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丁圍了義學好些日子,夫子對這一日的到來早有預料,可這些七八歲到十三四歲的學生卻壓不住情緒,更壓不住疑惑。[就到]
稚嫩的嗓音響起:“夫子又不是殺官兵的紅衣,為什么要抓夫子!?”
夫子呵呵輕笑,一邊整理自己衣冠一邊道:“倒不是單獨針對我,不過呢,在這大清國某些人眼里,夫子我這種人比紅衣更可恨,紅衣只是殺官兵,夫子我卻是殺人心。夫子此去,一別無期了。”
已有學生哽咽出聲,夫子這話他們有些印象,在這座小鎮里,英華來的醫生還沒什么,天廟的祭祀和義學的先生,都是當地官老爺、秀才舉人老爺們口誅筆伐的對象。之前是攝于南北局勢,不敢明面上為難,現在紅衣快來了,那些人要跑路了,跑路前當然要下毒手害了他們恨之入骨的人。
為什么夫子會這么招人恨,夫子說得有些玄奧,有大一些且早慧的少年道:“夫子是說,他們覺得夫子在蠱惑我們,想讓我們也投了英華,反這大清國?”
夫子緩緩搖頭:“不,他們是恨夫子幫你們擦亮了眼睛,讓你們能直視本心。”
看著這些孩童乃至少年,夫子深呼吸,平日一直壓在心中的話語噴薄而出:“夫子今日要告訴你們,英華于你們,不是投不投之事,英華本就是你們的國家。紅衣來時,是迎你們入國,而不是逼你們從什么大清轉投。”
學生們愕然。夫子繼續道:“你們總當夫子是他國之人,可夫子卻從未當你們是外人,夫子為什么要教你們讀書認字?因為你們是夫子的同胞。是的,我們都是華夏之人。英華是華夏歷代延續而下的又一朝,是華夏大義下的正朔之國。”
他指向學生們的頭頂:“大清的官老爺時時來這里講什么《圣訓》。開口閉口就是滿漢一家,大清也是華夏,可你們摸摸自己的腦袋,那上面的辮子是華夏的東西么?”
這不必摸了,如古人躍然出畫般的夫子就立在眼前,學生們對自己,對家人頭頂上的東西早就引以為恥,能有機會就罩上帽子。
“英華紅衣剃發。如趙人胡服騎射,那是武人之事,除此之外,我華夏數千年來,衣冠發式從未變過。百年前,滿清入中原,讓華夏億民作滿人發式。再講滿漢一家,一家確是一家了,滿人是主,華夏為奴。這大清國,絕不是華夏之國。不是你們的國!”
“這道理本是不言自明的,可架不住滿人和漢奸百年灌洗,北方人都將這清國當作自己的國,當我華夏之國北伐復土時,正有無數人受惑于此,要舍命保衛清國,他們為什么記不住,百年前的祖宗還在保衛大明,與清國不共戴天呢?”
夫子漸漸激動了:“英華國中都在說,山西一省皆滿賊,都是二韃子,不可救藥。夫子我,還有眾多仁人志士都不這么認為。[就到]山西的晉商,明時里通滿人發家,清時依附滿人吸血,這些人是要清算,要問罪的。可山西的老百姓卻不能一并視之,百年前,山西百姓反清之勢如火如荼,就如現在的紅衣一般,壓得清兵困守在太原孤城,連滿清的大同總兵姜瓖都迫于形勢,一并反清,你們的祖宗,無愧于華夏!”
“現在的山西百姓,就如你們一般,是被滿人和漢奸遮蔽了耳目,是被從小到大的蠱惑之言亂了是非,只要擦亮你們的眼睛,讓你們知得生來就該知的道理,你們一定會覺悟的!”
夫子兩眼亮晶晶,話語更攪得學生們心神激蕩:“當你們覺悟時,華夏就已重立在了山西,不必紅衣來,這里就是換了天地,這里就是英華!”
沉默許久后,學生們漲紅了臉,紛紛叫喊出聲。
“我們不是滿賊!不是二韃子!”
“我爺爺的爺爺當年還是打韃子的明軍,我爺爺說過!”
更有激動的招呼著同窗們:“不能讓那些二韃子抓走夫子,我們要保護夫子!”
