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四十六只,狐十八只,兔三百只……”
“好了,細細做冊,記入內檔。”
明黃大帳中,坐聽四面轟鳴聲不斷,康熙揮退了前來稟報戰果的太監,肅容環視一帳內的王公大臣。
“南面之事,朕沉心屏息以對,爾等卻暗中鼓臊,道朕怕了那南蠻,如今所見,可定了爾等的心?”
槍炮聲如此密集,這些王公大臣都有些坐立不安,聽得康熙這話,都如雞啄米一般點起頭來。康熙這次出巡塞外,名為秋狩,實為操演,操演的還不是滿洲騎射,而是火器實戰。看來宜章之戰,朝廷是真被打痛了。康熙也不得不開始調理軍制。
李肆連通洋夷,軍強,還挾工商在手,國富。這已不是一般敵人,威脅甚至在三藩和葛爾丹之上,現在康熙和朝廷都以“南蠻”稱呼英華,忌憚由此可見一斑。
“逐鹿天下,莫過于兩途:一在人心,二在器利。南蠻作亂,蠱惑之人心不越兩廣之地,現在更是變亂大起,不足為懼。至于器利么……”康熙揮手,太監們將他書桌上永歷式火槍交給眾人傳看。兩軍交戰,拿到英華普通步兵的裝備,不算什么難事,這是禎從宜章戰場帶回來的。
“大將軍呈上了宜章之戰的紀略,其中說到兩處要點,火炮之外,南蠻倚重的就是這自來火槍。遠近相合,射遠倍于鳥槍,其速更快三成,但是……”
康熙搖頭:“但是這自來火槍,朕禁中不下數十款,每款都比這火槍精致,威力也未必差它。昔日也有人提及,要在軍中淘汰鳥槍,興這自來火槍……”
這人是誰,大家心知肚明,當然就是又在坐冷板凳的禛,這四皇子天生命背,這南蠻之亂就是他攪起的,宜章之敗,他也難脫暗中扯后腿的嫌疑。所以他的話即便說到了點子上,也不再為康熙所信任。
“當時朕思這自來火槍費工價高,須得再下氣力改良,卻不料南蠻溝通外夷,已有所成,這是朕的疏失。”
康熙自責了,這可是絕少有的事,在座諸人趕緊出聲,不是斥責辦事之人懈怠,就是罵那南蠻狡詐,而皇上自是英明睿識,早已洞察的。
康熙輕飄飄的一句話將之前忽視器利的錯誤揭過,然后道:“這自來火器也非神器,一人在手,怎么也難敵十桿鳥槍,十人在手,方可與百桿鳥槍相抗,千人相聚,就能勝萬人。因此廣為營造,方是勝敵之策。南蠻強軍不過兩三萬,只要朝廷大軍與敵同器,即便算上火炮之差,十萬持自來火槍之兵,怎么也能勝過南蠻。”
眾人心弦震動,這真是要大改軍制了?
康熙卻轉了話題,說到禎總結的第二樁經驗。他舉起一根帶著扣環,長約兩尺多的尖長鐵棍道:“南蠻之軍的自來火槍還都帶有此等短刃,上得火槍,就變槍為矛。我朝廷大軍歷來分長短遠近之兵,可南蠻卻是遠近一體,我大軍雖有十萬,能同時與其交手的之多不過三成,如此焉能勝?”
當啷一聲,他將這槍刺丟在地上,沉聲道:“朕決意,重建火器營編練衙門!今日招爾等共議,就是要厘定萬全細則!”1
康熙環視諸人,將這一策加了限定:“編練衙門所涉之軍,含京城、西安、荊州、福州、杭州五地旗營,外加陜甘綠營,各省督撫不得擅自改動軍制!違者重處!”
眾人點頭,這是必須的,旗營加陜甘綠營二三十萬,得了利器,就算出動一半,也足以解決掉南蠻。若是讓綠營也得了這等利器和戰法,怕是驅走前狼,后面又跳出猛虎。
兵部尚書趙弘燦還有些憂心,他總覺得時間沒在自己這邊,“皇上,旗營改器,練新戰法,非三五月能成,眼下南蠻人心浮動,正該揮軍直進。朝廷雖還在青海用兵,若是掖起十分氣力,也還是能有同時用兵南方的余裕……”
康熙語聲冷厲:“此乃生死之決,未有十分把握,絕不可再輕舉妄動!”他又舒展眼眉:“但朝廷也并非坐視,朕……自有手腕。”
康熙掖出手腕,英華已有所知,肆草堂里,段雨悠的目光落在“催雨行為”總表某條線上,找到了這一旬的節點。上面寫著“于漢翼”、“尚俊”、“羅遠堂”三個名字。用紅筆將這三個名字圍住,再作了模糊備注“文報分交各處”。
這條線名為“北風”,自然就是“催雨行動”激起治下動蕩后,北面清廷會有什么反應,所涉及的經辦人就是三個情報頭目。他們的報告段雨悠無權查看,三個頭目也只是派人到肆草堂來報備一聲,具體的報告都直接呈給了李肆,讓段雨悠既是釋然,又是凜然。這李肆做事的章法,還真是井井有條,涇渭分明。
佛山,李肆仔細看了情報部門的報告,搖頭暗笑,果然如此,說道整治人心的手腕,康熙也算是宗師級別的人物,若是平等對敵,李肆未必能贏他。可問題是,康熙所為種種,在李肆前世,已被嚼爛剖透,他能出什么招,李肆閉眼就能一一道來。
