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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上匪 置身光怪陸離的虛空中,無數事物閃電般掠過,他盯住了這些光影,想要仔細辨清,卻多是模模糊糊一團。而那些認得清的,卻又讓他痛苦萬分,似乎有千萬刀刃在魂魄上戳劃。
“皇上恕罪……”
那是十多年前,廣州光孝寺,李衛抱著他跳進了糞坑,那黃黃的色彩讓他幾乎發嘔到暈迷。
“王爺的大決心呢?”
那是十年前,康熙在暢春園生死不知,隆科多遞來消息時,茹喜的低沉話語,激得他根根汗毛起立。
“主子!”
那是清溪書屋外,一個小宮女跌跌撞撞跑出書屋,嘴里喊著萬歲爺還沒怎么的,李衛和常保盯住了他,眼瞳里刀光滾滾。
“你——!”
刃光爆亮,半片腦袋飛起,下半截腦袋里,舌頭還在彈著,吐出的卻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落地的半片腦袋忽然變作了一整顆人頭,骨碌碌滾到了腳下,那人頭兩眼一睜,他就覺渾身每一絲皮肉,每一滴血都在驚聲尖嚎,皇阿瑪——!
“你好狠!”
“你也有今日!”
那人頭變幻不定,一會是皇阿瑪,一會是阿其那,一會是塞斯黑。
“四哥——!”
最后那人頭卻變作了十三弟允祥,他不是剛去了么?難道這是他在托夢?
“四哥,我以為我默默幫你顧著滿人的根本,你就能救下大清,可沒想到……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居然奴顏婢膝,向南蠻乞和……”
那人頭咬牙切齒地說著,他魂飛魄散地搖頭,不,那不是他的本意!
“主子……主子……”
天頂的呼喚聲漸漸清晰,雍正心念一閃,虛空驟然破碎,魂魄也回了身體。
睜眼發現自己躺在榻上,一身已經汗透,雍正就覺頭痛欲裂,疑惑地道:“朕方才不是還在批折子么?”
塌邊跪著的王以誠涕淚縱橫:“哎喲!主子總算是醒了!主子已暈了半日,外面軍機們正在查太醫們的方子……”
已過了半日?
雍正呆住,而記憶也一絲絲從又僵又痛的腦子里抽了出來。
先是收到十三去了的消息,他自是傷心欲絕,但卻還能頂得住。畢竟十三的病情已拖了大半年,心中早有準備。
但接著又看到了《中流》報……
一想到報上頭版的大篇文章,雍正又覺得太陽穴蹦蹦直跳。報上甚至還翻刻了那張手書,專門套了紅,手書上的密密印章紅得刺眼,是他雍正的印鑒!
當時他眼前就模糊了,還以為只是轉瞬間的事,卻不想已過了半日。
“擺駕……去映華殿!”
紅顏禍水,古人誠不欺我!
雍正顫巍巍起身,不顧王以誠乃至外面軍機和太醫們的阻攔,直奔映華殿而來。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串通李肆?是不是那李肆又要安排誰?你領著李肆之命,要來禍害朕!?”
映華殿里,雍正咬牙切齒地盯著茹喜,恨不得將這個女人生吞活剝下肚。他百般信任她,還給了印鑒,由她傳話。可沒想到,她居然將自己平等相商的和談歪曲成奴顏婢膝的乞和。“雍正十八條”?是茹喜十八條!
這消息要被朝野當真,他雍正還當什么皇帝!?可恨還有他的印鑒,他要斥責為南蠻搞陰謀傳謠言,也難讓朝野全心信服。
茹喜也是一臉迷茫外加惶然,她以為已經夠了解李肆了,卻沒想到,南北相隔十多年,李肆的帝王之心已經這般豪壯,壓根不在乎她,不在乎雍正,甚至不在乎大清了。
“臣妾……臣妾也不知,什么都不知……”
看茹喜胡亂搖著腦袋,一副想要推責的模樣,再想到之前是她在慫恿自己出兵,雍正忽然覺得,今日這危局,全都拜此女所賜!