夫子沉聲凜然地阻止著學生:“夫子從千里之外的福建來,就已存了舍身殉道之心!夫子的道,就是能讓你們能知書達禮,能自力為人,再能正華夷之辯,豈能讓你們為護夫子而傷損?你們好好活著,才能成就夫子的功業!你們別擔心,夫子不在了,紅衣不久將至,那時還有新的夫子來,繼續教你們讀書做人。”
目送夫子出了教室,學生們哽咽難抑。
年紀小的學生還好安撫,義學大門口,十四五歲的少年學生們群情激憤,正跟綠營兵丁推推攘攘,不讓他們帶走義學里的十多位夫子,而夫子們則竭力安撫著學生。
這些夫子多出身英華科舉的師范科,以教書育人為畢生功業,更毅然置身敵境,就為踐行南北一家皆華夏的信念。與國中其他人相比,雖還是一身酸氣,可大難臨頭時,一腔熱血竟也不輸紅衣。
被夫子的慷慨和學生的激憤震懾,帶隊參將越來越心虛,當山長再嚴正告誡,讓他注意英華北伐檄文所列不容赦之罪行時,參將額頭冒汗地道:“小人升任參將時,被逼入了漢軍綠旗,聽聞天朝不赦旗人,小人便是想立功,也怕……”
這意思山長清楚,如今滿清中層以上軍政官員再無一個漢人,之前便是漢人,都被動主動地入了漢軍綠旗,當年光緒皇帝弘時所行的這項政策,因為肇始者吳襄還好端端身居高位,歷乾隆、嘉慶和道光三帝,也成為滿人籠絡漢人精英的重要手段,更是“棟梁論”政策最關鍵的外在體現。
現在英華北伐,如何處置滿人旗人的政策一直沒出籠。就只有民間輿論四處橫行,占主流的還是激進派的政策,要滿清文武官員將功贖罪。毅然南投的心理門檻太高。[就到]
山長想拍胸脯,保這參將護人一功,卻感自己人微言輕。無力在這種事上打保票,又讀書人心性發作,覺得難以保證之事就不該隨意允諾,頓覺內心煎熬不已,轉而埋怨起皇帝和朝堂,乃至之前被解散的兩院,為什么沒能盡早出臺處置滿人令。
參將很是遺憾,正要招呼部下押人走。一人忽然從圍觀人群中擠出來,朗聲道:“只要你護住這里,不涉之后的兵戈之事,我保你,保你部下中的旗人不但無罪,還能論功!”
這人作僧人打扮,可看頭上的禿瓢全無青茬。顯是剛剃的,而整個人氣宇軒昂,更非日日所見的清人。
參將拱手道:“這位是……”
那和尚道:“本人乃大英通事館駐清太原領事館武事參贊,恒東駿!”
正主來了!
參將心中一聲高叫,徑直屈膝跪拜道:“請恒參贊教我!”
真能有將功贖罪的出路。鬼才跟著那穆赫德一條路走到黑呢!
參將跪在地上,一顆心卻飄到了云上,總算能有出路了!別看眼下太原府乃至周邊,官民一片眾志成城抗南蠻的景象,可那不過是英華始終沒出臺滿人處置令的原因。清算滿人旗人的民間輿論,以及河東道拔除晉商豪強之事,都推著軍政官員和紳商豪強不得不抱住大清這根朽木,繼續隨波逐流,現在有大英官員出面擔保,參將自覺已是無比幸運。
聽得恒東駿一番交代,不立旗號不站隊,就只以陽奉陰違之策,護住這一片英華產業,保護英華民人安全,參將不迭應道:“但聽參贊吩咐!”
恒東駿向山長、夫子以及一旁也被押來的天廟眾人拱手道:“我們領事館的職責就是守護國人,恒某來得太慢,讓諸位受驚了。”
眾人欣慰異常,同時長拜,烈火見真金,大英官府是為誰辦事,大英一國是誰的國,今日真有了切身體會。領事館本就被圍了,他們都沒指望過國中官員伸手,沒想到這恒參贊不惜冒險,扮成和尚出了城。
恒東駿回到城中左所街領事館附近時,已是層層綠旗兵圍困,本還要找人間接聯絡館中同僚,綠旗兵里有軍官見了他的光頭,舉手喊道:“是恒參贊么?王領事正在館中相候,囑小人等招呼一聲……”
嘿,聽這意思,領事連綠旗兵也招撫了?可這后門是不是開得太大了?
恒東駿進了館中,向太原領事王資說起自己的擔憂,王資道:“韃清山西布政使尹繼善跟我搭上了線……倒不是為他自己,而是借赦免太原旗人眷屬之名,獻上一大功,為滿人一族埋點人情線。”
恒東駿皺眉道:“這不是跟陳相和謝知事對山西的謀劃沖突了么,山西就是要從重從厲地梳洗一遍,更不能給晉商旗人明開口子……”
南北事務總署在山西的策略有一項是行于整個北方的,那就是不公開招降納叛,更任由滿清朝堂和官府鼓噪英華民間的激進反滿政策,這也是皇帝所頒的不具文諭旨。
英華北伐,真要來一嗓子降者無罪,有功大用,別說騎墻派漢奸,就連滿人,怕都要降六七成。然后呢?麻煩就全爛在鍋里了,重組北方格局的目標就多了無數阻力,把滿人趕出去的打算也要落空。
先吃下北方,再搞事后清算也不是不行,可這些人再弄出什么亂子難以保證,而國中輿論也會有異議,別說現在英華一國得講信譽,古時歷代王朝也都得守起碼的顏面……
英華軍、政、工商乃至民心等各方面都穩穩壓著滿清,北伐多點阻力不怕,就如治惡瘡一般,把膿毒盡量擠出來,痛是痛,可這種開刀引流策略,比溫養散毒,待其自愈的策略見效更快,遺患也少得多。
當然,這也不意味著政策僵化,一點口子都不留。之前恒東駿為照應國人而許了那綠營參將的前程,這就是特殊情況特殊處理。
現在王資要給尹繼善開如此寬一條口子,嚴治山西的策略豈不是要就此落空?
