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去了十二個,傷了二十六個,其中七個吊著命,五個估計得殘……”
“你那些小子們去了三個,還有三個吊著命,其他六個都是皮肉小傷。”
處置完賊匪,李肆急沖沖奔回莊子中心小樓,第一層的大房間原本是用來當計劃中的公司會議室,現在成了急救中心。
聽到蔡郎中和盤金鈴報出的數字,李肆心中異常復雜。這傷亡一點也不重,認真說來還是一場輝煌的勝利。可村人不說,那些小子是他的種子,剛剛發芽就隕落,他實在不甘心。
能救一個是一個吧,聽到還有人吊著命,李肆過去查看,卻發現十個吊著命的傷者里,八個都是槍傷,而且都不重。
“四哥兒,把我跟夏堂勇埋在一起吧,他那人就怕孤單……”
王堂合迷迷糊糊說著,他被打中了右胸,可鉛子先打斷了背帶才入的肉,瞧他說話還算正常,應該沒傷到肺。
不僅是王堂合,其他兩個少年一個傷在大腿,一個在肩胛,都不是重傷。看來賊匪鳥槍手并沒裝足藥,二十步的距離也能讓他們留下命。
只是為什么把他們列為危重傷員?
李肆找來蔡郎中和盤金鈴詢問,蔡郎中扯著他那山東調門說:“鉛子取了,可鉛瘡難消,就只能靠他們自己熬過去。能活多少,俺可真沒把握,所以說他們的命還吊著。”
盤金鈴雖不是外科,醫理卻懂得多:“鉛子易取,鉛毒難消,膿瘡既成,死路一條。被這鳥槍打中,能活下來的不過十之二三……”
李肆不太清楚他們所說的鉛毒是不是跟后世的鉛中毒是回事,但他確信,蔡郎中和盤金鈴這結論是錯的,被鳥槍打中就沒命了?除非鉛彈上涂著氰化物……
怪不得在這個時代,鳥槍一響,大多數人都要抱頭鼠竄,看來這是深入人心的觀念:哪怕只是被鳥槍的鉛子傷到,這條命就難保了。
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
鉛瘡……破傷風……
李肆明白了,這個時代的醫生,雖然懂得感染發炎的現象,卻不懂得基本的原理,不知道病菌的存在。而外科醫學的相關知識更是欠缺,比如說槍傷的清創。鳥槍鉛子入體,基本都會碎裂,感染發膿的幾率比一般的外傷更高。而一旦發膿,李肆隱約記得,明清醫生好像都反對破膿引流,主張所謂的“調理”,等它自己消散。槍傷所生的膿瘡深入體內,破傷風和壞疽的感染率高得驚人,死亡率自然也高得可怕。
同時代的老外也是一樣,即使到了美國的南北戰爭時代,醫生對很多槍傷的處理,都是直接截肢了事,原因就是控制不住感染。李肆這時候記起來以前在網上看過的帖子,說青霉素發明之前,僅僅只是四肢的槍傷,死亡率就高達20,而剩下的80里,截肢的也超過80。
這槍子,可真不是文藝作品里那么好吃的。
相比之下,華夏古時的外科大夫還算懂得多的,至少知道沸水凈器和以火去毒,有起碼的消毒常識。八個中槍傷員的清創沒問題,麻煩在于缺乏有效的消炎藥。
蔡郎中嘆氣:“如果有三黃寶蠟丸之類的好藥,也許能多幾分活命機會,可俺手頭上只有一些三七膏,聽說有神醫能刮骨清毒,俺沒那福分學到。”
李肆不甘心,想了想,決定死馬當活馬醫,能幫著這些傷員提升一點存活率也是好的,更何況那三個少年根本就沒傷到必死的程度。
“我有藥。”
李肆看向三個少年。
“就是你們得忍住痛。”
少年們雖然虛弱無力,可聽到李肆這么說,精神都好了一些,跟死比起來,痛算什么?