啪的一聲,雍正一耳光扇到茹喜臉上,用力之大,茹喜幾乎是轉著圈地飛撲到地上。
“你不知!?你多能啊,不是一手操弄著大清么?你就趴在地上等著吧!”
雍正暴怒地出了映華殿,茹喜在地上躺了好半響,起身時,一邊臉面已腫起老高,還噗地吐出口帶血的唾沫,混著一顆牙。
她兩眼發直,呆呆笑道:“四阿哥,他終于碰我了,可這第一次,卻是一巴掌……不,他已不是四阿哥了,他是雍正皇帝,呵呵、哈哈……雍正皇帝,幾個人擁著就正了位子的皇帝。”
“姐姐!”
不多時,一個宮婦沖了進來,見茹喜這般模樣,失聲驚呼著。
“姐姐?你還當我是姐姐?你怎么沒跟著他去?你是奉他之令,來打我另半張臉的么?”
來人是茹安,看著她隆起的小腹,茹喜一顆心猛然炸開。
先是抄起桌子上的茶杯,甩手砸在茹安的頭上,接著再揮起圓凳,蓬蓬掄到茹安的身上。
“姐姐!饒了我!別打肚子,別!那是皇上的——”
即便茹喜力弱,可圓凳掄在茹安身上,也是咚咚作響,一兩下砸在腦袋上,血水長流。而茹安在地上翻滾著,還死死護住了肚腹,下意識地向茹喜討饒,卻如火上澆油,讓茹喜手上更有了力氣。
茹安凄聲喊著:“也是姐姐的!妹妹這是在代姐姐服侍皇上,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姐姐的!”
茹喜終于停下了手,她跌坐在地,癡癡搖頭:“沒了,沒指望了……”
血水染了一身,手臂也像是被砸脫了臼,可茹安卻用一只手撐著爬了過來,扯住茹喜道:“是姐姐給了妹妹這榮華富貴,給了妹妹這命,姐姐什么都沒了,還有妹妹啊!”
多年前,跟著這小丫頭在石祿相依為命的記憶涌上心頭,而在黃埔無涯宮里,又被李肆身邊的一個惡女用短銃同時破了紅丸。進了紫禁城,姐妹倆相互慰藉,好幾年都纏綿在一起。茹喜心說,是啊,除了這個妹妹,她已無人可依了。
不,還有一個人……
茹喜凄聲喊道:“小李子!你主子脫不了罪,已經完了!你就到茹安身邊,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門外響起蓬蓬叩頭聲,里面動靜這么大,李蓮英自是早就來了,但見是主子整治茹安,他當然不敢出聲。而現在主子這話,根本就是在交辦后事。想到主子前途未卜,卻還念著自己,李蓮英邊叩頭邊哭。
輕輕撫上茹安的肚子,茹喜低聲道:“那你就代姐姐,好好活下去吧……”
沒多久,一隊侍衛來了映華殿,二話不說,就將茹喜押走。茹喜早有所料,她自作主張,害得雍正丟了那么大臉面,光是一個耳光,可平息不了雍正的怒火。
“我在下面等著你……”
被丟進內務府監牢時,茹喜就覺這十多年歲月如一夢,已沒了活下來的心氣。
養心殿,雍正卻滿心振奮,召集軍機重臣,細細布置軍國之事,他絕不認輸!
當年他無一絲勝算,卻能在奪嫡大戰里笑到最后,眼下形勢遠未到全盤崩解的地步。
傅爾丹還將南蠻壓在漢中,岳鐘琪死守澧州,鄂爾泰正保荊襄,田文鏡還在守南昌。錫保自陳只要戰敗當面南蠻,全軍就能安然回師,李紱還在盡力搜刮銀錢,壓住江南亂局。江南三將軍也能明辨時局,主動退守徐州門戶,年羹堯即便有異心,此時所為也是利于大局。李衛雖才具不足,可聽說這段時間也是競夜未眠,就忙著調度人馬,鎮壓教匪,不到五十,辮子已全白了。
臣子們還在盡忠,他這個主子,怎么能放棄呢?
