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晚了半天啊……”
宜章北,黃岑山(騎田嶺)東麓,車馬人列向南急行。隊列中,收到了宜章急報的李肆心頭一顆大石落定,嘴上還在抱怨。
“天王,你是用了搬運仙法么?兩路人馬,遠在千里之外的廣西和福建,三四天時間就整整齊齊到了宜章!?”
孟奎還在嘀咕個不停。
“這不是什么仙法,不過是把兩路大軍變成一萬兩千人。”
李肆閑閑答道,孟奎哦了一聲,裝作明白,心頭卻更是糊涂了,這有什么區別?
看了一眼這個還沒長進的賊頭統制,李肆心說,自己這是孤高和寡啊,不過兩路大軍和一萬兩千人,這本就不是一回事嘛。
大軍開動,糧草輜重難以計數,即使急行軍,不管是策馬還是徒步,尋常狀態下,一日百里已是極限,這是深深刻在敵我腦子里的常識。
可不管敵我,都沒注意一件事,或者說,還沒有足夠的見識能注意到此事和大軍行進有什么關系,畢竟這個時代,軍隊機動還多是自己的事。
英華軍是內線作戰,境內工商民眾的力量動員起來,轉運一萬兩千人,不過是毛毛雨而已。以彭先仲的預估,即便是十二萬人也足以應付,就看李肆能不能掏得出銀子。
青田公司所屬的三江船行就有上千條大小江船,其中三分之一都是這兩年新造的快蛟船。而在廣東遍地開花的車行,更有數千馬拉快車,只要組織得當,車船不停,人不沾地,像是踏上了一條傳送帶,直接就送到了湖南宜章。
這還是“仙法”的一面,另一面更重在“大軍”和“人”的區別。其中蘊含著超出于這個時代的理念,那就是“物資預置”。李肆前世某個帝國主義大國,為了運用自己有限的軍事力量,達成其全球部署、全球干涉的戰略,不得不大搞物資和裝備預置工程。在各個軍事基地囤積物資,甚至還有滿載物資的預置貨船在海上巡弋,由此來減少軍隊調動時的物資轉運壓力。
這時還是1716,英華軍的軍需也就是糧草彈藥、被服裝具之類,再加上槍炮軍械,借著換裝的機會,李肆在韶州將兩軍物資預先囤下,羽林鷹揚軍什么都不帶,吃穿也有一路民眾伺候,說是兩路大軍,實質就是一萬兩千赤條條的人而已。
整個過程,不涉及什么高精尖的工程技術,考驗的是組織能力,而現在看來,沒有實時通訊手段保障,還是有很大欠缺。原本計劃三天半能完成,結果卻花了四天,期間還出現了諸多混亂。比如說給八斤炮配了十二斤炮的彈藥,不少永歷式火槍配的還是舊式彈藥,甚至軍令廳還發錯了調令,將幾部內衛當作羽林軍后備營所屬拉到了宜章,那幫換了新衣服新槍的內衛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迎上賈昊一張黑臉,還有那三個讓他們幾乎暈厥的字:“搞錯了。”
其他差錯都是小節,唯獨時間很要命,李肆再三強調精確掌握時間,就因為這項行動必須沿著一條精準的時間軸推進。
將三面之敵通盤考慮,楊琳、施世驃、噶爾弼和延信這四路人馬,都靠禎在長沙的大將軍行轅居中調度。楊琳和施世驃的急報,起碼要四天傳到禎手里。禎傳消息給噶爾弼要一天半,給延信要兩天多。
搞清了清軍的信息傳遞體系,李肆就定下了計劃。以自己為魚餌,誘使禎大軍南下,再將羽林鷹揚兩軍緊急調到湖南,將禎大軍一舉聚殲。
這個計劃里,時間特別重要。羽林鷹揚兩軍來早了,延信大軍必定不會南下到宜章。來晚了,宜章就危險了。盤算良久,最終定在延信大軍過衡陽后,才調動羽林鷹揚軍。三四天時間,延信該已到了宜章外,但還沒來得及展開大軍,同時東西兩軍回援的消息,也才剛剛傳到禎手里,延信還不知道。
現在兩軍回撤順利完成,可時間慢了半天,賈昊和吳崖發來聯名急報,延信大軍到達宜章北面時,就只有羽林軍白城營先趕到,以區區一營人馬嚇住了延信,而后鷹揚軍青浦營趕到,才站住了陣腳,若是再晚一步,情形可不堪設想。
現在兩軍八營都已經到了宜章,應該正在協調陣地,這事李肆就放手讓賈昊吳崖自己搞定。為推動戰局進一步向自己策劃的方向發展,他還親帶虎賁軍南下,要三軍聯手,逼壓延信。
