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國公在前,喜竹、喜梅和幾位姨太太及一群婆子簇擁著太太跟著走了進來。一陣慌亂,眾人紛紛起身請安,獨潘敏還潑婦似的指著云初,僵在那兒,回不過神來。
她聲音尖細,又是怒急,叫罵聲隔著老遠就鉆進了董國公和太太的耳朵,此時又見她還無禮地指著云初,沒一點淑女形象,董國公臉色就陰沉下來。
太太暗嘆一聲,這商人的女兒就是沒教養,早說娶不得,老爺偏不聽,現在可好,把沁園鬧得烏煙瘴氣的不夠,竟鬧到了她這兒,當著幾個小叔,就發起潑來。
原來,董國公的四個媳婦中,姚闌是相爺姚衡博之女,二奶奶晁雪是官居從一品的都察院左都御使晁正旺之女,云初就不用說了,三人都出身官宦,唯獨潘敏,是私鹽巨梟潘鏑之女。
這門親事太太原是不同意的,但赤、黎、欒三國中,赤國東面靠海,雖不富饒,但糧食、鹽等基本上可以自給,北面的黎國不同,礦產豐富,但糧食和鹽卻是奇缺,大都仰仗欒國。這鹽業也就成了欒國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成了欒國的經濟命脈,為了控制鹽業,變相地掌握欒、黎兩國經濟,董國公有心屈尊降貴與私鹽巨梟結親。
另一面,身為商人的潘鏑,雖富可敵國,但欒國重農抑商,卻沒什么政治地位,自然想通過聯姻來結交官紳,巴不得利用女兒攀上高枝。就這樣,兩人各懷鬼胎,一拍即合,市儈粗俗的潘敏順理成章地進了國公府的大門,兩家的聯姻,曾轟動了整個欒城。
不想,這潘敏粗俗潑辣,那董仁也是個潑皮無賴,倒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人大婚后親密了幾天,便開始打打鬧鬧,后來董仁聽從董國公安排誘惑江賢墮落,更是和江賢日則縱酒豪賭,夜則眠柳尋花,無所不為。
眼見董愛變壞,董國公也約束不了,太太便把責任都歸到了這個出身低賤的兒媳婦身上,今日親眼見她潑婦般欺負云初,心里更是厭惡。
“敏兒……”太太強忍著怒意,端茶喝了一口,“……這女德的第一課便是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止有恥,動靜有法,你看你,當著幾個小叔子的面,舉止失儀,成何體統?”
云初大婚后一直不來請安,太太竟也由著她,她的話也沒婦德,太太不但沒說,反而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訓起了自己。聽了這話,潘敏頓絕萬分委屈。
潘敏不知,云初的聲音低,又說在前面,太太確實沒聽到,倒是她,扯著嗓子叫罵,離八里地就能聽到,云初又是有名的才女,自然是賢良淑德的,怎么會刻薄人?倒是她的潑辣是出了名的,在太太來說,這錯自然是她一個人的。
盡管覺得太太處事不公,但潘敏再潑,也不敢跟公公婆婆頂嘴,不覺眼圈一紅:
“婆婆教訓的是,媳婦知道錯了。”
“怎么,我委屈你了?”
“媳婦不敢,只是今兒這事,原是四奶奶……”
原是四奶奶惡語在先,她才怒了。
話說了一半,想起這事兒是她先挑的頭,說到底還怨她嘴欠,一時頓在那,不知這狀該怎么告,只惡毒地看著云初。
“都是媳婦不好……”云初也委屈的眼淚漣漣,“媳婦是不祥之人,求姨媽成全,讓媳婦回娘家守節,免得給國公府帶來……”
這不是往死里整她嗎!
盛傳云初婚前就和陸軒有私情,大婚第二天董愛就氣吐了血,第三天就魂歸地府,都說是云初克得,興許太太早就想將她驅逐出府了,只是礙于欒姨媽的體面,又沒籍口,果真太太借坡下驢,同意她回娘家,惹惱了祭酒府不說,以云初在欒城文人中的影響力,怕是要群起而攻之了,那自己可就要臭名遠揚了。
“……求老爺太太明鑒”不等云初說完,潘敏就跪了下去,“四奶奶冤枉媳婦,媳婦沒……”
“免得給國公府帶來晦氣”的話卡在了喉間,云初錯愕地看著潘敏。
她可不是為難潘敏,只是猜想太太和董國公一定聽到了潘敏罵她是掃帚星的話,才這么說。一為試探董國公和太太對這話的態度,二是真心的想回欒府,興許這無心插柳,便成了陰涼。
見潑辣的潘敏嚇成這樣,一怔之后,也暗自好笑,這潘敏也有怕的時候!