盤金鈴和蔡郎中非常好奇,還有什么藥?
“火-藥?”
接著聽到李肆說出這兩字,兩人呆住了。
喚人將賊匪鳥槍手身上的藥粉取了回來,李肆讓人按住了王堂合,在一圈驚恐的眼神里,將一小撮火藥粉倒進了傷口里。
“我覺得你還是別看的好。”
打著火折子,李肆對王堂合這么說。
火折子在王堂合胸口上一靠,哧地一聲,硝煙升起,就聽王堂合嗷地咆哮出聲,按住他的三個人全被掀翻了,不是李肆腦袋縮得快,下巴估計也得挨上一膝蓋。
“這……這是作什么?”
揮開帶著肉香的冉冉白煙,盤金鈴哆嗦著嗓子問。
“猛火去強毒。”
李肆現在沒功夫跟三百年前的人講醫學原理,火-藥灼燒傷口,不僅能止血,還能有效地杜絕感染,副作用也比烙鐵去灼燒傷口輕很多。雖然只是非正式的戰場臨時措施,可用在眼下,效果卻是最好。他隨口扯了這么個理由,卻讓盤蔡二人呆住,好半響才不約而同地點頭,聽起來似乎真是這道理。以火去毒是外科的常識,而火-藥則是猛火,應當能去更猛的毒,這很符合他們所知的醫理。
“槍傷的處理,最要緊的就是消毒和清創,作好了這兩件事,再注意隨后的護理,只要創口不大不深,還是有很大的機會救回來。”
李肆說著,盤金鈴和蔡郎中也仔細地聽著,看架勢還想掏出紙筆來記。
“也不是光靠火-藥,接下來要二次清創,火-藥殘渣也是有害的,可這需要酒精,對了,現在有酒精嗎?”
李肆問,盤蔡二人搖頭,沒聽過這詞。
“你說的是……有灰酒?”1
盤金鈴聽出了字面意思,這么反問道。
“有有,這個有!”
蔡郎中顛顛地跑開,一會就提著一個瓷瓶回來了,李肆拔開塞子一聞,嗯,有些度數。雖然肯定沒到75度,可四五十度該有,正好。
用這有灰酒沖去傷口里的火-藥渣,再抹上三七膏,將沸水里煮過的紗布包裹上去,初步工作就完成了。
“看明白了?”
李肆問,盤蔡二人點頭,嘴里一個勁地念叨著猛火去強毒,一個游方郎中,一個內科大夫,都為自己學到了這么一招而興奮不已。
再細細交代了火-藥的用量,消毒和清創要點以及換藥時間,李肆就將剩下的傷員交給了盤金鈴和蔡郎中,術業有專攻,他只是把這個技巧展示出來,可不是真要替代醫生。
折騰完了傷員,巳時快過,日頭高掛天空。李肆來到隔壁房間,這時候村人都在打掃戰場,賈昊等少年司衛們在這里整理戰利品。
賊匪身上也就是些零碎銀錢和亂七八糟的長短兵刃,能讓少年們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的就是那十來枝鳥槍。這些鳥槍來歷混雜,有從綠營兵那繳的,有自己打造的,式樣也亂,有杖托的,有長托的,甚至還有那種雀托的,五花八門。
“咱們要是有這玩意多好……”
“還不如弓呢,賊匪要有十來個弓手,咱們可都得完蛋,村子也早破了。”
“弓很難練啊,不然賊匪也不至于才一個弓手。”
“弓也很嬌貴,那弓手身上帶著三條弓弦,能用的箭也沒幾枝。”
“所以說還是這鳥槍好,端平了放槍就行。”
“那不還是沒頂住咱們的沖鋒么?有什么用?”
少年們正討論得火熱,李肆插了一嘴。
“沒用?三人戰死,三人的命還懸著,就只那一陣排槍而已!”
