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還不如南洲繁華……”
“呂宋太亂……”
“扶南人太楞……”
“東洲?學會分辨生黎熟黎這段時間,足夠你死上十次了。”
小帳里,員外老爺以閑聊般的語氣,一一道出各地的壞處,樁樁說中紀曉嵐的想法,讓他更起知己之感。可這胖員外動不動拿南洲來對比,讓情商還跨在及格線上的紀曉嵐有了一絲警醒,莫非這是南洲某地的托?
“是啊,我是代南洲珊瑚州來招人的。”
員外也沒遮掩,紀曉嵐暗道,果然……
盡管心生警惕,可剛才聊得投機,紀曉嵐也不好邁腿就走,禮貌性地問:“那珊瑚州有什么好處呢?”
員外朝他搖頭一笑:“沒什么好處,有金山,不如楚州大,農莊多,不如扶南廣,也養牛羊馬,不如南洲其他地方興旺,而且還遠,也就比東洲那幾個州,還有南洲的楚州和蓬萊州近……”
員外一頓抱怨,在他的描述下,珊瑚州也就是有山有水有河流,啥都有,卻啥都不突出,唯一值得夸耀的不過兩樁,一是風景宜人,碧海藍天,壯闊原野,高山流水,啥都有。一是人色紛雜,三教九流,啥都能容。
紀曉嵐怦然心動,前者正適合他“隱居避世”之愿,后者更能遮掩自己身份。
正想打聽一下細節,員外看看他,搖頭道:“可惜,秀才你多半是去不了。”
心中存著的那絲警惕驟然消解,紀曉嵐詫異地問:“為什么!?”
員外道:“那里特別優待讀書人,去了就有房有活計,稍有文才,就能幫著總督管事,戴上官帽……”
紀曉嵐心中火熱,兩眼放光。就差抱住這胖員外大呼我愿去了。
卻沒想員外再道:“這么好的事,大家都搶著去,名額早就滿了,怎么還輪得到你?”
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紀曉嵐沮喪無比,老天是會丟餅子的,可怎么也砸不到他。
員外再道:“我在珊瑚州也有份子,不過主業在天竺。秀才,我見你這人也忠厚,不如跟著我去天竺吧……”
紀曉嵐趕緊謝絕,天竺那鬼地方。打死他也不去。此刻他滿心就想著珊瑚州,聽這員外說在珊瑚州公司也有份子,就想攀著這員外的關系,看還有沒有機會,可臉面又薄,一時訥訥無言。
員外正嘆氣道:“天竺明明是好地方,為什么就沒人想去呢……”
紀曉嵐眼珠一轉,計上心頭。跟員外分析起為什么沒人想去天竺的原因,再獻上幾樁“宣傳”建議,片刻時間。就跟員外更拉近了關系,親熱得可以自稱“小侄”了。
“鐘老爺……珊瑚州那邊,小侄就真沒機會了么?”
紀曉嵐趁熱打鐵,鐘上位有些為難:“這個……有人擔保,興許還有機會,只是賢侄你……”
他說出了讓紀曉嵐心驚膽戰的話:“身上怕是有什么案底吧?”
接著話鋒一轉:“只要不是殺人放火,倒也沒什么,聽你說話,也該不是滿人,可咱們萍水相逢……”
話沒說完。意思很明白,咱們什么交情?憑什么要我為你擔保?
紀曉嵐再度沮喪,卻聽一邊那個富態年輕人道:“爹,若是這書生愿意幫咱們招攬去天竺的人,也算是幫了大忙了。爹再幫他一把,這也是兩全其美嘛。”
鐘上位啪地一拍巴掌:“是啊。怎么就想不到呢?”
他看向紀曉嵐,紀曉嵐趕緊把腦袋點得跟撥浪鼓似的,這可是天大好事!
“來來,咱們就來簽協議吧,這是幫工協議,這是擔保協議,這是去珊瑚州的協議,唔,這個可以先簽,我再跟珊瑚州總督商量……”
鐘上位如變戲法般地掏出一疊文書,臉上還浮著猶豫:“這個……紀秀才,我能信得過你吧?”
