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超龍以永州鎮為官面掩護,開始編組永州衡州民勇,他侄子岳鐘琪特意遣來的幾個千把很得力,都是跟賊軍數次交手存下來的菁英,深知賊軍底細,有他們把手教導,這些民勇對上賊軍,怎么也比官兵頂用。”
“可恨湖廣總督滿丕和湖南巡撫葉九思不明大將軍在湖南行事的根底,對捐輸報效之事頗有微詞,還準備上報朝堂打官司,抱怨一省之地要擔如此錢糧。多半是此項錢糧劃了專途,過不了他們的手,沾不到油葷,哼哼……清官清官,真是無官不貪。”
“我李衛就不一樣了,找對主子,埋頭做事,自有一番前程等著。就不知道周昆來和甘鳳池是否能得手,不指望他們能取了那李肆的頭顱,攪得他亂了方寸就好,想想那小賊一臉慘白的模樣,嘿嘿……”
轎子悠悠晃著,轎中熏香冉冉,李衛的心緒也在淡淡香煙中迷離搖曳。
粵式馬車已經在南方普及,有堅固耐用的軸承,有減震明顯的鋼簧,換成驢騾都輕巧靈便,漸漸取代了以前的大小板車。紳宦們開始習慣用新車,可官員們一是避嫌,為表清白,能不用“粵匪之物”就不用,二是轎子才能彰顯地位,那粵式馬車卻是壞了貴賤之分,所以還沒多少官員用。
李衛再來長沙,長沙知府沈寄和他同為禛心腹,宅院仆役連帶轎夫都給他備好了,他自然是敬謝不敏。前幾日分派好細作之事,又協助噶爾弼料理好民勇事務后,李衛就暫時清閑下來,坐等南面消息。
今日沈寄邀他去府上打馬吊,估摸著是下面州縣摸著沈寄的關系,要到他身邊活動,說是打馬吊,就是要給他輸錢的,想到這,李衛也覺心如鹿撞,這不是貪,這是人家自送上來的。
轎子起伏,李衛的眼皮也一個勁地向下垂落,就感覺睡意如潮,難以抵擋。
“這幾日可真是苦累……”
他不覺有異,徑直合眼打盹,意識剛剛沉下,就聽一陣人呼馬嘶,然后天地顛倒,竟是轎子都翻了。
“啊呀該死該死,驚馬了,快看看這位大人是否安好”
李衛個子高,本就塞得轎子滿滿當當,這一翻騰,就腦袋活動,頓時撞得鼻青臉腫。聽得外面聲響,多半是哪家商人的馬車搶道。一邊呲牙咧嘴抽涼氣一邊心道,這龜孫子是找死么連我李衛的轎子都敢撞……
可李衛沒動彈,有了官身,也懂得自矜了,就等著手下人來扶起轎子,順帶請罪。而那肇事之人,身邊的親兵也該已拿下。他的親兵可是禛專門從九門提督隆科多那調來的,到這長沙府的地頭,即便是巡撫親兵,也不會給什么臉面。
等了片刻,卻只聽到人體摔地聲,始終沒人來扶他,李衛暗道不好,伸腳想踹開轎簾滾出去,卻覺四肢發軟,腦子恍惚,這一踹就軟軟探出一只腳。
繩子纏上腳踝,一股大力徑直將李衛拖出了轎子,他也是個練家子,不管其他,探手去摸腰間短刃,想割索而逃,一張大網又當頭罩下,左右交纏,將他如王八一般捆在網中。
“再噴點,這家伙是個強人,得十二分小心。”
此刻李衛才醒悟,轎中的熏香有問題,卻再沒半點力氣。就見三輛馬車擋在道上,周圍十多個漢子圍著,轎夫連同自己親兵全趴在地上,還有弩箭從親兵腦后背心透出,一顆心頓時裂作數片。
他還不甘心,瞪眼打量這些人,想看個究竟,幾柄噴壺般的物事湊過來,噴出密密水霧,灑了李衛一頭一臉,他側臉甩頭,沒甩兩下,偌大頭顱就低低垂下。
“撤”
那群人里像是頭目之人一聲令下,這些人從尸體上拔了弩箭,將李衛拖上馬車,三輛馬車絕塵而去。從馬車撞轎開始,殺人抓人不過二三十息時間,馬車行得遠了,周圍道上那些看呆了的行人才驚呼出聲。
“該是拍花賊的伎倆,抓我容易,要把我帶出長沙城,做夢……”
李衛只是裝昏,就想著待機脫困,馬車一路疾馳,像是直奔城門,李衛心中冷笑。之前他遣細作去廣東,怎可能沒想到李賊也會派人打探消息?長沙城守營早得了諭令,要嚴查來往人色,捆著他這么大個活人,就這般出城,真是癡心妄想。只要阻得一時,這幫當街劫人的賊匪就要露了形跡。
沒多時,馬車果然緩了下來,該是到了城門處。李衛正暗自心喜,馬車卻并沒停下,一陣顛簸,已出了城門。
李衛只覺匪夷所思,正待聚氣噴出嘴里的臭布呼救,卻聽外面一人道:“拿好沈寄的名刺,韃子官府盤查,你們就得靠這個脫困。”
李衛驚得岔了氣,卻又不敢咳嗽,一口氣壓回胸腔,幾乎憋出內傷。先是在他轎中下迷香,再又取了長沙知府沈寄的名刺,以其名義出城,這賊匪怎可大能到如此地步?
