朋友認識翰林院的,說上面正在研究怎么把柔佛蘇丹國變成佛國,估計還得借用暹羅之力。”
鐘三日嘆氣:“如此我就放心了……”
這奴隸販子斜了他一眼,取笑道:“胖哥,聽你這口氣,好像整日操心國事啊?”
鐘三日嗤笑一聲,拍拍胸口,沒因萬里跋涉而減幾分的肚腩也顫顫地晃了起來:““你胖哥我操心的何止國事?天下事都裝在這肚子里!”
奴隸販子當然不可能知道這年輕胖子居然就是蘇伊士運河的幕后最深最黑的一只推手,就一個勁地哈哈笑著,只當他說笑話。
“走了走了!希望咱們再來這時,馬六甲已經平靜了。”
鐘三日一副夏蟲不可語冰之色,拉著徐家兄弟傲然離去。
號繼續上路,接下里的航程里,源源不斷的戰艦兵船錯身而過,讓鐘三日的寄望也更一步步夯實。看這情形,不僅是整個南洋艦隊動了,估計還會調來成師的紅衣。很多年了,南洋再沒見這副劍拔弩張的架勢。
鐘三日的判斷在十二天后得到了應證。不過卻是一樁禍事。
號行到呂宋西面外海,離蒲林三百多公里處時,與一隊運兵船相遇。號早早就讓開航道中心,卻不料一艘運兵船還是直愣愣地朝自己沖來。
“蒸汽船呢?足有三千噸吧。怕是剛下水不久……”
望著越來越近,已經能見到在船頭揮舞手臂的紅衣,徐善眼中滿是嫉羨地道。對面那艘船只見桅桿不見帆,船身正吐著濃濃白煙,而左右也沒見大號車輪。在這么大的船上用螺旋槳,還真是第一次見,鐵甲蒸汽戰列艦也就兩千噸出頭。
鐘三日和徐貴卻驚得魂飛魄散。嗓門都變了調地高喊:“要撞上了——啊!”
徐善一身汗濕透,這才醒了過來,一巴掌拍在比他還激動失神的老大副身上,老大副也一跳而起,兩手如擰麻花一般轉著舵輪。
千鈞一發之際,兩艘船喀喇喇擦著肚皮而過,就見一塊塊船板崩裂,一邊紅衣兵。一邊鐘三日等人,相互傻傻看著,欲哭無淚。
“這幫混蛋——!”
運兵船是按軍標造的。船板比民船厚實不少,號卻慘了,船肚子片片破爛,不修補好的話,遇著點風浪就要完蛋。
眼見只傷了點皮肉的對方,屁股后吐著白浪直直而去,鐘三日等人一跳三丈高,都道要去海軍衙門好好投訴這幫海上的街霸。
“漿……舵……故障……抱歉……匯報……”
水手報來對方的旗語,聽得眾人啞口無言,螺旋槳出了問題!?
“又是海軍冒進搞出來的吧……”
徐善無奈地搖頭。海軍出這種事可是家常便飯。相比已經在民船上應用很成熟的輪漿,螺旋槳的成熟度確實不夠。據說戰艦的螺旋槳,每一副都是一幫工匠定制的,絕沒有可以相互替換之處。螺旋槳不僅貴,而且安裝也特別講門道,戰艦可以不計代價。運兵船稍稍少花點心思,就是毛病不斷。
“看來還是先用輪漿好些……”
原本還憧憬著等公司換了螺旋槳蒸汽船,自己爭取去開,現在有了親身經歷,徐善打死也不再作此想。
理想還很遠,眼下還有大麻煩,怎么辦呢?
老大副當下就給出了建議,先停下來勉強補補,再轉向東去呂宋的蒲林,在那里修好了船再走,反正離那里也不遠,最多兩天航程。
舍此之外也再無選擇,開著一條側面透風的船直接回南京,那是找死。
圣道四十三年一月二十八日,號來到蒲林,正要入港,卻被海巡攔住了。
“賈都護卸任,座艦即將出港,港外稍候。”
海巡這么吩咐著,鐘三日等人同時哎喲一聲,好巧,又遇上賈都護了。
此賈非天竺大都護,大將軍賈昊,而是呂宋都護,陸軍中將賈一凡。
蒲林碼頭,紅毯直鋪上戰艦,今年四十九歲的賈一凡一只馬靴踩上地毯,再轉身接受當地各家報紙的采訪,四周圍著數千歡送他的呂宋各界人士。
他任呂宋都護已經四年,所擔重任已經完成,神色格外輕松,回答報人的提問也比往日風趣得多,激起眾人一片片笑聲。
“在下代表《呂宋民報》有問,將軍本是呂宋人,當年鎮亂呂宋,呂宋人也多有死傷,不知將軍是否心懷愧疚?此時離別,對那些死難者又有何言?”
一個瘦黑書生忽然問了這么個問題,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你是馬尼拉人吧!?”
“漢奸!”
“警差呢!這兒有漢奸,還不抓起來!”
片刻后,人群鼓噪起來,個個都義憤填膺。
如果不究背景,就看此情,聽此話,該是覺得這書生的問題沒什么忌諱,更談不上叛國。周圍洶洶討伐之聲,像是出自暴民。
“稍安毋躁!此問也說不上什么大忌,本人鎮守呂宋四年,其實一直等著這一問。”
賈一凡舉手沉喝,大家都安靜了下來。
因這一問,四年前的一幕場景又映入腦海,那時他剛踏上蒲林碼頭,昔日繁華之城,正裹在濃濃黑煙中,凄厲的慘呼和暴戾的喊殺聲透過黑煙,隱隱傳來。
“殺——!”
那時他鐵青著一張臉,以無盡的恨意下達了這個命令,接著滾滾赤潮自他左右涌出,直卷蒲林,像是涅磐之火,要將這座陷于罪惡塵煙中的城市洗滌一新。
圣道三十九年,蒲林暴亂,作亂者是鼓噪呂宋自立,擺脫工商財閥控制的“呂宋人”。
這書生所說的“呂宋人”,就是在四年前燒殺劫掠,造成上萬民人死傷,財貨損失無數的呂宋本地人,以華土混血者為主,幕后主使是殖民條令的本土工商。
這場暴亂的直接結果是,殖民公司徹底退出呂宋,由英華作為本土行省直管。但設省的同時,也派來賈一凡這個鎮亂主將,回報了“呂宋人”上萬條人命。
“我賈一凡,是大英之人!是華夏之人!”
收回思緒,賈一凡直視那書生,目光和言語都如罡風一般,冷冽透骨,激得骨髓都在發熱。
(看精品小說請上看書窩,地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