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隸,廣平府磁州縣,自半空向下俯瞰,狹小縣城密密麻麻擠滿了人,縣城外也密密麻麻圍滿了人。圍城的還不是一方,南面是服色雜亂的民人,北面是黑裹頭的滿清綠營兵。
槍炮聲雖偶爾響起,在城外的喧囂人聲和城內的哭喊聲之下,就像是背景音一般模糊無力。但這就是戰爭,空中還未散去的黑煙,城頭被煙熏火燒的痕跡清晰無比。城內城外都有人在刨坑埋尸,動作嫻熟無比,顯是習以為常了。
縣衙里哭號和呻吟聲不絕,一幫民人打扮的男女正在后堂侯著誰,他們一臉疲憊,眼中更含著深深絕望,當一個窈窕身影出現時,他們都強自振作起來,但話語間還是抹不去凄涼之氣。
“圣姑,糧食只夠吃三四天了……”
“天地會和天廟都還沒消息傳回來,聽抓著的賊子說,紅衣在衛輝府停了下來,別說直隸,漳德府他們都不入,有說是要轉調海路走的,有說是要去遼東的……”
“昨日出城的百姓被押回來了,就在城門前砍了頭,那些畜牲,連三歲的小孩都沒放過啊!”
來人一身類似南面大夫打扮的青色長裙,手上、裙上都是血污,臉上更是臟污一片,但這些污垢并未掩住她的麗色,眼瞳更如秋日深潭,純凈得讓人心悸。但侯著她的人報上的消息一個比一個壞,聽到婦孺被城外賊匪屠殺時,本就白皙的俏臉再少一層血色。瞳光也黯淡下來,晶瑩的淚珠就噙在了眼眶里,。
“大軍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聞香教五圣娘娘許五妹,真正的身份是英華天廟白蓮宗祭祀,自小時。就有天地會密諜和天廟祭祀跟在身邊,將英華國中的消息、書籍、新學時時帶來,不僅學識已入新世,還學了一手精湛的外科手藝。在她的努力和南面的幫助下,河南北部,南直隸一帶的聞香教以及不少白蓮一脈的小教門,都已紛紛歸化到白蓮宗之下,過起了埋頭互助。靠雙手討生活的安寧日子。
原本只是在彰德府安民行善,兩年前南北修約之亂,她帶領白蓮宗穩定了周邊府縣人心,也推著她的名望水漲船高。當英華顯露出諸多北伐跡象時,滿清猛然反彈,提前發難,她就成了滿清官府重點拔除的對象。這也逼得她不得不帶著本只是想過安寧日子的百姓們揭竿而起。
短短半月內,她所掀起的起義大潮就席卷了整個彰德府,還向河南腹地和南直隸擴散。可就在此時,她與聞風來投的各路英雄有了分歧。各路英雄們想的當然是在這亂世里成就一番功業,主張打起旗號。自成一路。而她卻只想護著老百姓,等候英華大軍。
爭得火星四起時,不乏有明逼暗算等事,不是有一批與她一樣開了眼,南投心志堅定的兄弟姐妹幫村,她已不知死了多少次,或者是被誰裹挾為真正的圣姑。
正勉力維持時,高起入了河南,大灑官員告身,頓時誘反了一大批英雄,義軍相互攻殺,許五妹等人退路被截斷,不得不北退到南直隸的磁州,困守小城。
高起雖敗,紅衣相繼入洛陽和開封,可北直隸形勢驟變,紅衣北進之勢猛然停下。因上線黃家夫婦殉難,聞香教五圣娘娘這股勢力始終沒跟天地會和天廟搭上線,像是南北渦流中的一顆小石子,在水面上下掙扎著,卻沒人注意。
