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親征志堅,行如雷電,臣等不及籌措,雖糧秣車馬無虞,將士薪餉撫恤尚差。今國庫尚豐,卻為備西北戰事而難再挪騰。唯有援平三藩及治河工事,廣納報效……”
河南開封府龍亭,親征鑾駕行在,康熙又在重讀之前收到的京中奏折,心緒無比復雜。這一份是馬齊遞的,意思很簡單,沒錢了,趕緊開捐納吧皇上,不然大軍就得喝西北風了。
他出京沒多久,代理國政的議政王大臣會議就頻頻遞本,都在說銀子的事。這事一堆泥胎菩薩可做不了主,都趕緊朝康熙的親征鑾駕推。
從李肆舉旗到現在,一年半過去了,之間還夾纏著西北兵事,銀子如瀑布一般飛泄而下。原本國庫就是一堆爛帳,撞上這實在光景,頓時漏了底。去年宜章之戰后,大將軍禎報上奏銷,原本戶部書辦不敢駁這皇子的帳目,可看到七百萬兩的數字,也被嚇住,趕緊推了出來。
國庫爛帳,康熙是沒那個心力去清理了,也來不及。不得不調劑四川、江西和湖北幾省錢糧,抹掉了原本的減免政策,禎再精打細算,將奏銷縮到五百五十萬。父子兩頭用力,外加李煦等內務府包衣的報效,這才勉強抹平。
現在康熙親征,大軍匯聚湖南,這一戰的開銷,怎么也得奔千萬兩以上,馬齊獻策說開捐納,此事勢在必行。
可李光地的折子說得更透,“捐納事煩,案牘繁瑣,若開速途,倚其為獨木,恐傷吏治……”
捐納肯定要開,但康熙一力親征,戰局已經轉動,怕是有些晚了。而且也不能光靠捐納。之前康熙平三藩,捐納得了接近三百萬兩銀子,那是兩年積累下來的。當時許捐州縣實缺,禍害不淺,吏治一塌糊涂,花了十來年才大致理清遺患。
李光地自然反對雜途塞了正途,可捐納也確實遠水救不了近火,就說幾路兵馬匯聚岳州,行賞銀子就少不了。特別是京中旗營,那是見不到銀子不邁腿的主,雖不敢明面上違逆,可諸事拖沓懈怠,氣得康熙咬了一路牙,連帶倚他們為此戰長城的信心都消了大半。
大軍剛出京城時腳程還快,可進了河南,就如老牛拉破車一般,一天走個二三十里就是神速了。照這速度,要趕到湖南戰場,怕不得三四月之后。
康熙嚴令,各旗正副都統協領佐領,各營統領參領全力督促,卻還是快不起來,為何?因為出發前允諾的行賞銀子沒發下來……
這行賞是歷來的規矩,康熙也抹不下顏面不認。再說旗營本就是靠著朝廷鐵桿莊稼從小養到大的,沒一點自己找食的本事,朝廷不喂飽,又怎么讓他們做事?
整場大戰的開銷都還是其次,現在康熙頭疼的是行賞所需的一百來萬兩現銀。沒這筆銀子,旗營怎么也難在六月趕到湖南。這數目對康熙也不算什么,可眼下帳目紛雜來回,他的內帑在萬壽節也花銷頗巨,要墊這一百萬,可就周轉不開了。而周邊各省忙著供應軍需,連江南的藩庫都被掏空了,急切間竟是拿不出來。
“奴才恨不能抵家報效,然身家淺薄,難濟大事。聽聞江南票行存銀頗豐,奴才曾勸其報效朝廷。票行掌柜言,若是朝廷愿借,票行可貸,以錢息報效……”
這是蘇州織造李煦的折子,康熙第一次看時,氣得當場就想撕了,他貴為天子,統領華夏,居然還要找商人借錢?荒唐!
可現在面臨這樁急難之事,康熙也不得不認真考慮這個提議,李煦聲言,只要愿借,一百萬兩該是沒問題。
問題是……那江南票行,背后的東主不是李肆么?康熙就覺匪夷所思,那李肆,能容許自己的產業,向自己這個生死大敵借錢!?這人腦子怎么長的,是不是真中邪魔了?
此事太機密,康熙不好找他人商議,就叫來被擼了兵部尚書之職,隨軍效力的趙弘燦。這家伙對廣東之事很熟悉,李肆跟商人的關系更是門清。
趙弘燦的回答多少緩解了康熙的疑惑,按趙弘燦的說法,李肆也非票行一家獨主,不是什么事都能做主。江南票行在江南自己作自己的生意,李肆未必能有效約束。
這概念康熙熟悉,那不就跟滿洲人以前的八旗議政類似么,李肆即便是共主,也不是事事都一言九鼎。
康熙不屑地道:“果然是起于工商的婪賊!今日他倚此立業,異日他也就因此潰滅!商人唯利是圖,為在我朝廷治下邀恩,竟連敵我都不分,那李肆……”
他都在為李肆感到不值:“若是聽到他旗下產業,居然還向朕貸銀輸誠,還不知臉上會是何等精彩顏色。”
康熙搖頭慨嘆不已,這李肆該是被工商挾制住了,竟然連這等生死事都不能掌控,你不是重工商么?重到后來,反而淪為工商的傀儡,這就是你的下場,活該!
