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之事,李肆的工作告一段落,但他完成的只是劃界和勾描輪廓,細描和上色的事還是得各方自己彎成。
英華永歷二年,新年過后,新科進士們充到了翰林院、弘文館和新建的經義閣里,開始編撰各類新朝文書,其中尤以《英華字典》、《英華詞典》為眾人矚目。
此事清廷正在編撰《康熙字典》,歷史上本該在去年就刊印廣發了,可因為李肆這一搗蛋,康熙對漢人之心多了提防,下旨要《康熙字典》體現“正北心,斥南蠻”的政治訴求,所以還沒出爐,這也算是李肆對歷史細節的又一項破壞。
得知《康熙字典》還沒出生,李肆自是大喜,將翰林院和弘文館的文人全都押到了這兩項工作上,也將其當做一樁政治來搞,雖是面子工程,有李肆的私心作祟a,但在參與編撰的讀書人眼里,卻也是一樁遺澤后世的文治大事,無不舍命相從。
此事英華境內,讀書人的人心也大多勉強擰過了頭。新年過后,沉寂了好一陣的各家報紙紛紛復刊,整理了李肆之前在小金明池的講話,借鑒英朝之前頒布的《英華民憲》和《英華商憲》,創造性地講李肆所言的天主大道冠以“英華天憲”的名義,由此李肆也成為名符其實“口含天憲”的君王。
各家報紙對“英華天憲”都有自己不同的的解讀,但都集中在天主大道之下,李肆所持的君王道,究竟是怎樣一番面目上,這當然都帶著工商和讀書人自己的期許。而《白城學報》和《越秀時報》的注解更深入人心,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份報紙的闡述,算是對李肆所言“英華天憲”中一些空白處的完善。
《白城學報》說,天主大道下,李肆所持君王道,其實就是兩個字:中庸。
李肆很早就講,踏著君王是要持中守正,調和陰陽,英華國旗上的太極雙身團龍,寓意也正在此。
這個說法進一步安撫了讀書人的心,孔孟大道,尤重中庸,雖然大家對此各有抒發,但李肆愿意撿起這個中庸,至少還意味著孔孟之道并不是全然排斥出了君王道。借著這個“中庸”,孔孟學子,總還是有在君王道里說話的空間。
《越秀時報》的論述更讓人振奮,主筆雷震子在版首文章里說到,違和李天王要孔孟之道從國政上退下來,專注于人心?那是因為,這英華一國,求的還是“內圣外王”。“內者,心也,修德而至圣,此言一人,亦言一國。”雷震子說,孔孟之道去做人心工作,是要人心向圣,這還不止是一個人的事,這一國之內,人人向圣,那此國不就是內圣之國么?
“外者,及于人心之外,及于一國之外,天主大道論其外事,各守其道,亦如莊子言之王道。守內之圣,行王道之外,內圣外王,以此可成。”
雷震子這話的意思是,這世界上還有事情是人心之外的,人心之外,事物各有其理。莊子在談及“內圣外王”的時候,也說道,民人、百官、君王之間諸事有差,要分別對待,各守其矩,這個道理推到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而這個“區別對待”,其實就是李肆所言,天主大道中他所持的“君王道”,所以說,李肆的“英華天憲”,是在談如何具體做到“內圣外王”啊。
“內圣外王”這面旗幟豎起來,士子們都不得不低頭嘆服,雖說這面旗幟最早是道家莊子提起的,但孔孟撿了過來,大肆發揮,也成了孔孟道關于治政的最高綱領。現在李肆從天主大道的角度重新闡述內圣外王,而且是在談如何具體去做,雖說期間的步驟是將孔孟從治政高位上趕下來,但未嘗不是孔孟大道自己所訴求的。
當然,也有士子隱隱想,孔子他老人家此事若在世,肯定是后悔當初去撿莊子的話,結果給自己埋了個大坑。
“中庸”和“內圣外王”一出,英華境內的人心大戰終于畫下一個圓滿的……分號。
人心之戰,沒有句號,李肆可清醒得很,至少《正氣》聚起的那幫腐儒,還在梗著脖子叫囂“無君無父”,眼下這形勢,也只能說告一段落而已。
“真的又要打仗么!?”
肆草堂,伺立在一邊,看著正奮筆疾書寫訓令的李肆,段雨悠低聲問道,語氣滿是不忍。
“我不打過去,康麻子就要打過來,事情就這么簡單。”
李肆已對這個姑娘的“和平主義”有了一定認識,也不知道這到底源自于她的女人天性,還是懶人天性。
“打得過么?云貴一線我們還有一些優勢,可湖南和福建,都只有維持守勢的力量啊。”
卻不想段雨悠來了這么一句,倒引得李肆朝她認真看去,這姑娘什么時候也關心起軍務來了?
“讓你趕緊去前線操心戰事,姑娘我就可以霸占肆草堂,在這里看書睡覺可真是舒服,哦呵呵…”斷骨年轉著的是這小心思,被李肆盯來,心虛不已,頓時面頰生暈,低垂眼簾。
“終究是女兒家吧,看來是敗在我英明神武、洞徹天道的氣質下了。”
李肆卻當是姑娘害羞了,心中某處頓時癢了起來,是不是現在就跟她開口呢?