高起的兒子高澄注意到了,他退入直隸后,整合大名和廣平等府之力,還在負隅頑抗,自許圣姑分出的那些英雄們就成為他繼續利用的力量。此時北直隸團結拳之勢如火如荼,看在那些英雄眼里,大清似乎龍氣依舊。而英華如宋,北伐絕無功成之日的言論盛行于鄉野,兩邊一拍即合,攜手對付許圣姑這股人馬。
從政治層面看,高澄是要這些賊匪繳上投名狀,繼續綁在他頑抗英華大軍的戰車上,從軍事層面上看,磁州是自河南入直隸的要道,當然不能由親英華的義軍占住。
兩邊合軍三四萬,小小磁州城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城中不僅有許五妹的數千忠實部屬,還有受害于賊匪,同時感許五妹恩義的兩三萬百姓。好在圍城的英雄好漢相互疑懼,滿清綠營戰意不足,而守城一方意志堅定,磁州倒是沒破城之憂,可守到現在,已經彈盡糧絕。
許五妹還以為民人無辜,對方不至于為難婦孺,就任那些動搖的民人出城自尋前途,卻沒想到,對方是一人都不放過。
嘴里說著天朝大軍一定會來,紅衣一定會出現,可許五妹心中卻是凄苦不已,她派了不少忠勇之士出城跟紅衣聯絡,跟天地會和天廟恢復聯系,可到現在,毫無回音。
“是真忘了我們嗎……”
許五妹臉上滿是鎮定,自信的話語和鎮定的微笑安撫住了部下,但自臉頰滑落的淚珠卻道出了她的憂慮,大家都以為她是哀痛死難婦孺,卻不知她是為城中數萬民眾哀痛。
“許圣姑……原本我們是要北上的,可現在上面要大軍停步……”
衛輝府新鄉縣,面對衣衫襤褸,自稱來自天廟白蓮宗許圣姑一方的使者,六十師統制江得道遺憾地攤手。
“這個,真是愛莫能助了。”
他側開臉,在衛兵的簇擁下匆匆離開,不敢再看使者臉上的絕望,心中更涌起幾日前在洛陽面會謝定北時的場景。
謝定北正調整第二軍部署,對已進到豫北的江得道作了特別交代:“彰德府那邊,先不要管,衛輝府都不必拿下,這是軍令!”
江得道不解:“聽聞許圣姑在那里組織起了老大一股義軍,是向著咱們的。現在處境不妙,我們不去救?”
謝定北沉臉道:“這是上面的決定!”
江得道心中一個哆嗦,不敢再問。他是聽說過許圣姑的事,但卻不知內情,也不清楚這事還有什么玄機。他只清楚,聽令行事。
使者的哭號聲傳來,江得道滿心疑惑,到底為什么不去救那股義軍?
兗州府,北伐行營里,兩個罕見湊到一起的人物居然出現在同一間會廳里,正面含怒色地同聲逼問著一人,這兩人分別是天地會總舵主尚俊和天廟巡行祭祀會總祭徐靈胎。兩人都已五十開外,不復昔日風采,可逼問對方時,卻顯出攝人威勢。
“為什么?為什么不救白蓮宗!?”
兩人對面,是更為蒼老的陳萬策,一臉端正平和之氣,雖非宰相。卻手握南北之事,權勢不遜于實相薛雪。
他一點也不為兩人威勢所動,拂須緩緩開口,凜然之氣頓時壓住兩人。
“白蓮宗?那是什么?我英華能容這等極易跟白蓮邪教混淆的教門入國?更不說還裹著一層聞香教的皮,復土之后。這一宗在北方的人心要怎么料理?”
尚徐兩人愣住,花了好一陣才消化了陳萬策這話,尚俊咬牙道:“我向你南北總署行了幾次文都沒回音,還以為是文吏怠慢,沒想到,原來是陳相你早有盤算!不僅不想救白蓮宗,還存了借刀殺人之心!”
徐靈胎也道:“白蓮宗是天地會和我天廟一手扶持起來的,現在舉兵也是不得已自保,只要揮軍解救,自會相安于民間,陳相此心似乎太過小人了吧?”
陳萬策問道:“白蓮宗是我英華潛藏于北方的暗子?以何為證!?”
