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窩蜂在手,天下我有啊……”
下午二時,沙河北岸轟鳴不斷,十門一窩蜂的加入,使得紅衣的炮火終于能有效遮蔽對岸,在清兵防線上打開一面接近一里寬的口子,不必守住對岸的制高點就能安全鋪設浮橋。
張震南滿心舒暢,拍著那位炮兵翼長的肩膀,贊不絕口,甚至認為有了一窩蜂,紅衣再無敢于密集陣戰之敵。
翼長略有些尷尬地道:“統制,這橋最好快點架……”
話音剛落,就見幾發火箭彈在河面炸響,驚得橋工們爬倒一片,還有好幾個果斷的直接投水了。
“大半火箭彈存了一年多,過海時也有不少受潮的,之前都是挑著狀況最好的用,現在……”
翼長撓頭解釋,張震南這才明白一窩蜂還真不是包打天下的利器,缺點太多了。
第一是有效射程太近,也就百丈左右,堪堪能打過沙河,覆蓋河對岸前沿壕溝。這個距離,圣道二十年式線膛槍都已經能夠到,原因是兩方面的,以黑火藥為基礎調配的推進劑不夠給力,難以作出更大的火箭,射得更遠,此外這個時代還沒有什么陀螺穩定技術,就靠彈簧撐起的尾翼穩定,一百丈偏差十丈,二百丈估計要偏差五十丈,沒了一點準頭。
第二就是翼長重點提到的火箭彈存儲運輸問題,黑火藥含硝,很容易受潮,即便采用各種措施,可存儲超過一定期限,推進劑和炮藥就會失效。如果是走水路運輸,影響更嚴重。
威力并未超越手雷太多等等還是次要缺陷,火箭彈因為是采取藥柱技術,危險性高,工藝復雜,成本昂貴。一發火箭彈的造價接近十兩銀子,比三寸線膛炮的炮彈還貴一倍,這也是一窩蜂始終沒正式列裝的關鍵原因。
總結而言,一窩蜂就只能在特定場合發揮特定作用,西域輪臺決戰是一例,剛才炮火突襲清兵也是一例,不得不說,張震南身懷老上司謝定北的傳承。運氣很好。一窩蜂早到或晚到,都不會獲得這么好的機會,偏偏就在清兵施展全力沖擊制高點的時候趕到,至少上千清兵擠在一起。毫無遮掩,活活成了地毯式轟炸的靶子。
“說得也是,真就只靠你們打天下了,咱們步兵就要歇菜了。”
張震南既失望又欣慰,眼見一窩蜂的射擊越來越沒準頭,甚至出現越來越多的啞彈,他決然下令,步兵再度過河。與南岸火炮協同,穩穩守住橋頭堡。
即便一窩蜂漸漸啞火。清兵也沒敢重新聚起來沖擊橋頭堡,熱氣球的觀察哨報告說,清兵已經退到兩里之外的防線上,正在調整部署,看來已經放棄了跟紅衣決戰灘頭的企圖。
下午五時許,三座重型浮橋終于搭好,在橋工們的歡呼聲中。一面面戰旗引導著一波波紅衣過河,一輛輛炮車也踏過穩穩當當的浮橋,在沙河北岸構筑起炮兵陣地。
張震南也過了河,查看已經只能以“遺址”稱呼的一處制高點時,恨恨地道:“這是哈達哈的最后時刻了吧。”
從六日到七日,一零九師傷亡近千,其中陣亡接近三百人,一半就丟在北岸這座山坡上。對張震南來說,代價已是極其慘重。但哈達哈的武衛軍右翼還能守在北岸防線后方,沒有整體潰退,頑強至此,也大大出乎張震南乃至盤石玉的預料。
武衛軍右翼戰死者估計已超過三千,傷者無數。按軍情部的資料,這支部隊兵力最多也就一萬三四千人,這么一算,武衛軍還活著的官兵恐怕是人人帶傷。換作紅衣,打到這地步,部隊主官、天刑社和圣武會的導師們也需要竭盡全力,才能維持住部隊建制,除非是陷入死地,否則再難打下去。而哈達哈的將旗不僅還飄揚在防線上,防線后,清兵還在集結待戰,讓張震南也揣上了三分忌憚。
哈達哈分明可以退的,他已經竭盡全力了,英清交戰三十年,除了當年西山大營漢軍營在江西給英華制造了相當威脅外,能讓統制級別將領恨得咬牙切齒的清將,就數眼前的哈達哈了。能在與精銳紅衣正面相抗的戰斗中,讓紅衣出現上千傷亡的清將,更只有哈達哈獨一人。
果然不愧是屠了吉林一城的韃酋……
張震南懷著這樣的感慨,下令了謹慎推進的命令,過河后的一零九師主力非但沒如猛虎下山一般掃蕩北岸,反而如臨深淵,步步提防。
