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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一章 風眼亂,風暴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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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草堂里,夏日烈陽透過輕紗罩住的玻璃窗灑下,本該是暖意洋洋,可李肆和李香玉的心口卻被凜冽寒風吹著。

  “鮮人日人囚力,南洋土人、昆侖奴,還有天竺土人,這些都是合法買賣,國法照管不到這些外人。可北人,甚至我英華子民,仍有大量販賣為奴的情況,這些情事露在外面的僅是冰山一角……”

  汪士慎正侃侃而談,他帶著一疊賬本而來,涉及安家產業買賣北人為工奴,安家旁支所辦的東莞華興繅絲互助會就是一處掩護。以招工的名義不停進出北人工奴,轉到其他產業乃至南洋的種植園。這疊賬本記載了華興繅絲互助會接收和轉運工奴的進出,而上家正是三合會在英華的分支機構。因為跟安家的生意來往很大,所以三合會直接以本尊出貨。

  華興繅絲互助會人口轉運頻繁,引起了相關方面的注意。但因為手續齊全,官府估計也受過打點,又不涉國人乃至本地百姓,因此沒有細查。可一些報紙卻不罷休,這疊賬本正是《正統》報所派的暗牙臥底搶出來的。暗牙雖被華興繅絲互助會的打手殺害,賬本卻落到了民人手里,再轉遞到汪士慎手里。

  事涉安家就已讓李肆心驚肉跳,而汪士慎說到的人口買賣,更是一張大網,將李肆原本以為只是零散來往的犯罪行為全兜在了一起,之前的隱約感覺也應驗了。

  汪士慎這大半年來,為籌辦《廢奴法》,在這方面深有涉獵。他就說到,非止海外,內地也在大規模用北人工奴,已經形成一樁偌大產業,不僅敗壞仁德,還為一國埋下了諸多隱患。

  李香玉不解,說國家雖未立專門的廢奴法令。但之前所立的《人身法》已經明確規定,非但國人不得為奴,國境之內也不得蓄奴。舊朝的人身契全都廢除了,包括以往的疍民都不再是奴籍。怎會還有這么多“工奴”存在?只要有人告之官府,產業主就得吃官司。

  汪士慎解釋說,所謂“工奴”只是個比喻,的確不是以往的奴隸。可《人身法》只定下了精神,廢了奴籍,卻沒設專門法文去管控實質的蓄奴行為。

  買賣雙方要避開《人身法》很容易,主要有兩個途徑。一個就是自愿的長工契約。通過明里暗里的條款,讓長工只能得微薄工薪,勉強能度日而已。契期卻有十年乃至二十年,工奴最有氣力的年紀全都得為產業效勞,而要悔契的是任何一個工奴都拿不出來的。

  這個途徑在國中還只是零散而為,畢竟國中輿論對壓榨國人之事非常敏感,訟師們也喜歡以此類事為揚名之梯。要在法文手續上補全漏洞,讓工奴無力聲張的花費甚至高于盤剝工奴的利潤,因此這種待遇多是北人享受。

  另外一個途徑剛在國中興起。那就是“勞力公司”這種公司以高利貸等方式握住工奴的人身再“出租”給相關產業,國中產業只給勞力公司付錢,這樣就避開了直接壓榨工奴之罪。而勞力公司從法理上講也是合法的,跟工奴之間又是借貸關系,具體的壓榨行為又是產業所為,也避開了國法監管。

  三合會這樣的人口販賣組織把破家北人賣到南面,由華興繅絲互助會這樣的勞力公司再轉給其他產業,這樣就形成了一條工奴利益鏈。據汪士慎的調查。目前國中有此類勞力公司不下百家,每年販運北人估計有數十萬之巨。如果再算上海外買賣外國人的數目,英華一國的人口買賣產業,每年所涉人頭超過百萬“產值”至少千萬兩。

  對于“勞力公司”這種鉆法律空子的行當,李肆也有所了解。但他本以為只是零散而為,沒有料到,因南北攜手,人口買賣借這空子已結成一張大網……

  “了不得啊,咱們只是想尋逼良為娼的真相,卻不想尋到的是逼人為奴的真相。”

  李肆對眼中也含著恐懼和憤怒的李香玉這么說著,后者抿著櫻唇,又滿懷期待地回望著他,和汪士慎一樣,都等著他表態。

  “此事也是幣制改革的余漾……”

  李肆沉吟許久才開了。,他沒正面回應,先說起了國中正如火如荼的貨幣新制。“英兩”法幣已經廣泛發行,因為是將國家和民間的金融信用都綁了在一起,新鈔在國中通行無阻。但隨之而來的就是通貨膨脹,基本生活品的價格正節節攀升。常米一石已比五年前漲了五成,重新回升到雍正時期一石一兩的水平線上。由此勞力工價也漸漸攀升,江南普通棉紡工的工價已到一月二兩以上。

  工商階層,特別是剛剛興起的工業階層,在人工猛增的壓力下,一方面尋求以蒸汽機為核心的新技術提升生產率,一方面也在現有條件下降低人工,工奴這條途徑之所以興起,大背景正在于此。

  “廢奴事業肯定要繼續推進,但內外一視同仁絕無可能。不壓榨外人,國內工商就要大批敗落,南洋西洋種植園更是靠外人工奴才能成業。”

  李肆否定了汪士慎的激進路線,他所代表的墨黨儒黨要的是借廢奴之事,也外修“仁德”。所謂“心懷天下,四海一家”內外一致。英華清流高舉“仁人為本”的旗幟,想讓人無內外,只及于國內的仁道也及于國外,如此外事也歸于內政,內外都歸于由此“清流”就可以憑借道德制高點掌握一國權柄,這是一條借劃一而奪權的路線,非李肆所愿。

  汪士慎不服:“可這內外之分就得有計較,北人怎么也不能劃到外人一面。北人乃同胞,若是也如此壓榨,不僅不合仁義,壞了陛下他日復故土的大業,還會敗壞國中人心。對同文同宗的北人能肆意行事,壓榨貧苦南人也會少了顧忌之心。臣所知那等勞力公司之事,已不止販賣外人和北人,就連南人也開始遭了裹挾。”

  “敗落國人時時都有,入了這個大坑。再無復起之日。日積月累,廣及一國,就是亂國之勢啊!”