她可全沒想到那么遠。
“都閉嘴!”董國公臉色鐵青,“……一大早的,看看你們,成什么樣子!”
“……都是婢妾不好”錢姨太撲通跪了下去,“老爺不順心,只管責罰婢妾,千萬別氣壞了身體。”
錢姨太原是太太的陪嫁丫鬟,有了董仁之后,才被抬了姨娘,平日唯太太的臉色行事,董愛沒了,相較之下,太太自然對董仁親近,本以為她總算熬出了頭,不想攤上這么個不爭氣的媳婦,平白就比別人矮了半頭,跪在那里,錢姨太叫苦連連。
隔岸觀火,六爺、七爺的生母鐘姨太則露出一絲驚喜,地上的丫鬟婆子卻是個個噤若寒蟬。
當初給董愛沖喜,便是太太為救董愛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想竟娶進一個催命符,破滅了她所有的希望,盡管云初事事乖巧,頗讓她受用,但潘敏的話入了耳,心里就忍不住也朝那頭想,難免心里發堵,可她也明白董國公為什么發火。
云初是絕不能被驅逐回娘家的!
看著神色各異的幾個姨太太,心思百轉,太太決定息事寧人。
“都起來吧,一大早的跪在那兒,讓人看著慪氣……”
一場風波平息下來,看著云初,太太轉而問道:
“……秀兒的事辦妥了”
“回姨媽,都辦妥了……”見太太點頭,云初又補充道:“秀兒的表舅來了,按老爺的吩咐,媳婦給了一百兩燒埋銀子,讓他把人接回去了……”
一百兩?
這個敗家的媳婦!
早知她辦事這么不托底,讓姚闌過去就好了,有銀子也沒這么個花法啊!尋常的三口之家,五兩銀子便足足過一年了,一個小丫鬟,二三十兩已是仁慈了。府里都有定例,云初怎么就不知查查,那一院子的奴才就沒人給個提醒,看來是該加緊換了……
有心訓斥兩句,但這的確是董國公的吩咐,只說要好好發送,又沒說給多少,總不能當眾打了他的臉,太太臉色變了又變,訓斥的話終是沒說出口。
連地上的婆子都驚訝地看著云初,真是大家的小姐,不知柴米油鹽的貴,哪有這么花銀子的,這和往大街上扔錢有什么區別?
姚闌則閃過一絲幸災樂禍,不言不語地瞧著太太如何發落,太太的奶娘離世,給了七十兩已經是府里最高規格了,這個才女倒好,一出手就是一百兩,夠小戶人家在偏遠地區置一處產業,買幾晌好地,安安心心地過一輩子了,真當國公府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了。
晁雪不管家,自然也不操心這事兒,倒是商賈出身的潘敏,事事算計到骨頭里,一聽這話,險些噴出了來。
一百兩?
足足五個大丫鬟一年的月例,買七八個小丫鬟了,鼓了又鼓,只因剛挨了訓斥,不敢再爭,瞪著杏眼,不甘地看著云初。
生命無價,按云初的意思,國公府不缺銀子,董國公也發話讓隨便花,如果秀兒父母尚在,怎么著也得給幾百兩,至少夠她們頤養天年的,想著秀兒和她表舅從沒什么來往,這才給了一百兩。
畢竟有著千年的代溝,云初一時還無法完全琢磨透這些人的心思,此時見她們像看外星人似的看她,不知是在心疼銀子,云初還以為是埋怨她太輕信外人了,又補充道:
“姨媽放心,媳婦看秀兒的表舅也是個老實人,又對我們千恩萬謝,言聽計從的,也不敢就把銀子胡花了,媳婦已吩咐錢嬤嬤跟著,盯著他為秀兒買最好的棺木,置辦喪事,這事兒不會錯的。”
又不是白癡,給誰一百兩銀子,都會千恩萬謝的,一個丫鬟的棺材,再好也不過幾兩銀子,真是做詩做多了,腦袋成了漿糊!