火炮掃蕩,步兵推進,六時許,一零九師才向北岸縱深前進了一里多地,確認清兵沒在丟棄的防線上設有伏兵,埋下巨量火藥。此時距離北岸最后一道防線已不到百丈距離,防線上,相信還有數千清兵正蓄勢而發。
一道道橫陣展開,一門門火炮出列,二十斤乃至三十斤火炮在后方不斷發威,飛天炮開始測距定位,就連那個一窩蜂炮翼,也挑出了最后一批狀態良好的火箭彈,將炮架設在步兵陣列前方。
四斤炮、八斤炮和飛天炮在陣列前方轟響,寬達三四里的防線上泥土飛濺,煙塵噴薄,呆在防線上的清兵只有兩個選擇,沖出來對戰,活著轉身奔逃,繼續縮在壕溝里的下場只有一個,炮聲停止時,紅衣步兵的大潮將會把他們藏身的壕溝沖刷得干干凈凈。
張震南正瞇著眼睛打量清兵防線,一面旗幟猛然穿透煙塵,出現在幅面寬達三里的紅衣陣列前,那是一面黃底雙龍抱珠旗,碩大的白底圓圈中繡著一個“哈”字。
哈達哈的將旗,此人竟然親自率隊沖鋒了……
將旗下是一股聚作箭頭的人潮,當人潮驅散煙塵,清晰映入英華官兵眼里時,所有人眼瞳都是一縮。
冬帽、花翎、金黃鑲邊的青黑中襖、皮靴、短銃、腰刀,沖在最前面的清兵竟然都是官!
數百名軍官引領著足足三四千人馬,自一里開外,向嚴陣以待的紅衣發起了決死沖擊。
昨夜和上午時,對手的瘋狂反撲畢竟只是擲彈兵和少數單位領教過,而此時是武衛軍和整個一零九師的最后對決。對手所表現出的悍勇和壯烈,是一零九師大多數官兵從未領略過的氣勢。官兵們絕難相信,對面是已窮途末路的滿清韃子,似乎他們面對的是百多年前薩爾滸和大凌河戰場上的后金韃子。
就在一零九師紅衣的氣勢為之一奪時,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站出來了,正是之前在鞍山驛堡監刑的總士長,他立在最前線,背對著韃子。呼聲傳遍整個陣列。
“豺狼已經走投無路!這是最后的瘋狂——!”
蒼老呼聲帶起了紅衣們的心氣,是啊,對面的韃子是武衛軍,他們在遼東大肆屠殺漢人。已被陛下宣判死刑,這道命令已是敵我皆知,這股韃子已沒了退路。
沒了退路的人還有各種心思,可對方不是人,是嗜血的豺狼,退無可退時,更要暴起齒爪,亡命一搏。
可自己是人啊,人怎能怕豺狼……
張震南策馬出列。振聲喊道:“兒郎們!前方就是屠了吉林城的豺狼!殺狼——!”
“殺狼!”
一道道陣列高聲呼喊,不多時,“殺狼”的喊聲回蕩在沙河南北。
嗵嗵嗵……
重炮轟鳴,一發發實心圓彈劃空而過,在前方敵軍人群中碾過一道道血痕。
蓬蓬蓬……
飛天炮轟響,六斤、十二斤、三十斤不等的開花彈拉著彎彎彈道,綻開團團渾濁而血腥的禮花。
咚咚咚……
陣列前的四斤八斤炮開始歡唱。炮彈以平直彈道射入敵軍人群中,打透一條又一條死亡之線。
嗖嗖嗖……
沖擊人群接近到百丈內時,一窩蜂也發話了,在其他火炮爆起的大團禮花中,火箭彈就像是點綴其間的星光,密密麻麻的不絕綻放。
大地震顫不定,前方煙塵不斷轉濃,但那面黃龍將旗還頑強地屹立著。似乎永遠不會倒下。
這僅僅只是錯覺,八月七日下午六時二十五分左右,一發開花彈在黃龍將旗上空炸開,像是展開了一頂鋼鐵焰火之傘,連將旗帶人一并罩住。
隔了十來秒,那將旗再搖曳著立了起來。旗上已千瘡百孔。
大旗下,哈達哈與部將們個個衣衫碎裂,皮膚焦黑,血痕道道,他們相互呼哧,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
“搖、搖旗……”
哈達哈半邊臉都像是被燒焦了,露出了白森森的牙根,他艱辛地發出模糊之聲,一只獨眼還閃著堅定的光芒。
繼續沖、繼續戰斗,我哈達哈倒下了沒關系,武衛軍右翼全軍覆沒沒關系,阿桂還在戰斗,兆惠的中軍也動了,應該已潛入到紅衣側翼,要在我哈達哈牽動了紅衣所有注意力時,攔腰來上一刀。
