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內堡外建起了一棟磚石堂屋,三面開門,前堂是一溜長長的柜臺,正有上百人擠在柜臺前,紛紛攘攘地朝柜臺后的伙計伸手,像是搶購什么一般。
“排隊地上劃的線是干什么的?就是讓你們按著線站好”
叱喝聲響起,一個少年帶著一隊人進了前堂,亂糟糟擠著的人群安定下來,照著吩咐乖乖排起長隊。
李莊是新建的莊子,李莊的少年人可沒人敢輕視,不說莊主,也就是青田公司的總司李肆。這個叫吳崖的少年,正是公司的兩大司衛長之一,他和他身后那些司衛,都是千萬人戰場上拼殺出來的狠人,就這么喊一嗓子,前堂頓時秩序井然。
“吳小哥,得虧你來了,不然這個亂哪……”
劉興純抹著一頭的汗水欣慰地說著,他現在是常務部經算科的執事,經算科是青田公司的出納部門,負責發放所有“力”級別公司人員的薪水。今天不是發薪,而是給新加入公司的人員發“工證”,農社、鐵坊和新成立的燈坊都有不少新人加入,忙壞了劉興純和他手下那幾個原本是帳房伙計的劉村人。
“當初那個拖著鼻涕的臟小子,現在也神氣起來了……”
隊伍里,田青正瞅著吳崖出神,身后就響起了這樣的嘀咕聲,是最后才拖家帶口搬過來的劉瑞。田青還記得,他那幾家被廣州來的官兵糟踐得啥都沒剩了,這才逃了過來。
田青沒多話,靜靜排著,從柜臺后的伙計那拿到了自己的工證,出門打開這份像是書冊一般的東西,臉上浮起似喜似悲的復雜神色。
“鐵坊正力?一個月二兩五錢銀,加上鐵坊的月獎,該有三兩銀子吧?”
身后又響起劉瑞的聲音,他斜著眼睛看到了田青的工證。田青只哦了一聲,現在他可沉默多了。
“把我分到農社,給了個協力,就是個長工,嘿嘿……來得晚,認了,就只看年底能分到農社多少花紅。可你爹是司董,就沒想著照顧一下自己兒子?”
劉瑞意有所指地說著,田青心中一抖,他原本就是礦場的爐工,可搬到莊子來后,他父親一直沒讓他進鐵匠鋪,就在莊子上幫著做些小事,到現在才允他進了公司。
將雜亂念頭丟開,田青皺眉道:“劉叔,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干得好就升,干不好還得降,四哥兒給咱們念的公司章程可清楚得很。”
劉瑞陰陽怪氣地笑著:“四哥兒……嘿嘿……真是會來事啊,這公司還真是怪異,怎么就覺著是要把咱們擰成一大家子似的。”
田青撇嘴:“這不好嗎?”
劉瑞哼哼道:“好?誰知道?不是瞧著大家都進了,我才不想進。”
田青覺得這劉瑞說話太別扭,懶得再理會他,揣好工證就進了內堡。回家路上,卻跟關云娘迎面遇見,她正提著飯菜籃子,該是去李肆家。
“表……表哥。”
關云娘低頭打了個招呼。
“表妹……”
田青也耷拉著腦袋,說不出更多話。
兩人擦身而過,田青忽然轉身喊了一嗓子:“我不是從前的田青了,我會改給你看的”
關云娘身子抖了一下,繼續埋頭走著,眼角卻微微紅了。
“大姐,外面吹風么?”
進了李肆的院子,關蒄隨口問了一句,關云娘搖頭含糊過,帶著關蒄一起擺起飯菜來。
“云娘來了呀,來來,一起吃。”
李肆出現了,正一臉神思不屬,見到關云娘,隨口招呼著。
“這……”
關云娘還要推脫,卻被關蒄摁到了椅子上。
“快吃快吃,趕在四哥哥閉關前,讓他把該教我的東西教會了”
關蒄神采飛揚地嚷著,讓關云娘很是納悶,閉關?
李肆是想閉關,可惜被關蒄給攔住了。兩天前他從盤金鈴那回來,交代了馬燈的制法之后,回屋就要收拾紙筆,準備“閉關”。
關蒄當時就不干了,抓著李肆的衣袖說:“四哥哥才教了我怎么把事情量化成數字,那些表格啊坐標系啊什么的還沒教我呢,更重要的是怎么了解到那些事情。四哥哥不是說,數字沒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就毫無意義嗎?抓住真實才是最重要的吧?你要不教會我,這段時間我可要憋壞的……”
關蒄眨巴著大眼睛,真誠在盈盈蕩動的眼波中純粹無暇:“四哥哥閉關的時候,關蒄我菜飯不思,肯定會餓瘦的。等你出來再給你揉著背,骨頭頂痛了可不要叫喚哦。”
被她這么一威脅,李肆無奈地捏捏小姑娘的臉頰,答應再教她幾天才閉關。
“那個順藤摸瓜,怎么保證最后真能摸到瓜呢?”