這就是昭山大營里,李肆那番表情的由來,那確實是相當精彩。
康熙當然不會直接說借,帝王尊嚴絕不容許他朝商人低頭。但一方面是救急,一方面也抱著“打擊”李肆的心理,他許可了此事。讓李煦給出一個既可以保存皇帝顏面,又能拿到錢的解決方案。天火龍君提供 李煦能有什么方案,還不得看李肆的臉色行事。透過江南票行,李煦急急向彭先仲這邊作了通報,等著李肆的回話。
李肆很俐落地點頭:“借,康麻子的面子,我還是要給的。”
彭先仲是商人出身,沒感覺有太大問題,若是換了其他人,比如說一般的英華文武官員,準會一跳三丈高,當李肆是“通敵分子”。
為什么不借!?他李肆不借,康熙照樣有辦法解決,現在只是不想過多動搖朝政根基而已。再說了,這可是康熙主動送上門來的一個絕佳機會,給李肆布置“江南攻略”打開了一扇側門。
李肆悠悠道:“而且這筆錢借出去,我也不想著讓他還回來,他得還我……”
李肆冷笑:“還我一個江南。”
方案很快就訂好了,半年期,一百萬兩無息貸款,但清廷得以臨清、淮安、揚州、滸墅和北新五關一年關務作抵押。
李煦在蘇州很快收到江南票行的回信,看到這條件,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涼氣。借貸有抵,天經地義,但這抵押品,讓李煦想起了當年韶州太平關的舊事。這一百萬兩銀子,頓時變得無比燙手。
再一細想,自己若是短時間就搞到這筆銀子,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圣眷怎么也能再增幾分,更能穩穩把住江南這肥厚的生財之地。至于李肆在這一百萬兩銀子上包藏著什么禍心,只要不是奪州占縣,惑官反亂,想必皇上都不在乎。即便局勢有差,皇上一紙詔書就能把關務收上去,江南終究是大清的江南,不是李肆的江南。
康熙也很快收到了李煦拿出的解決方案,對江南票行索要五關明年一年的關務,他也很理解。這五關一年上稅六十多萬兩,算上陋規雜收,翻一倍,正好合官貸一年三成六分利錢,也就是一百三十多萬兩。若是朝廷還不出這一百萬兩,就將這五關交給江南票行經營一年,恰是在商言商的嘴臉,再“職業”不過。
“看來這一百萬兩,竟是不用還了,到時將五關暫交給那票行管一年即可……”
康熙也撥起了小算盤,江南票行拿得五關,朝廷不過是還六十多萬兩銀子。直接還錢是一百萬兩,是個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可康熙不是尋常人,是治天下的帝王,總得多想一層。深下去一層,也沒覺得有什么問題。他是絕不疑李肆透過江南票行,在這一百萬兩借款上打著什么主意。就算有什么禍心,一紙諭令,江南票行都要關門,操心那么多干嘛?
康熙更關心的是怎么馬上拿到這筆銀子,同時還不讓自己沾手,想了半天,終于拿出了方案。
皇帝是不知道此事細節的,就交由內務府和江南地方一并緊急籌措這一百萬兩。內務府以李煦為代表,江南地方以兩江總督張伯行為代表,由兩人出面跟江南票行締約借錢,同時給朝廷上一個題本,含糊地說是以關稅為抵。注意,是關稅,不是關務,朝廷自然不會讓國政握于商人之手,嗯嗯。
這題本上來,他康熙裝作事務繁忙,未究細節,畫一個圈,寫下“知道了”,這事皆大歡喜。他既是認可了此事,卻也沒沾事情內里,是李煦和張伯行“擅作主張”向商人借的錢嘛,到時候臣子覺得朝廷向商人借錢太丟臉面,鬧出了大動靜,就處置這兩個人好了。
得了密諭的李煦一天之內就辦好相關文書,然后去找張伯行。張伯行也接到了密諭,正覺納悶不已,聽李煦這么一說,心中惡寒,這是皇上要他背這個黑鍋啊。可他敢不背么?只好捏著鼻子簽認了文書。
這么一趟來回,李肆的銀子就落到了康熙的手里,再被分發到旗營將兵的手里。眾人山呼萬歲,士氣大振,腳下也快了許多,六月初出了河南,直奔湖北武漢。此時李肆已在昭山下等得骨頭發癢。()本文字由提供。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