眼下最緊急之事,就在于收拾人心。
“南蠻趁亂播散謠言,觀風整俗使衙門就得以雷霆霹靂之勢,清肅謠言!但有藏南蠻報紙書籍的,殺!但有口傳南北時局的,殺!”
“清查湖北綠營并地方之前所為,但凡通敵者,殺!”
“清查江南地方縣府,但凡為南蠻所制,替南蠻辦事的,殺!”
雍正的三殺令就這么出籠了,一時間,直隸、山東、山西、河南、安徽等省,英華的報紙書籍杳然無蹤,而辦事賣力的地方,劊子手砍人日日不停,城門口上掛起了長長一串人頭,其中不乏在街巷茶樓閑聊里說起南北和議之事的倒霉鬼。
湖北綠營軍將全體遭了殃,被荊州將軍查弼納借湖北軍議召集一處,全數抓了起來,千總以上,上百顆人頭掛在了將軍府外,只有之前那魏洪、韓登和吳文仲三人組感覺不妙,先跑到了岳州投誠。
江南方面,原本政令體系就因英華侵蝕,李紱刮地而亂成一團,想整治縣府官員也力不從心。但李紱手下有能人,像諸葛際盛這樣的,覺得官面上治不了那些人,也要背地里動手,如此方能震懾人心。他出動了大義社,以討賊的名義刺殺了蘇州知府常斌,使得江南更顯潰亂。
在這時候,周昆來驟然崛起,他聯絡了諸如剪刀會這樣的組織,幫著其他府縣官員清剿大義社,江南也由此陷入四面割據的形勢。年羹堯帶著另外兩位將軍,勢力跨杭州和徐州一帶,周坤來等在海門松江,李紱把住了蘇州以北,連同江寧和鎮江。
這時候,天下都在看英華,自攻破武昌后,英華大軍腳步就緩了下來。在雍正和他的幾個得力臣子拿出了十二分力氣,幾若瘋狂地抗阻下,英華大軍是被嚇住了嗎?
“田文鏡的南昌城防還真是不賴,可跟蒲林和沙廉比繆差得太遠了,三十斤炮足矣!”
南昌城北,重炮一字擺開,趙漢湘這么嘮叨著。
“開炮!開炮!”
方堂恒已是等得不耐煩了,武昌他沒來得及出手,泛舟到了九江,田文鏡在江西下了大力氣建設城防,人心也聚得牢,先頭部隊很難下城。只能留兵牽制,大軍繼續前進,直進鄱陽湖,圍住了南昌,等到趙漢湘的重炮一路跟上。
半月前九江已下,而從鄱陽湖到南昌,重炮拖運也需要時間,現在才有十六門三十斤炮就位,可方堂恒已經等不及了。
一門門炮發出震天巨響,一片片城磚垮塌,沒多久,幾處缺口被打開,卻見無數軍民守在缺口后,準備跟紅衣兵決一死戰。
“繼續炮擊!飛天炮也上!民人?這時候還要頑抗到底,那就是鐵了心跟韃子一條路走到底,不管了!”
方堂恒壓力很大,國中正因“雍正十八條”而人心歡騰,如果他們軍隊軟了腳,始終沒進展,那可很難交代。已將大都督府搬到武昌的賈昊雖有佛都督之名,很注意無辜民眾的死傷,但這個關頭,卻沒刻意跟各路都督交代,看來也正扛著重壓。
之前趙漢湘的赤雷軍幾乎轟平了九江城,清兵連帶民眾死傷數萬,乃至江西都有“九江血屠”的謠言傳出,可賈昊依舊沒什么話。
方堂恒心中冒著灼熱的煙氣,既然如此,那就依葫蘆畫瓢,把南昌也平了!