少年們趕緊立正行禮,屋子里頓時被一陣厚重的沉郁氣息罩住。
接過賈昊遞過來的一枝鳥槍,李肆撫摸著灰黑冰冷的槍管,一個聲音在心底里狂喊,我早該造這東西的!燧發槍、米尼彈、后裝槍甚至火炮,該是我拿著火器去虐人,而不是被別人拿著來轟自己!
可惜……這是康熙朝,之前造短劍長矛,都遮遮掩掩費了老大力氣。眼下可不是風云激蕩,團練四起的嘉道年間,清廷對民間火器的管制正處于由松轉嚴階段2。在這賊匪頻頻的粵北,民間可以持有鳥槍,但每一枝鳥槍都必須通過保甲向官府報備,甚至登記編號。以鳳田村的規模,幾枝應該還能交代過去,可他要想讓少年們全變成鳥槍兵,這規模會讓李朱綬頭皮發麻,原本對他的好感度會驟然轉為滿值仇恨……
如果不讓李朱綬知道呢?官老爺不知道的事可多著呢,之前從牛十一嘴里了解到的形勢也對他這個想法有利,只是要實現這想法,還得有人配合。
那名字剛剛在李肆腦子里蹦出來,他就自己出現了。
“四哥兒……我是徹底服你了,我看你簡直能趕上戚大帥……”
蕭勝心急火燎地趕到,看到的卻是村人在打掃戰場,粗略了解了下情況,頓時佩服得快五體投地。被二百號賊匪深夜突襲,沒槍沒炮,李肆就靠著長矛解決了賊匪,不僅全殲賊匪,自己死傷不過五六十人。這是何等的戰績!?他帶來的二三百標兵,雖然敢拍胸脯說打贏這幫賊匪,可最多也是將賊匪擊潰,要拿到全殲的戰果絕不敢想。
“不過……我覺著你更像白起。”
接著他換上了熟悉的風干橘子臉,說到了莊子外那堆起來的賊匪人頭。李肆他們是村人,沒資格隨意處置活捉的賊匪。要是換了什么“清官”來,這就是一百多起殺人案……
“都給你唄,是你馳援莊子殺了這些賊匪的。”
李肆隨口說著,之前殺俘虜有幾個用心,一是讓少年司衛和村人練刀,二是裹挾村人,讓他們先交上一份小小的“投名狀”,三是怕以后麻煩,干脆全砍了省心。他要這些人頭可沒用,不如送給蕭勝。
“這……這可是太平年月,我拿著這么多賊匪人頭,那可不是大功。當初福建提督藍理殺退了鬧米亂民,只報了八十個斬首,就被整得差點掉腦袋……”
蕭勝尷尬地笑著,心里也頗是郁結。
“那就少拿點嘛,至少把那個牛十一的腦袋拿去,他可是楊春的頭號手下。”
李肆這話出口,蕭勝的兩眼閃亮,這腦袋可值錢!
“不過……也是有代價的。”
李肆微笑,蕭勝剛升起來的狂喜又被凍住,這臉色這眼神,怎么那么熟悉……就跟上次帶著他去寨堡試炮一樣。
1:關于有灰酒,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生產工藝里有加石灰調酒酸這么一道手續,出來的就是有灰酒,發酵酒里的極品黃酒沒有這道工序,就是無灰酒。而在醫書上,無灰酒是內服藥用的酒。有灰酒似乎還要拿成酒再加生石灰,出來的有灰酒度數較高,就是拿來消毒的,明清時代醫生對酒精消毒已經有所認識。
2:平定三藩和臺灣之后,清廷對民間火器的控制漸漸嚴格。但在南方,由于官府執行力不足和現實需要,民間擁有鳥槍也不是太忌諱。從雍正到乾隆,存在一個鳥槍禁馳的轉折期。甚至有官員申請在臺灣等地開放民間槍禁,乾隆時,還有官員要求將武舉的弓箭項目改成鳥槍。這些火器勢力翻騰的趨勢全都被清廷壓制住,并且加強了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