一邊吃飯,關蒄一邊問著關云娘一頭霧水的問題。
“所以你就不能只摸一根藤,至少得兩根一起摸,摸到有交集的地方,再順著向下。記住,只有孤證的事情,真實性會大打折扣。”
這是李肆的專業,他回答得極為流暢。
“那么什么才是定量的標準呢?這好像很困難呢。”
“也不困難,關鍵是你想要作什么樣的判斷,以判斷來定出量化數字,同時還要了解判斷的背景。”
“比如說……我想知道關蒄會不會長得又壯又結實。那么我先得知道,多吃肉,多鍛煉,才會長壯長結實。然后我就觀察,看關蒄每天吃得怎么樣,是不是喜歡運動。如果把不多不少設成5分,那么吃得多,運動多,就加分,反之減分,最高10分,最低0分,這樣匯總一段時間,就能大概知道,關蒄會不會……”
“四哥哥討厭啦,我可不想吃成豬”
不僅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更覺得那股暖暖的氣息只屬于他們,關云娘低頭,淚珠跟著米粒一起扒拉進了嘴里,咸咸的。
吃完飯,關云娘本就要走,關蒄卻拉著她進了自己的小屋子。
“放四哥哥一會假,讓大姐你看看四哥哥我的水晶鏈子很好看”
說話間關蒄拿出了一串像是手鏈的東西,屋子頓時就亮了,關云娘捂嘴不讓自己叫出來,十數粒晶瑩剔透,水滴一般的珠子串著,把她的眼睛都閃花了。
抖著手摸上那珠子,關云娘的眼角又紅了,這該是水晶琉璃,也叫玻璃吧。聽說水晶琉璃杯子一套就得上百兩銀子,這么一串水晶琉璃珠,簡直巧奪天工,還不知道值多少錢,任何一個婦人見著都要尖叫。李肆寵關蒄居然到了這個地步,把這樣的東西隨手就給了還沒成年的小姑娘……
“這就是命吧……”
腦海里浮起之前田青那話,關云娘幽幽嘆氣,可鏈子上水晶珠的冰潤感覺傳入,將這思緒打散,就覺著是自己的血肉一般,再舍不得丟下。
“二……關蒄,能……能借我戴會么?”
關云娘鼓足勇氣說著。
“我還有呢,四哥哥說這東西不值錢,讓我拿著玩,大姐喜歡就拿去。”
關蒄卻不當回事。
關蒄還真沒當是什么珍稀寶貝,關云娘幾乎要歡暢地叫出聲來。
“不過……四哥哥說這東西不能見人,大姐你可千萬別拿到外面去。”
記起了李肆的交代,關蒄補充了一句,關云娘不迭地點頭,她當然知道,這東西要戴出去,她不被其他女人撕碎了才怪。
“大姐感覺好孤單呢,希望這東西能讓她快活一些吧。”
目送關云娘離開,關蒄低低自語著。
“對了再找四哥哥去,他不教會我這門學問,就休想閉關”
接著小姑娘狠狠地賭咒發誓。
李肆無力地呻吟,他想閉關……關于未來之路的思考正在他腦子里翻騰著,就想一個人花幾天時間好好整理一下,偏偏就沒這機會。
現在不是關蒄在攔著他,是又有大事上門。
羅恒,羅虎子,不,羅堂遠的父親。幾月前,棚民們被楊春鼓動,跑到鳳田村來找食,卻被李肆帶著村人用長矛逼退,就是這個羅恒代表棚民和李肆談買賣兒女的事。這時候李肆才明白過來,自己給方鐵頭改名為“方堂恒”的時候,羅堂遠臉上堆起那怪異表情是為的什么。
“李老爺,求你再伸手幫我們一把”
幾月前的羅恒還有一絲心氣,可此刻他完全成了佝僂蟻民,跪在地上直朝李肆磕頭。
“把你爹扶起來。”
李肆吩咐著羅堂遠,現在他身邊一直帶著兩個少年司衛,除了于漢翼之外,另外一個人輪班,這段時間正是羅堂遠。未來還會有一個盤石玉,他滿心想給李肆當隨身侍衛,李肆就把他丟到了山上去挖金子,將之前少年司衛的訓練路線再走一遍。
聽羅恒說,之前得了李肆的“幫助”,他們那群從湖南來的棚民勉強能度日,加上知縣李朱綬壓著山主降了點租子,他們就繼續在山上種茶。楊春再度裹挾,他們逃開了沒去。現在楊春敗了,他們剛幫著山主收了夏茶,得了一些錢貨,卻被清山的官兵指為賊匪,洗劫得再無長物之后,這才承認他們是棚民。
“官兵……”
李肆嘆氣,雖說現在是太平年月,官兵不像亂世那樣兇惡,可依舊是兵匪一家。他還記得,即便是在康乾時期,地方官也在奏折里含蓄地提到過,不希望外地官兵過境,特別是八旗兵,說什么小民畏懼大軍“威嚴”,這“威嚴”看來羅恒是領教到了。
幫是想幫,他還想著將這幫流民也吸納進公司。問題是光把劉村人聚到莊子上就很惹眼了。這可不是什么三國亂世,隨你養人擴城。他這莊子現在已經有了一千五六百人,沒布置好保護傘之前,可不能再長了。
腦袋里一堆事,李肆暫時沒有頭緒,只向羅恒允諾會有辦法,讓他先帶一些糧食回去安頓棚民。
“不去送你爹?”
見羅堂遠沒跟上去的意思,李肆訝異地問。
“總司,我不是賣給了你嗎……”
羅堂遠神色復雜之極,李肆看不透,不清楚是不是對他爹有恨意,還是真的將那賣身契當作血緣斷絕的宣告。
“再怎么說他也是你爹,去跟他說說話吧。”
李肆揚著下巴,羅堂遠咬牙點頭,匆匆追了出去。
“所以我才要閉關,要把那光亮給凝出來,給我自己指路,給你們指路。”
看著父子倆聚首,相對低泣的場景,李肆這么自語著。
可他這閉關再次受阻,田大由找到了他,說有貴人來訪。
“說是找段老夫子,我只好找你了,那人不愿說來歷,可身邊有好幾個護衛,人也很……貴氣,像是比李朱綬還要大的官老爺。”
田大由有些見識,但層次還是不高,也就只能看到這么多。
找段宏時?難道是……
李肆神色也變得復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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