王資解釋道:“尹繼善也明白我們的用心。答應會盡量把人帶走的。”
恒東駿苦笑道:“終究會有不少人看出端倪,順竿子往上爬的。”
王資攤手:“這也沒辦法,鄭巡撫傳來消息。說國中各界都開始北上了,咱們總不能被民人牽著鼻子走。”
恒東駿還想說什么,就有人來通報說。某某暗中求見,自稱是太原知府的親信幕僚,兩人相對無語。
先是太原知府通過親信來獻城防情報和兵力部署圖,還愿說服不少團練鄉勇起事。
接著是旗營幾個領兵官的心腹家人來暗中投效,相約起事。
再來的一個更讓人無語,是穆赫德身邊的行軍師爺,可這家伙不是代表穆赫德而來的,是為他家族而來。這個山西山西糧商出身的師爺獻上了穆赫德的一整套行軍部署方案,還拍胸脯說穆赫德有任何決策,他都會第一時間傳到領事館來。
之后來的人更多了,這知縣那通判,甚至翼寧兵備道都親身上門,跪地請降,還有絡繹不絕的晉商豪強。一個個都爭著保證自己能護住某府某縣的英華民人以及工商資產。
這當然是尹繼善走漏的風聲,兩人被這陣仗搞得有些慌了手腳,召集領事館所有人集體會商,終于擬定了妥協之策。立功可以贖罪,但依舊得付出代價。便是極大功勞。也絕不給英華前程,而只是保他們人身安全。此外小功保小財,大功保大財,總之得割肉清產,不可能再過舊清時代的好日子。
本以為這般苛刻的條件可以嚇退不少人,卻沒想,絕大部分人都滿臉喜色地應承下來,這一日,左所街領事館后門熱鬧非凡。出來的人大多都小心翼翼地捏著一張領事館簽發的“功票”,相互欣慰告喜,這可是他們的船票,跟穆赫德給他們空口許諾的禹舟之票比起來,英華的船票雖然代價不菲,卻是貨真價實能過變世門檻,在新世重新作人的保證。
當然,相對山西一省官員以及晉商豪強來說,能得這個門路,而且還能拿出功勞砝碼的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人依舊被瞞在鼓里,包括穆赫德。
三月二十八日,晚了許久的紅衣前鋒終于抵達太原城下,穆赫德振臂一呼,就等著十數萬軍民同心抗敵的壯麗一幕出現,卻沒想到,南面迎澤門、承恩門大開……
“尹繼善,你竟敢資敵!”
再見綠營兵、綠旗兵沒什么動靜,就安插著自己心腹親信的一千旗營還在掌握中,全城更是慌亂中有沉靜,那些沉靜之人像是早有所料,穆赫德心念驟轉,很快就明白了這一切。除非是副手尹繼善在欺瞞他,否則太原局勢不可能失控至此,他還毫無知覺。
“穆憲,來的只是紅衣哨騎,還有時間,趕緊領著還自認是大清子民的人走吧。”
尹繼善自認這是忠于滿人之舉,毫不在意穆赫德的狂怒。
“今日我就在這里與大清共存亡!先拿你這滿奸祭旗!”
穆赫德發了狂,拔刀直砍尹繼善,卻被尹繼善的侍衛擋住,穆赫德的侍衛再上來助拳,亂斗一氣后,尹繼善急急退去,穆赫德則急奔巡撫衙門,廣招太原四周的民團鄉勇,準備破城一戰。
“殺了這么一個人,算多大功勞?”
“不清楚,可總是有功勞的。”
“聽說有功也沒賞,還得蝕財……”
“真要去關外吹風么?這般大勢,能活下來就不錯了,蝕財免災嘛。”
穆赫德正調度兵馬時,卻沒注意親信師爺跟侍從正暗自嘀咕著。
急急而就一大堆文書告身,轉身招呼師爺,卻見師爺眼中寒芒閃起,微微點頭,身邊兩個心腹侍從驟然拔刀,一左一右,刀鋒直透腰眼。
穆赫德雙目呲裂,瀕死時還沒想明白,南蠻分明沒招降納叛,封官許愿,為何自己還成了叛徒邀功的砝碼……
三月三十日,顧世寧踏上太原城迎澤門的城門樓,俯瞰顯得很是寂寥的太原城,再對踴躍請戰的部下道:“這幫文官已經夠讓人煩了,你們再要堵住那些朝直隸逃去的韃子和二韃子,抓了他們,不是更讓人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