馬車出了長沙城,李衛已經確認,自己是遭了李肆的毒手。他還不甘心,這湖南經年羹堯調理過一番,不管是綠營汛塘,還是州縣哨防,都整肅有力,他就不相信,這來歷不明的馬車,還有什么伎倆,能徑直穿州越縣,把他劫到廣東去。從長沙到廣東,這一路可遠著呢。
可一路向南,也將他的期望一個個打碎,湘潭、衡山、衡州、萊陽、永興,陸上馬車連換,水路快蛟船接力,日夜兼程,不過兩天時間,他就從長沙被拉到郴州。當他從馬車上連人帶網被拖下來時,還覺得自己是在長沙府城自家宅院里,猶自剛剛睡醒,正準備去赴沈寄的牌約。
這一路太不可思議了,商人提供車船食水,綠營汛塘視而不見,甚至還有軍鋪幫著換馬,絕無一人盤查,直讓李衛懷疑,湖南已是李肆的湖南。
可終究還是在湖南,眼見行程在郴州嘎然而止,李衛又生起一絲希望,湖南終究是朝廷的湖南,你們這幫賊匪,現在怎么也再難越過吧。
轟轟……
隆隆炮聲驟然響起,驚得李衛在網中大蹦一下,炮聲?
“黑貓繳令”
抓他的賊匪頭目向誰報告著,這兩天披星戴月,嗓子也已經啞了。
“不錯不錯,你們黑貓真是開門紅啊。”
是一個年輕人的嗓音。
“沒有白貓的周護,哪能這般容易,還是羅總辦調度有方,我們這一路竟沒遇著半點麻煩。”
黑貓頭目這話也說到了李衛的心坎里,更勾起了他的莫大疑慮,這是怎么辦到的?抓他的是黑貓,那白貓又是誰?
那羅總辦嘿嘿一笑:“不是這家伙很受天王重視,也不至于讓咱們各方都出盡了全力,可不止是白貓在行動,甚至新立虎賁軍攻郴州,也算是策應你們。”
聽到“攻郴州”,李衛差點暈了過去,這炮聲,竟是賊軍攻到了郴州城下?
就在網里,李衛被扣上了拇指銬,腕銬,腳鐐,一番束縛,讓他再難動半分,這才撤去了網,李衛終于能跟這“羅總辦”面對面相視而立。
“今番我輸得不冤,就不知道,那白貓到底是哪路英雄。”
李衛蔫蔫地嘀咕著,他是不相信李肆有這本事,可以直入湖南抓到他李衛,背后肯定有高人指點,聽起來就該是那“白貓”。
“白貓黑貓,不是什么英雄,就是抓耗子而已,不值一提。”
羅堂遠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李衛,同時心中也松了一口長氣,事前估測,抓到李衛的可能性只是五五之數,而要將他從湖南腹地長沙帶出來,更是難上加難。卻不曾想,他軍情處與禁衛署、天地會三方合力,將湖南當面資源壓榨出來,竟然真辦成了此事。
這李衛一直是李肆忌憚之人,深知根底,行事狠厲,還只是禛門客,就能有如此能量,在湖南攪和出了這番局面,若讓他繼續往上爬,不知會對英華造成何等損害。此時清廷和康熙在湖南施出的右勾拳,到底在福建還有什么招數配合,從這李衛口中也能摸出一二。
所以李肆要羅堂遠行暗中一手,將李衛擒拿到手,如果真拿不回來,徑直殺掉也好。千里劫人,這事難度確實太高,李肆也沒抱太大希望。
軍情處、禁衛署和天地會手下各有一支隱秘行動隊,都是干暗中刺探和劫殺之事的行家,但要深入敵境,抓的還是高級官員,禁衛署和天地會的人就不怎么頂用,必須得出動軍情處的黑貓。這支從青田老司衛里選出來的精銳,受足了各類訓練,被養得心氣十足,如今終于顯出奇效。
光靠黑貓可辦不成事,相比之下,白貓更為重要,可李衛這一問卻是沒理解白貓的本質。白貓確實是一個人,但卻沒什么大能,只是羅堂遠手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負責統合三個情報機構的資源,黑貓之所以千里而行毫無阻礙,就是白貓居間調度。
為此一事,軍情處、天地會乃至禁衛署所關聯的工商總會都用足了勁,黑貓不過十多二十人出手,背后卻是成百上千人在支持。如羅堂遠所說,虎賁軍攻破宜章,直逼郴州,目的之一也是接應黑貓。
李衛下意識地保護自己:“我李衛不過是區區參贊,無權無職,抓得我又有何用……”
嘴里說著,他還在想,周昆來,甘鳳池,你們可一定要得手,等那李肆亂了,再來救我。
羅堂遠呵呵一笑:“有沒有用,不由你自己做主。”
李衛被拖了下去,黑貓頭目一臉慚色道:“噶爾弼不似李衛,身邊人跟湖南當地全無瓜葛,不好下手……”
羅堂遠翻白眼:“你們黑貓還真敢想真有那本事,何不干脆讓你們去北京抓韃子皇帝了?”
剛被拖出帳外的李衛隱隱聽到話尾,一個寒噤徑直打進心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