“那個……雨悠啊……”
厚著臉皮,李肆就去牽段雨悠的手,入手卻是一卷文書。
“這是南洋公司的文報,按著你的文書分類處置章程,你得在今天做出批復。”
段雨悠僥幸逃過狼爪,慌慌張張地回了自己的房間。看著那如驚兔般逃走的身影,李肆摸著鼻子,暗道真沒想到,這姑娘平日的大方還是裝出來的。自己是不是干脆霸王硬上弓,如同之前范晉“降服”管小玉那般呢?
心緒正飄忽間,展開那份文書,李肆眼瞳猛然一亮,蓬的一聲,巴掌重重拍在書案上。
“好!”
李肆很高興,南洋公司的布局,終于初見成效,段雨悠剛才那隨口一問,原本也是他正傷身的事,現在有南洋公司送上的大禮,他終于能如愿以償地動手開葷了。
今年英華的中央財政收入預算是九百萬兩白銀,這其中包括工商總會的八百萬兩、自家產業的一百萬兩,而南洋公司現在還是投入期,李肆并沒指望馬上獲利。
將預算定的這么高的原因,一方面是英華在兩廣管制穩定,稅收必然增加。另一方面也是現實需要,今年清廷肯定是要有大動作的,強度必然強過宜章之戰,到時候可能三面開花,不預先在財政上做準備,那可就危險了。
而從李肆自身出發,他也想在今年將英華第一階段的國土版圖完全收納下來,包括云貴和福建、湖南、江西一部分。這是廣東經濟圈所輻射的范圍,他在這個經濟圈里能鍛造出未來英華的核心。為此即便清廷不動作,他自己也要動作。
國庫要收九百萬兩白銀,其中工商總會的八百萬兩還分兩部分,一是相當于營業稅的公司稅,預算要收五百萬兩,一是關稅,預算要收三百萬兩。
工商總會在營業稅這一部分,自去年開始,就由保護費性質向國家稅收性質轉換,這個轉換涉及到龐大的會計體系建立、海量的賬目核算以及繁雜的稅則審定,到現在還沒全部完成。只是在鋼鐵、防治、鹽業、機械、稻米等關鍵行業推開,其他行業依舊沿用保護費性質,由工商總會和行業會董聯通尚書廳工商署三方協商數目。
整項工作除了彭先仲的監管,還得益于民間票行的興起,三江票行講票行業務剝離后,升格為英華銀行,管制全境金融,掌握著英華的白銀流向,由此顧希夷也參與進來,進度還是可以期待的。
年前李肆去廣西,一面是整合廣西軍政,一面也是坐等工商總會在這兩項上拿出今年可以切實保證的數字。
結果讓李肆不是很滿意,公司稅上,只有四百萬兩可以保證,基本維持著去年的保護費水平。關稅方面,只有一百五十萬兩可以保證,差額有二百五十萬兩之巨。
彭先仲繼續發動工商報效,但現在英華破開工商鉗制,百業興盛,加之民間票行又開放了。幾乎所有工商都紅了眼地要將銀子流轉起來,絕不愿一厘轉到生不了利的方向,所以效果不是太好,差額還有接近二百萬兩。
這么算下來,今年國庫收入總計該有七百萬兩,也勉強能滿足李肆所需了,就是沒有太多回旋之地。原本李肆也就準備著一七百萬兩銀子為限花錢。可這數目緊巴巴的,總是少那么一點墊底。
卻不曾想,南洋公司開門紅,送上一份大禮。
吳崖領受船隊下南洋,第一站是廣南國的會安,那里是南洋一出貿易圣地。南洋公司之前早在會安立下了商館,吳崖是去進一步拓展地盤的。
廣南國此時的阮主是個“自由貿易主義者”,當然他也是被迫的,會安作為一國貿易要地,對日本、爪哇和歐洲的貿易,被各方所把持,既有漢人,也有日本人,還有荷蘭人等等。這幾方勢力在會安各有地盤,是比黑社會高一級,比官府低一級的隱性社會。
吳崖所領船隊在當地聯合漢商,將英華商館擴大為一處貿易據點,其間暗中教訓了不少日本人跟荷蘭人,也聯絡到了當地華商,將廣東到會安的商路穩定下來。
這份文書,就是南洋公司對今年會安商路貿易收入的預期,數目超乎李肆的期望,全年僅此一條商路,就能有近二百萬兩貿易額。
再算算吳崖的下一站,南洋公司在今年怎么也能實現五百萬兩貿易額,這不僅意味著英華海關會有五十萬兩關稅,純利怎么也在百萬兩以上,而南洋公司,本就是李肆、安金枝和工商總會的私有物。
南洋公司的百萬兩純利自然不會全轉到英華國庫,可轉個一半卻是沒問題,畢竟南洋公司自身還要發展。這么算下來,李肆全年的國庫收入預算,已經能到八百萬兩銀子。
英華治下不過兩廣之地,最多一千五六百萬人口,一年就能有八百萬兩銀子可花,而且還是除去維持地方管治的數目,李肆自然感覺幸福。從國庫收入來說,康麻子現在一年也不過三四千萬兩,被自己割了兩廣,估計還得少個三五百萬兩,這么一比較,雙方的差異已經不是疆域上那般懸殊。
從財政角度看,英華一國,已經一只腳邁入了近代國家的行列,比北面的清廷已經領先了半個時代。“咱現在也是個有錢人了,如果老蕭知道,他今年的海軍預算還能再多二十萬兩,不知道門牙是不是會笑掉。”
李肆一邊修改今年的軍事預算項目,一邊這么想著。
“但愿吳崖那小子別殺起了癮,搞亂了南洋事態,我可沒額外的銀子在南洋開戰。”
接著他心中又多了一絲這樣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