紀曉嵐心中既是發虛,又是感動,接過硬筆就要在紙上落名,卻被鐘上位攔住,對方眼里滿是認真:“秀才你是北方人,要習慣咱們英華做事的規矩,這里沒什么君子協議,什么事都得先擺清楚了。你得仔細看這協議,看明白了再作決定。以后你跟其他人相處,也得牢記這規矩,免得吃虧。”
厚厚一大疊協議,怕不有三五十張紙,紀曉嵐心道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欺人家老實了,再把這協議一字一句看清楚,說不定人家回過神來,再沒這機會。
“鐘老爺這樣的人,還能欺小侄么?”
一邊說著,一邊隨手翻翻協議,前些頁全是在寫他該得的利,看得他心花怒放,再不多話,提筆刷刷簽名,再摁下指印。
“好好,現在紀秀才你跟我老鐘就是一家人了,先去換換衣服,這就上工吧。”
協議一式三份,甲乙方和官府各一份,鐘上位收了協議,昂首挺胸,氣質跟之前有了極大差別,紀曉嵐還沒醒覺。他正在為難,兜里就只有點銅錢,這一身洗得發白的直筒大褂已是壓箱底的行頭……
“別擔心,我先支你三月薪水,外加簽約金,這是四十兩,鐘富!陪這秀才去城里置辦行頭!”
鐘上位遞過來一卷紙鈔,紀曉嵐顫巍巍接過,眼里滿是淚花,好人啊!老天真砸下餅子了!每月十兩,還有簽約金!盡管此時在英華,一般教書先生的也是這待遇,可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久旱逢甘露。
正驚喜間,一個古怪的腔調在頭側上方響起:“秀才,跟我走!”
轉頭一看,一個膚色棕黑,裹著大包頭的大個子映入眼簾,驚得他后頸汗毛起立,天竺人!?
那天竺大個子眼里滿是審視獵物的精光,朝紀曉嵐咧嘴一笑,露出六顆白牙,將一股寒氣推入紀曉嵐心間,滲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依稀有了不妙的感覺。
轉頭再看,卻見鐘上位父子已視他如無物。正瞄著滾滾人群。
鐘上位的兒子鐘二華指著人群某處道:“那個……”
鐘上位搖頭:“那書生在東洲的鋪子里呆了很久,該是想跑得越遠越好,肯定有很深的案底。”
紀曉嵐順著看過去,正見一個籠著袖子。東張西望,卻又遮遮掩掩的書生,氣質作派跟之前的他幾乎如出一轍。
像是明白了什么,可什么都沒明白,紀曉嵐呆呆跟著大包頭走了。
待錫克仆從“押”走了紀曉嵐,鐘二華衷心地欽佩道:“還是爹厲害,三言兩語就辦了這秀才。還只給教書先生的待遇,其他地方招書生,起碼是這個數的兩倍。早知他這么憨傻,該把協議年限改作五十年的。”
鐘上位拂須道:“不是國法規定國人之間的工契最多十年,你爹我都能買了他還沒生下來的兒女……”
鐘二華再皺眉道:“萬一這書生的案底也很深呢?”