宜章縣城外,炮聲隆隆,沙塵卷天,數十紅衣軍將排成一排,先后打哆嗦,提褲子。
“還是我在南……”
賈昊對吳崖抱歉地笑笑,吳崖牙痛似的咧嘴,懊喪為何之前沒多喝些水。
延信從桂陽州越黃岑山而來,在宜章縣城外被白城營和青浦營的火炮嚇住。如果延信是個莽夫,當時就沒頭沒腦地打上去,五萬對三千,事情如何還真是難料。可他是個謹慎之人,聽到起碼是二十門炮的轟鳴后,趕緊回縮全軍,四面設防,同時派人急急回報長沙大將軍行轅。
“千羽環劍,那是羽林軍的旗號。飛鷹展翅,那是鷹揚軍的旗號,已見到兩軍統制和八營指揮使的將旗,當面正是自福建廣西回援的賊軍。”
盡管萬般難信,但眼見為實,延信不得不痛苦地承認,禎的籌劃,自己的期待,已是完全落空。
形勢驟變,延信更加謹慎,他甚至有撤退之心,當面這兩軍可是賊軍精銳,韶州之戰、廣西福建兩面出擊,都是這兩軍干的,雖然他有五萬之眾,其中還包括三萬陜甘綠營,對上以一當十都能勝的賊軍精銳,他心中該是沒底。
可他這五萬大軍是越黃岑山而來的,來時不必顧慮敵軍,穿山越嶺自然不太在意。現在敵軍逼壓,他可不是傻子,要從山路回撤,那就是送給對方吃肉,所以趕緊就地防守。
“非有十足把握,不與賊軍貿然決戰!”
延信在大帳里壓制住滿腔戰意的部將,特別是那些已經憋得嗷嗷叫的陜甘將領。
“我若沒猜錯,李肆正率軍南下,想要與這兩軍匯合,在這宜章敗我。就以我軍為砧板,將賊軍精銳緊附于此。待噶爾弼乃至大將軍攜軍而至,再一舉將其蕩平!”
延信這話雖說多有粉飾,但這意圖卻很明確,也為眾將所接受,想到之后的情景,眾將更是血液沸騰。這可就是決戰啊!不僅能敗了李肆,還能將賊軍精銳盡殲于此,到時廣東之亂,就以這一戰而平……那該是幅怎樣波瀾壯闊的情景!
接著當面賊軍的動向似乎也應證了延信的判斷,羽林軍在南,鷹揚軍在東,將延信軍兩面虛虛夾了起來。
雖說憧憬不久后的大戰,可眼前這形勢,卻讓清軍眾將感覺有些荒謬,己方五萬,對方一萬,己方卻像是被包圍了一般,角色似乎顛倒了吧……
這股荒謬感很快就消散無影,七月五日,北面再出現數千賊軍身影,虎賁軍將旗,連帶李肆的王旗在賊軍隊列中高高飄揚,李肆到了,三軍分立三面,小規模的襲擾突擊被炮火無情擊退,延信部所有將佐都下意識地吞著唾沫。
“這不可能!”
衡州,大將軍臨時行轅,接到延信的急報,禎難以置信,三四天啊,那李肆的兩路大軍就如飛馬急報一般,竟然真的趕過來了,這也太荒唐了。
“噶爾弼大人急報,說李肆已帶一軍出郴州南下,想必是要會合新到精銳,攻延信大人那一路。”
幕僚提醒著禎,現在可不是相不相信的時候,而是要決定到底該怎么辦。
“令噶爾弼留一部人馬監視郴州,大部南下,即便不能尾擊李肆,也要會合延信,至于我們……”
禎轉頭看向明顯憔悴了一截的陳萬策。
“對初先生,炮車都跟上來了嗎?”
陳萬策眼瞳有些失焦,連連點頭,當然跟上來了,大軍糧秣大致到位后,他的工作重點就轉到另一個方向,將上百門大將軍炮轉送到前線。為拖這些炮,就得上千大車和牛馬伺候,相關的人畜耗資和路程催趕都得他籌劃監管,這些工作可是要了他的小命。
“由我旗營親率炮隊南行,就與那李肆在宜章之外決戰!”
計劃被全盤擾亂,形勢又無比緊急,禎飛揚心性發作,豪氣滿懷地下了決心,不理會所有人的苦勸。
湖南大決戰,先是虎賁軍突入郴州,再是湖南民勇登臺,接著李肆親臨前線,而后康熙以撫遠大將軍禎為手,掀開一記右勾拳的宏大布局,前后延續兩個多月,到現在,兩方布局湊作一處,終于匯聚為一條絞殺大龍。
這番斗智斗勇,從康熙到禎,再到其下諸路軍將,自是壓榨出了每一分心力,而李肆這邊也發動了空前的力量,甚至在廣西福建冒險。可清廷一方在這決戰之時,心弦是繃到了最緊之處,李肆卻是已經松弛下來。
在他看來,若要說這一戰到底還有什么懸念,那該是勝利到底會以怎樣的面目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