“秀兒的家人沒鬧就好……。”勉強克制著平淡的語氣,太太又轉向姚闌,“闌兒記得和賬房說一聲,昨個兒云初支的一百兩銀子,只二十兩從大帳里走,其余的記在我帳上。”
怕壞了規矩,讓妯娌之間攀比,太太二話不說就替云初補了多支的銀子。
姚闌就現出一絲不滿,同是兒媳婦,她每日晨昏定省,起早貪黑的操持,也沒討個好去,這云初才進門幾天,不讓來請安也就罷了,還今兒添丫鬟,明兒補銀子的,生怕委屈了她。
看了眼云初,姚闌暗暗咬了咬牙,壓下滿腔的不平,換上一臉笑意:
“瞧您說的,還差這幾兩銀子了,四妹妹又不是外人,怎能讓您給補,直接從大帳里出就是,哪用分的那么清了。”
“闌兒不明白我的苦心,不是這銀子多少,是這規矩不能破了,否則明兒你院里死個丫鬟,要一百兩,后個他院里死個丫鬟,也要一百兩……那就沒完了……”多了幾分調教的口吻,太太柔和地看著姚闌“闌兒也記得,這家大業大的,你們又妯娌姊妹眾多,凡事不論大小,都要有度,沒了法度,便是扯不完的官司……”
話說到這份上,眾人哪有不明白的,個個心里不平,臉上卻不帶出來,除了潘敏瞪著杏眼,斗雞般看著云初外,其他人都笑著附和著,說太太多心了,這里云初最小,誰會為了這幾兩銀子去攀比……
看著云初,太太忽然想起她昨兒也去了落雁湖,董仁撞了鬼,她竟沒事兒,總覺得這里透著古怪,嘴唇動了動,但礙于老爺贊成,潘敏又在,又咽了回去,想起那個西角門,就問姚闌:
“……怎么到現在都沒封?”
“回太太,媳婦原本已找了人的……”姚闌回道,“……正要施工,趕巧被治喪的巫祝袁伍撞見,說是沒斷七,不易動土,媳婦已上了鎖,鑰匙讓專人管著,并囑咐不準任何人出入,原是想著回您的,偏巧那些日子事兒多,便給忘了……”又道,“太太別急,媳婦回頭把鑰匙收回來,放您這保管,等四爺斷七后,立即請人來堵上……”
姚闌說著,看了云初一眼,見她端莊的坐在那兒,面無一絲羞愧之色,仿佛這事兒原本就與她無關,姚闌不覺氣苦,真是個惹禍精,落了一次水,還沒記性,都已經失憶了,還不消停些,自己因她受責,她倒沒事人般,像個佛似的坐在那兒瞧熱鬧。
提到董愛,太太一陣悲傷,半晌說不出話來,還是董國公說道:
“仁兒昨兒在那兒撞了鬼,你婆婆擔心隨意出入那里,再撞了意外,才提起這事兒,那門既然是四爺生前修的,就別堵了,留著吧。”
姚闌點頭應是,回頭給迎春遞了個眼色,迎春就悄悄退了出去。太太原本想依姚闌所說,索性把鑰匙收回來,不想董國公搶先發話了,不好當眾反駁,暗嘆一聲,不再言語。
這就對了,修門就是讓人走的,怎么能因噎廢食呢,不愧是鎮國公,見多識廣又通情達理,聽了這話,云初感激之余,毫不吝嗇地給了董國公一個贊賞,卻不知這哪是什么好心,不過是董國公為了他的雄圖霸業,拿她做餌罷了。
見眾人都不說話,云初想起霜兒昨晚被太太叫來問話,一夜未回,有心問一下,說不定能救這個冒失的小丫鬟一命,正要開口,就見一個小丫鬟進來回道:
“回老爺,太太,早飯已送過來了,現在就擺嗎?”
“擺飯吧……”
太太無力地應了聲。
用過飯,董國公去了外書房,眾人就簇擁著太太回到廳里,重新坐下,見董信、董義、董和三位小爺跟了進來,太太就問道:
“今兒不用去書院了,都跟過來?”
董義董和喜文,素來崇拜這位才華橫溢的四嫂,今兒見她來了,欣喜異常,用過飯自然跟著進來圍圍著,貨真價實的兩個小追星族。
董信一個人不肯落單,自然也跟這小哥倆一起進來,見太太責問,臉立時脹得通紅,看向董和,他打小沒娘,一直跟著太太,對這位威嚴的母親有著十二分的畏懼。
董和就沖董信吐了吐舌頭,轉身仰臉說道:
“回母親,兒子看著還早,想求四嫂做首詩,拿去給先生瞧瞧,免得他整日里一副清高樣,好像這府里,除了他就沒人會做詩了!”
作詩!她哪會?她連字都不認識。
聽董和說想求她作詩給先生看,云初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鼻尖上都出了汗,低頭研究起麻布鞋,看能不能長出一首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