  汪士慎嘴里這么說,心中想到的是朱一貴。遭新世之害的國人越多。朱一貴那種言論的危害就越重。皇帝苦心經營的權柄格局,就有崩塌的危險。

  李肆心中感慨,幸好還沒北伐,一統天下。北人雖是同胞,卻還只是道義上的,而不是法理上的。若是此時英華已復全土,南面工商發達。北面資源和人口都成了剝削的對象,即便有國法托底,仍免不了南北割裂。二十年之后,不定還要再來一次南北分裂的廢奴戰爭。

  復土之前面對這個問題,就從容得多了。還有幾年,一方面緩釋南北人心,一方面吞食天竺,將南方工商之害盡可能轉嫁到天竺去。同時還有幾年時間推高機械化工等科技,容下新業。

  至于眼下之局,能拖就拖吧……

  要拖也得安撫汪士慎。定下心計,李肆對汪士慎道:“朕看此事得分開來看,南北聯手,大肆販奴,不能光在我英華身上開刀。此事根源也在北面滿清,陳萬策的南北事務署正在作復土的人心準備,卿可與他相商,推動國人審視南北相異,讓國人明了滿清之害。人心若能澄清滿清與北人的差異,進而結成憐憫北人之勢。自能遏制這股惡潮。”

  汪士慎欽佩地長拜而下,皇帝看此事的眼光真不一般,從人心下手,為復故土作準備,這股大潮自能激發國人對北人的同情,工商在這股大潮下也不得不收斂。東院再要推什么法案,也有人心基礎。不必直接打擊自家一方,也就是工商來遏制販奴大勢,這也符合皇帝歷來主張內外有別的治政原則。

  李肆接著道“迫害國人是另一面,此事已有國法,卿可借東院之力敲打工商,這還有位大訟師,我想訟師們對這類能從工商身上吃肉的案子也會很感興趣……”

  李肆指向李香玉,后者興奮地點頭,皇帝這態度對訟師會來說當然是好事。

  汪士慎有些躊躇地問:“華興繅絲互助會涉及安家,陛下……”

  李肆道:“朕對你直言,安家于國有大功,天王府那幾年,安家非但沒有享利,還付出諸多,助朕定鼎,更不提安威還剛在西域戰歿。于公,有罪朕也可赦,于私,此事朕提點未及,也有朕的過失。要追責,朕擔著。”

  汪士慎微微變色,皺眉道:“陛下要遮護安家,怕有損清譽……”

  李肆搖頭:“朕不是遮護,而是庇護,你盡可督著律司和法院辦此案,看安家有多大責,到時朕再一并攬下來,即便是頒罪己詔,朕也不會退避。”

  汪士慎沉吟片刻,再拜道:“陛下此舉是情與法并顧,臣心感服。”

  李肆沉聲道:“朕非做作之君,真要求名,一句秉公執法即可。朕這皇帝,非再是舊世君父,就得有凡人的擔當。安家于朕有恩,于國有功,朕自會尋著不礙國法之途庇護。至于朕自己要受什么聲名之損,這是朕該得的。”

  一邊李香玉靜靜聽著,眼波流轉,滿是傾慕。

  李肆安排了此事,心中一塊大石卻沒落地,推著國人重新審視明清變際的歷史,這動作很有些風險。當年復江南,他在江南公祭江南抗清忠烈時,就引發了一場敵視滿人旗人的風潮。好在之后工商大起,人心也就沒于時勢變幻之中。

  這一場人心運動本就是謀劃中的,他日復土,也必須尋求人心支持,需要這一場如今先著手此事,有些早了,可不如此,讓南北販奴運動越演越烈,不僅反彈之力更為猛烈,工商也會受害更猛。

  只是一國格局已成,國中人心再非早年可隨意揉搓的對象,這一場人心運動會有怎樣的演變,李肆自己也拿捏不穩。

  汪士慎走后,李肆左思右想,還是下了決定,吩咐重新扮演自己小文秘的李香玉:“去招翰林院諸學士,再向各學院山長,各家報社總編發函……”

  把國策顧問機構、知識階層以及輿論界都拉到一起行動,讓這場人心運動盡量有所掌控,這是李肆能想到的最佳方案。

  就在李肆廣招各界人士時,東京某處茶館里,朱一貴的話音回蕩在多家報社主筆的耳邊:“這是絕好的機會!我們需要在國中掀起一場人心波瀾,滌蕩那些為禍天下的惡德勢力!”

  而在東京律司署衙門口,一個瓜皮帽的富貴清人子弟,正滿面紅光地向圍著他的報紙快筆們侃侃而談,不知是太激動,還是本就不著調,說話也是顛三倒四:“大公主親了小人一耳光,打得小人幡然醒悟!小人心慕大英,恨不得投身大英為奴為婢,是大公主讓小人二世為人!大英律法在上,小人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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