分化瓦解,區別對待,這是第一招。清廷的細作暗探潛入境內,在鄉野四處張貼告示,宣稱過往“投敵”的文武官員,只要反正,概不追責。而愿意投效清廷的英華文官也不問逆反之罪。二者一同原職加兩級!知縣拔道,知府進撫,武官待遇更是優厚,目長就能得千總,康熙更為軍統制開出一省提督的高位。
第二招則是引人相疑。湯右曾、史貽直、蕭勝、李朱綬、謝定北等人更是指名道姓地招攬,甚至段宏時早前遞呈的“投告書”也被當做他忠心清廷的證據,抖落出來要他早歸“王化”,清廷愿以學士之位相待。
第三招是虛言形勢,空造壓迫感。說李肆這顛倒倫常之國,遲早要淪為不知廉恥的禽獸之國。現在士子們挺身而出卻遭血腥鎮壓,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么?眼見英華亂起,不日就將崩潰,到時朝廷大軍壓下,不但富貴不存,身家性命更是堪憂。最后歷數本朝以來各項反亂,結果如何云云。敦促一般人等,盡早北歸,不要與無君無父之流繼續同流合污。
單單告示就這三招,昔日康熙對陣吳三桂的老套路。當時顯了不少效果,吳三桂旗下諸多軍將都在這三招下投了清廷,瓦解了吳三桂在湖南與清廷的相持之勢。
配合著人心攻勢,清軍在廣西、湖南和福建三面都有所松動,楊琳退出了桂林,施世驃退出了漳州,湖南方面,延信自是不能再退,卻也收縮了兵力,絕不越過長沙府城外一步。
根據清廷和康熙的經驗,內部不穩,地盤擴展后,軍中將領都將會有一番自己的小算盤。比如掌湖南一路的孟奎,掌福建一路的蕭勝,他們當前壓力減小,地盤擴大,足以自成一路。在這人心攻勢下,肯定會開始為自己謀劃前途。即使不能引得他們投效,也能讓李肆跟部下相疑,到最后他們不得不反。當年吳三桂旗下諸多將領,都是這般投效清廷的。
“二次元世界的人物,看三次元世界,總是看不懂的。”李肆如此嘲笑道。
清廷和康熙的目光還是落在古時,先不說孟奎和蕭勝等人有沒有反他的心思,就說英華軍跟一國工商的交織程度,怕是他們難以想象的。英華軍的薪餉、訓練、軍備、后勤乃至思想教育都自成體系。看似一軍,其實背后纏著多張大網。掌軍之人,只管作戰指揮。軍將要反,能不能帶走身邊的親兵都難說。
蕭勝倒是個特例,他還掌管海軍署,可即使不論人心,就說這利,他給了蕭勝一個大海軍之夢,這利,康熙給得起嗎?
康熙這一番手腕,倒是損不到英華實處,可人心因此而更加浮動,局勢更加迷亂,這害處卻不得不面對。
李肆書案上堆著厚厚一大疊各地呈來的書信,全身剖心析膽,強調自己絕不受清廷蠱惑的誓言效忠書。有以李朱綬為首的天王府官員,有以惠州知府巴旭起為首的地方文官,也有安金枝為首的英華工商,就知道這人心攪動得有多厲害了。
田大由、關鳳生、鄔羅亞、林大樹、何貴等老搭檔更是湊在眼前,滿臉痛切、異口同聲道:“殺!”
這些人在佛山相會,一方面呈報技術研發進展,一方面也是李肆念及很久沒有跟老搭檔們齊聚,專門召集而來。
可對他們來說,現在更重要的是穩定人心,那些公然叫囂要作反的士子十惡不赦,必須狠狠殺一批,李肆還穩坐釣魚臺,是不是太優柔寡斷了?
“天王該是要放長線,釣大魚吧?”
田大由稍微冷靜一些,猜測著李肆的用意。
“沒錯,放長線,釣大魚。但我釣的這大魚,不是那些士子,殺人容易誅心難,眼下火候還未到。”
李肆悠悠說著,卻引得眾人更加發了急,聽這話,不僅還有坐視局勢混亂,而且還不會對這些士子下重手!?
被一片喊殺聲包圍,李肆臉色沉重了。他緩緩起立,拱手折腰,向眾人深深拜下。廳堂一片寂靜,眾人呆了片刻,然后在關鳳生叫嚷里清醒過來。
“這……這可使不得!”
關鳳生咕咚一聲跪下了,李肆雖是他的女婿,更是一國之君,現在還只是天王,不定明年就要登上帝位,這一拜他可受不起。
田大由等人趕緊跪下,心中都在自責,剛才自忖是李肆老叔伯,老搭檔,說話不注意分寸,這下可讓李肆著了惱吧?
1、“火器營”并非只單指京城八旗中的那個火器營,滿清未入關時,就將投來的漢人火器兵編為火器營。入關定中原后,還在京城和西安建有火器營編練衙門,負責軍隊火器化建設。在平定三藩和葛爾丹后就撤銷了。書中早前在佛岡觀音山戰死的廣東提督王文雄,就曾在這個衙門任過職。這個衙門具體負責的是鳥槍火炮操演,火器戰術研究和教導,乃至火器裝備的規制確定。也就是說,滿清因應實際需要,曾經系統研究和推動軍隊的火器化,但因為滿漢之防的國策,以及統治的穩定,之后再無這方面的努力,一直到鴉片戰爭被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