鐘上位嗤笑道:“這種呆頭鵝能干出什么事?給他只雞他都不敢殺!多半也就是參加過那些書生會黨才留了案底,待遼東平定后,陛下肯定要大赦天下,案底到時也會消了。”
他嘆道:“二華啊。辦事不僅要講口才,還要講心胸眼力,你爹我老了。能帶你的日子也不多了,就得靠你自個琢磨。”
鐘上位事業做到如今這地步,根本不必親臨一線,可就如他當年在交趾煤礦,親自盯著每一車煤出礦,在珊瑚州銅礦金礦,親自盯著每一車礦出洞,在孟加拉親自盯著每一畝田每一座林地種上作物一般,他喜歡享受這種一點點收獲累積而起的感覺。
之前他在孟加拉忙乎了大半年,種植園有了初步規模。縣里治政也步入正軌。就在此時,北伐消息傳來,鐘上位的心思就轉到了國內。擔著總督之位的李順要他搭手,趁著北伐復土之機,讓珊瑚州再上一個臺階,他也就回了國內。緊鑼密鼓地忙碌起來。孟加拉是給大兒子留的產業,珊瑚州是二兒子,也就是嫡子的產業,他當然不能丟在一邊。
李順去了山西組織移民團,另一個合作伙伴王之彥則在國內張羅珊瑚州商會,推銷珊瑚州物產,而鐘上位就在塘沽撿漏。移民團主要是勞力和工匠,鐘上位的任務是網羅讀書人。
海外殖民地現在最缺的就是讀書人,盡管北方讀書人不如英華讀書人管用,腦子里還多是舊世那一套,但經辦本地管理事務還是堪用的,而且“價格低廉”。英華國內的讀書人,但凡中學畢業的秀才,都不大愿意去海外,除非有高薪厚職,待遇高過國內三五倍才有吸引力,北方讀書人能得一般待遇就心滿意足了。
海外的一般待遇也不是那么一般的,紀曉嵐這種人,即便有案底,去了海外其他地方,每月至少都能有二三十兩,而且還不可能簽下十年長契。可鐘上位親自出馬,效果就完全不同了,紀曉嵐所得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此時紀曉嵐當然還沒搞明白整件事情的真相,到他換了一身行頭,回到鐘上位那小帳,開始上工,逢人鼓吹去天竺的好處時,他就只清楚一件事:在那個大包頭眼里,他就是一個犯人,如果他敢逃跑,一雙大若蒲扇的手掌會扼住他的脖子,如對待雞鴨一般,輕而易舉地擰斷。
忙碌了一整日,紀曉嵐邁著沉重的步伐,在大包頭的看管下回了指定的客棧。進了一間大通鋪里,床鋪已睡滿了人,就一個身形佝僂的年輕書生正坐在床沿,呆呆發愣。
紀曉嵐隨口問道:“兄臺也是去珊瑚州的?”
那書生看向他,眼里空洞茫然,就微微點頭,此時紀曉嵐才見他背上隆起一團,竟是個羅鍋,看來是鐘老爺憐憫他。
盡管他上工后,鐘老爺就再沒搭理他,可他覺得那是鐘老爺太忙,而那大包頭待他態度惡劣,那也是下人作威作福,此時他心中對鐘上位依舊是滿心感激。
書生沒說話,紀曉嵐想及“新生活”,正有一肚子話要找人傾述,再熱烈地道:“真是幸運啊,咱們都能去珊瑚州,再世為人。”
“幸運!?再世為人!?”
那書生說話了。話語間還凝著依稀的官氣。
“咱們都不算是珊瑚州的人,你該好好看看協議,咱們是‘三合天竺公司’的外派勞務,享受不了珊瑚州的福利。更不歸海外托管法管轄……”
那書生冷笑著,笑得比哭還難聽:“咱們都歸孟加拉殖民法管,算起來,也就比奴隸高一層。”
紀曉嵐傻住了,這是什么意思?
“你也是被那鐘胖子騙得沒仔細看協議吧?跟咱們簽約的不是珊瑚州公司,是他的天竺公司。”
書生這么一說,紀曉嵐才如夢初醒。趕緊翻出協議仔細看,越看臉色越難看,前面是好處,后面才是壞處,末了甲方處明明白白寫著“三合天竺公司”等字。
協議規定,隨時有權把他調去天竺,辦什么事不容商量,懈怠或者壞事都有無數懲罰。最嚴重的還要關監,年薪就固定在一百二十兩,漲不漲得看公司臉色。評定考核不佳還要扣,紀曉嵐的臉色頓時敗若死灰,這十年根本就不是給人當差,而是把身心都賣了!就是奴隸啊!
“這等工契,國法不容!我不干了!”
紀曉嵐額頭青筋直跳,鐘上位那和藹忠厚的長者面目頓時蒙上一層陰霾,成了自地府里擠出來的惡鬼。
那書生陰惻惻地道:“剛才說了,這工契是合國法的,孟加拉法,你不干就是違約。”
想到要給人當十年工奴。紀曉嵐就覺生不如死:“違約就違約!不就是給銀子解約么!就算是破家,也要解了這約!”