尚徐兩人一呆,他們跟白蓮宗都是單線聯系,現在線斷了,要拿憑據,那自是沒有。而要他們兩人親身擔保,他們又不明細節,只知有這么回事,也不敢貿然出頭。
陳萬策再道:“那五圣娘娘,有此號召人心之能,入國后要怎么處置?封官?許其就這么另立天廟支脈?她的信徒,會因入英華就安生過老實日子?這些事,你們就沒想過?”
他輕嘆一聲道:“就算真是暗子,暗子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利益。你們能保證,這白蓮宗入國后,不會繼續抱作一團,外于英華新世格局?你們能保證,這白蓮宗不會在北方繼續吸聚人心,以致將來尾大不掉,將南北人心之差裹作一處,他日為禍一國?”
這逼問太犀利,尚徐兩人沉默,好一陣后,尚俊不服地道:“就因這些顧忌,就坐視這些義民赴死?不怕涼了北方人心?”
陳萬策點頭道:“英華要的是一個清清朗朗的北方,這種人心,后患無窮,不要也罷。”
徐靈胎分外看不進陳萬策在這事上的嘴臉,憤聲道:“一國為政,豈能行此寡德事!?陳相,你這一念間,就是數萬生靈!”
陳萬策呵呵低笑:“陳某擔的是一國之責,就得有所取舍。別說數萬生靈,團結拳起事,我勸陛下勿多擔責,而是讓北人看清楚滿清之害,推著他們自新自救,這一念間,又何止數萬生靈?”
覺得理念相差太多,兩人拂袖而起,尚俊道:“陳相,這事陛下怕還不知吧,咱們就找陛下打一打官司”,徐靈胎也附和著點頭。
陳萬策瞇起了眼睛:“這等小事,本就在我權責之內,何須陛下勞神。你們要去找陛下也無妨……”
他看向徐靈胎:“就不知陛下會將此事往哪處想?天廟在南方格局已成,沒什么擔心的,可北方……”
徐靈胎一窒,陳萬策這是威脅,可這威脅卻很現實。如果讓皇帝把此事納入到一國格局中通盤考慮,后果怕比坐視白蓮宗覆滅還嚴重。
陳萬策再看向尚俊:“南北一統,天地會也該另有去處了,總瓢把子,這事會讓陛下對天地會怎么想呢?”
尚俊臉色也是一沉,此言正說中了他的心事。
自行營出來,兩人相對無語,許久后,尚俊罵道:“陳老匹夫,韓非李斯之徒!”
徐靈胎眼中閃起決然光采:“我不相信陛下會罔顧這數萬生靈,我去找陛下!”
尚俊攔住了他:“陛下身擔一國,所慮不止我們所涉,陳老匹夫所言也有些道理,萬一陛下……”
話未說完,徐靈胎卻明白了意思,皇帝那是最終裁決,如果終裁不利,那就沒周旋的余地了。
剎那間千萬轉念,徐靈胎猛然醒覺,擊掌道:“此事為何定要找紅衣?定要找朝廷?英華國事之權,不止在朝廷!”
尚俊為他擔憂:“可這是要把整個天廟推下火坑啊,天廟大義可是絕不……”
徐靈胎擺手:“天廟不管,還有人能管!”
還有誰?
徐靈胎道:“正有千千萬萬的人為南北一統盡心出力,有南方人,有北方人,他們為的是南北合一。他們要去阻團結拳之亂,為的是拯救同胞,我相信,白蓮宗這樣的義民,難道不是他們該拯救之人!?”
對上尚俊的目光,他一字字地道:“他們就是——同盟會!”
尚俊呆了片刻,忽然笑道:“同盟會……不正是陳老匹夫一手推著長起來的么,他肯定想不到,他推著匯為一體的人心,會壞了他的謀算。”
徐靈胎鄭重道:“英華乃君民之國,君有責,朝廷有責,國民也有責,誰也缺不了,既有責,就有權!這難道不是我華夏今世的大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