湖南澧州,岳超龍看著城頭飄著的“岳”字大旗,搖頭冷笑。
“傳令!總攻開始!”
他頭也不轉地對兒子岳勝麟道,后者興奮地行禮而去。
澧州城池不堅,但岳超龍火炮也不夠,之前沒急著全力攻擊。而火炮和加強他這一軍的一個紅衣師,兩個義勇軍師到位后,岳超龍胃口大了起來,他在等著岳鐘琪將荊襄綠營匯聚到位。
何孟風已奪了漢陽漢口,鄂爾泰一路北逃到了襄陽,總算有了調度資源的空間。荊州將軍查弼納沒給岳鐘琪旗營,鄂爾泰就將幾乎換掉了所有軍將的湖北綠營一路路送到了岳鐘琪手里。
因此就在這小小的澧州,岳鐘琪此時已有了四萬人馬,而岳超龍的天威軍已有三萬多人馬。
雙方一直在對峙,而現在,賈昊交代了一句話:“別老等著所有菜上桌才動筷子,再不吃飯就冷了!”
岳超龍也覺得時機成熟,開始猛攻澧州。
江南龍門,海面船帆如云,身著伏波軍藍衣紅褲制服的馮一定向何孟風行禮后,滿臉興奮地道:“終于要動手了,咱們可等了好幾年。”
何孟風點頭,手臂一揮:“那么就出發吧,鎮江是你們海軍的,我們直取蘇州,然后會師江寧!”
紅衣如潮,自龍門洶涌而出,江南渦流,終于迎來了定海神針。
江西廬陵城西,鼓點滴滴答答響著,兩道排列整齊的大橫陣,正隨著鼓點相向而行。炮彈在隊列中穿梭著,帶起一路路煙塵,砸倒一具具人體,可兩面陣勢卻毫不受影響。
“漢人無勇,滿人為雄!”
“讓漢軍營看看,讓紅衣兵震震,咱們滿軍營才是天下第一強軍!”
西山大營滿軍營右翼總統納蘭瞻岱在橫陣中不斷呼喝著,鼓舞這一萬滿軍營將士。
之前西山大營急得跳腳地要跟當面敵軍對決,想把城南的紅衣兵打敗后,可以從容退卻。
可貝銘基不給錫保這個機會,他的任務就是拖住西山大營。
錫保和張朝午沒有辦法,不敢就這么蹲在孤地里,派左翼總統石禮哈率兩萬滿軍朝北攻,想要確保后路。可在峽江一帶,被早已嚴陣以待的陳廷之擋住。
錫保奏報雍正,宣稱西山大營無礙,為的是安雍正的心,也是安滿人的心。他很清楚,要將西山大營的實際處境報上去,一國人心都要亂掉,而他自己也沒好果子吃。
萬幸田文鏡撤退時,把軍火糧秣盡數轉給了西山大營,否則這一個月下來,西山大營已經彈盡糧絕。
但現在也差不多了,再拖幾天,西山大營的火器軍就要餓著肚子,用燒火棍跟南蠻對敵。
不管滿人還是漢人,到了這生死絕境,都陷入了癲狂狀態。已半城瓦礫的廬陵實在頂不住,貝銘基只好讓桂真的第六師出動,跟清軍陣戰。
“還沒見過這么瘋的滿人……”
見對面滿軍不為炮火所動,一步步朝前逼近,部下對桂真念叨著。
桂真不屑地道:“又不是沒見過滿人發瘋,下場很難看的。”
大江南北,滿清將帥乃至兵丁都陷入了瘋狂境地,而當面英華眾將卻一點也沒發怵。
天道諸論里就有這一條,圣賢也早有言:你若瘋狂,叫你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