除了兆惠,還有高晉,他一定是已經自千山方向沖出來了,正狠狠踹上紅衣的屁股。我們早商量好的,我們是滿州五虎將,我們是滿人最后的英雄,我們曾歃血為盟,發誓要竭盡所能,保我大清江山,保我滿人族存。
哈達哈這么想著,皮開肉綻的手臂也搭上了旗桿,跟部下一同搖動。
將旗招展,像是哈達哈以及武衛軍右翼殘部那絕不屈服的意志,接著哈達哈頭頂一暗,光線被遮天蔽日的鋼焰吞噬,最后的一絲意識還在念著:我的犧牲是值得的……
將旗再度消失,自紅衣這邊看去,實心彈、開花彈,火箭彈蜂擁而至,除了不斷爆裂的焰光和升騰的煙柱外,再見不著他物。
隨著將旗的湮滅,六時三十分,武衛軍右翼的這一波沖擊大潮轟然崩潰,一零九師面臨的最大威脅,只是一股股零散并且明顯已昏了頭的清兵逼近到三十丈內,步兵陣列以操演水準的排槍將其盡數掃滅。
當整齊陣列分作無數道赤紅激流,向北方洶涌沖去時,張震南和一幫軍官來到黃龍將旗消失之處,從大堆殘肢焦肉中挖出了一顆被燒花了半張臉的殘缺頭顱,靠著另半張臉,確認了這就是哈達哈,以此旗為中心,方圓三十丈內,集中了武衛軍右翼幾乎所有剩余將佐的尸體。
“最硬的一股武衛軍解決了……”
張震南駐刀在地。臉上浮著一絲輕松,更多的卻是疑惑。
兆惠的中軍呢?那也是上萬人馬,就這么坐視哈達哈覆滅?如果兆惠也是哈達哈這種死硬分子,這一戰可還真有得打。
四方臺,負責鞍山戰場的盤石玉也正為一個絕大疑惑而撓頭,高晉的武衛軍左翼呢?那也是上萬人馬,沒在千山一帶潛伏待機?
沙河正打得熱鬧時,一零四師也向玉佛山東山的阿桂部發動了總攻。雖然沒盡占東山,但阿桂已無法在東山保持連綿防線,多處都被突破,正被割作一座座山頭的孤立陣地。
鑒于一零四、一零九師已全線出擊。手里只剩下一零八師和少數韓國軍,盤石玉認為,高晉部怎么也該在這時候出擊了,為此他不惜從一零四師那撤下大半火炮,放緩了對玉佛山的進攻,就為等待高晉部從東面千山出擊,直插他的后方。
可等到將近黃昏,哈達哈已經覆滅,阿桂部也正處于不退就要被分而食之的地步。高晉部卻依舊未見蹤影,結合張震南自前方傳來兆惠部在中午時分向東轉移,之后再無動靜的消息,盤石玉開始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韃子這盤棋好像很大……
玉佛山東面十多里,越過轉向南北流向的沙河,千山的一處山溝里。滿身臟污的阿桂怒視高晉,一臉絕難置信的震驚。
“為什么!?為什么到了最后一刻,你竟然打起了退堂鼓!?之前在薩爾滸城跟年羹堯血拼的高晉到哪里去了!?”
“哈達哈堅持到了最后一刻,他滿心以為你能沖出來,你能打在紅衣的屁股上,你能扭轉整個戰局。不止他相信,我也是這么相信的,可為什么!?為什么我的防線都被捅穿了。你還是沒出現!?”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么做?我們一起發的誓呢!?你葬送了我們武衛軍,葬送了大清,葬送了滿人一族啊,都是你啊……”
阿桂揪住高晉的胸襟,先是厲聲咆哮,再轉作悲愴的哭泣。武衛軍出戰鞍山。慈淳太后可真是沒扯一點后腿,容他們武衛軍一切便宜行事。兆惠代理武衛軍都統,可所有作戰方案都是阿桂一手擬定的。
依照阿桂的謀劃,把朝鮮兵丟在西面打爛仗,正面用最勇的哈達哈,東面玉佛山是他親自上陣,兆惠在北面押陣,而高晉的左翼一萬人則潛伏于千山,待三面全線接戰,再自側后殺出。如此安排,即便接戰不力,武衛軍都在外線,還能進退自如。
盡管鞍山驛堡和駱駝山一夜就丟了,要將紅衣擋上一擋的企圖沒有實現,可紅衣還是一泄如注地直愣愣向前沖,兵法上的勝勢依舊占著,這就是他在部下面前也還保持著穩穩自信的原因。
可沒想到,一夜兩晝激戰,哈達哈拼光了,他也差不多到了崩潰極限,高晉依舊沒有動作。
眼見東山失陷在即,阿桂不得不帶著少數親信下山過河,來千山找高晉。
還好,高晉沒走,這也正是他滿腔疑惑之處,你在這里不戰也不退,你到底在想什么!?