那書生嗤笑道:“你付得起解約金?三倍解約金,就是三千兩哦。”
三千!?
這個數目如一根大棒敲在紀曉嵐腦門上,敲得他金星亂冒,差點暈了過去,這個數目是怎么來的?
“預支薪水。還有擔保協議,你沒看到,擔保協議里說,已經替你付了船費、安家費,給官府的文牘手續費等等一大堆費用,還替你辦了五百兩貸款……”
書生帶著絲幸災樂禍的語氣說著,像是能見他人也痛不欲生的臉色,心中就能好過一些。
一股寒氣亂擰著紀曉嵐的腸子,讓他恨不得真暈了過去。
“交不起解約金也沒什么,坐個三五年牢也行。”
書生再來了這么一句,紀曉嵐神智恍惚,覺得喉頭有些發甜,坐牢!?那就不是三五年的事了,他還有案底!
腦子咕嚕嚕煮了好一陣,紀曉嵐才終于接受了這個現實,他被拐了……想到就要當十年工奴,他一頭撲在床鋪上,咬著床褥,哽咽出聲。
書生幽幽道:“哭出來就好……”
發泄了一陣,紀曉嵐忽然問:“兄臺你該比小弟世故,怎么也會著了那胖子的道!?”
那書生面頰也扭曲起來,模模糊糊道:“那家伙說滿人都可以遮護,何況我……”
像是觸及到隱秘,書生趕緊閉口,紀曉嵐心中卻好多了。
“那就是個惡魔!”
“不然為什么叫南蠻,這下是見識了!”
兩人同時憤慨咒罵,吵著了其他床鋪的人,都是被騙上船的,沒好氣地罵出聲,兩人趕緊壓低聲音。
“小弟紀曉嵐……”
“劉用……”
劉墉報上了自己的假名,他之所以上了鐘上位的賊船,原因就是他這個假名能得鐘上位擔保,嚴格說來,他也不是被騙,只是沒意識到代價會是這般昂貴。
他也沒有選擇,逃出寧遠城后,茫然不知去處,心神幾于崩潰,沒有一夜白發,背卻駝了。
一路幾乎是乞討著過來的,跟紀曉嵐一樣,也想出海避難,結果就撞上了鐘上位。那胖子的眼力真是毒辣到了極致,即便一身襤褸,卻還是被他看出了大略底細,一番往來后,劉墉愣愣地簽了一大堆協議,當時也還滿心歡喜,接著才如夢初醒。
可惜,他已沒了選擇,那胖子雖不知他確切來歷,卻知他是有些案底的,丟給官府,他一輩子都再沒好活。
“能在海外安靜待十年,也未必全是壞事。”
“是啊,差事辦得好,還能真入了珊瑚州民籍呢。”
兩人同病相憐,也開始重新作心理建設,事情已到這一步,就得向好處看嘛。
塘沽碼頭,即便是夜里,都還喧囂無比。鐘上位的鋪子里,一個伴當急急奔過來,朝鐘上位喊道:“司董,東洲搶了咱們的人!”
鐘上位呲目,頓時化身胖胖怒虎:“范六溪也這么下作!?當這里是他的地盤呢!走,找他理論去!”
伴當道:“那家伙身邊有不少黎人!”
鐘上位呸道:“黎人算什么,我還有大包頭呢!鐘貴,趕緊把你的弟兄們招呼齊!注意了,別揣刀子!”
他卷著袖子,口里罵罵咧咧:“我鐘上位是好欺負的!?”
不多時,一場斗毆就在塘沽港里發生,一方是黃乎乎的東黎人,一方是棕乎乎的錫克人。兩位東主在一旁唾沫橫飛地喝罵,幾個秀才畏畏縮縮躲在一邊,對眼前之事茫然不知所措。
這一夜,塘沽港如往常一般,依舊無眠,整個華夏大地,也處處是不眠之夜。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