被阿桂一通怒斥,連亡國亡族的罪名都扣到了腦袋上,高晉叫屈不止:“我為什么不動?因為兆惠派人給我傳信,說哈達哈蠻攻,亂了他們的默契,那么寬的沙河,他當夜就丟了岸頭,小小山坡,徹夜都沒奪下來,咱們這一戰,全被哈達哈壞了大局!”
阿桂一愣,高晉這話就像是一根鋼針,他那滿滿的爭戰之心就是個氣球,被這針扎了一個小洞,心氣哧哧外泄。
就在這一瞬間,阿桂心中的天地猛然傾覆,他不僅依稀明白了高晉的想法,甚至正在急速構建自己的新想法。
“我派了幾撥人上東山找你,想跟你商量下面的事,可一直沒找到你,我是想說……兆惠也是這個意思,現在……大勢已去了……”
高晉結結巴巴地說著自己的想法,大概有太多需要遮掩的情緒,他不敢直視阿桂,而他不戰也不退,也是對阿桂還心存忌憚,要一直等到阿桂這邊形勢明朗,才敢有所動作。
“沒錯,大勢……早已去了。”
阿桂淡淡地道,二十四年前,大清之勢就被顛覆了,十四年前,大清的大勢已再難挽回,四年前,已是九死一生之勢,而眼前的鞍山之戰,鞍山驛堡和駱駝山轉瞬失陷,也已將此戰的大勢葬送了。
再想到該已戰死的哈達哈,阿桂嘴角微微抽搐,之前鄂爾泰以他們武衛軍鎮壓遼東反亂漢人,殺人雖眾,卻還談不上屠城絕戶,可哈達哈這個莽夫卻擅自屠了吉林城,使得武衛軍成了眾矢之的。之前自己也覺得這未嘗不是凝聚軍心之舉,可也埋怨過哈達哈絕了周旋之路。
大概是親眼見到紅衣之勢不可阻擋,兆惠最先冷靜下來了,開始為武衛軍,為自己謀后路,高晉的左翼在薩爾滸城大戰中折損過多,本就心氣低迷,被兆惠一勸,也轉了心思。
可憐的哈達哈……他怕到死時,都還以為兆惠和高晉能依計行事吧。
可惜,這天底下,瘋子終究只是少數,大家都得為自己打算。
阿桂心中淌過濃濃苦澀,臉上卻沒表露半分,緩下語氣問高晉:“兆惠到底是什么打算!?”
高晉道:“兆惠說,盛京那是一鍋沸湯,咱們可接不了手,不如向東去!”
向東……年家那個偽燕國?
阿桂心中冷笑,年富就在兆惠軍中,看來兆惠是全盤接收了哈達哈的遺產啊,滿州五虎將……當初歃血為盟時的慷慨豪情,在大勢之下,自利之前,竟是這般虛無。
看住正一臉殷切的高晉,阿桂再問道:“你自己就沒想法,一定要聽兆惠的?”
高晉不解地道:“我是兆惠的小舅子,我當然要聽他的。”
阿桂點頭道:“好、好、好……”
他猛然昂首大呼:“高晉,你竟然里通南蠻!在這里隔岸觀火,坐視哈達哈和我兵敗,葬送我武衛軍數萬赤誠滿兒!你該當死罪!”
高晉呲目欲裂,血涌上天,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就為了你的榮華富貴,不僅賣了哈達哈和我,還賣了整個左翼!你為什么一直等在這里?就是好讓紅衣圍了大家,一網打盡!”
阿桂咬牙切齒地道:“高晉,你我本情同手足,可你竟然干出這等天人不容之事,我阿桂與你恩斷義絕!”
高晉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我、我怎么會……”
話沒說完,蓬的一聲,白煙升起,胸口也是一痛,接著就失了全身力氣,軟軟仆倒前,只看到阿桂手舉短銃,只聽到他喊道:“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指揮親信將高晉的心腹一股腦擊殺,阿桂召集左翼所有軍將,沉聲道:“我們武衛軍絕不放棄,我們滿人絕不放棄,不管是退到哪里……”
千山之亂,盤石玉毫無所覺,他也并不知道,鞍山之戰其實已經結束了,他已經獲得了勝利,盛京之前,毫無屏障。
夜色初上時,他正為另一件事傷神,西面方向,自己的韓國附從兵跟武衛軍的朝鮮附從兵殺得不可開交,一副不戰至最后一人絕不罷手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