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坂城是個軍事要塞,準確地說,是個巨大的軍營,整座城市中除了軍人之外再無一名平民百姓,即便有,也是歸屬于后勤輜重營的支前民夫,所有從天山以北逃難到了此城的百姓一律不準在城中停留,而是由大都護府下屬之安民署配合著安州地方官府將難民移送到后方,依照大都護府之相關條例予以甄別并向安西各州、縣疏散安置,加之李貞治軍素嚴,整座達坂城執行的是嚴格的軍事化管理,一到戌時正牌便執行宵禁,除往來巡視的哨兵之外,城中行人絕跡,直到卯時出操的號角響起,整個城市才會重新煥發出活力,然則,今日卻與往日有所不同了,城中的宵禁固然照舊,各軍營地也一樣嚴格地執行熄燈令,可各營房中睡不著的士兵卻多了不老少,雖說不敢隨便出房門,然則集聚在一起聊天的現象卻比比皆是,人人都是精神亢奮不已,很顯然,能讓一幫子鐵血軍人激動成這樣的,也就只有一個原因——終于要出征了!
熄燈號早已響過,城西頭步葵營駐地里一片的黑暗,唯有清冷的月光如流水般從透氣窗里漫進了營房中,帶給人以如幻似真的美感,就在這一片安詳的寂靜中,一名樣貌略帶著絲稚氣的小兵在榻上翻了個身,借著月色的光芒,湊到了靠墻而坐的一名伙長身邊,語帶激動地問道:“王頭,聽說明天就要開戰了,這消息靠不靠譜?”
王伙長已年近中年了,乃是當年跟隨越王殿下入安西的老兵,年紀雖稍大了些,可身體卻依舊壯碩得很,滿臉的絡腮胡,一看就是個彪悍的主,說起來也是打老了仗的人物,可面對著即將開打的這一仗,也一樣有些子睡不著覺,無他,手下的新兵蛋/子實在是太多了,盡管平日里訓練得很是不錯,可一旦真要是拉上戰場之后,能不能頂得住還在兩可之間,這會兒正犯著愁了,被這名小兵一打攪,立馬皺起了眉頭,低低地喝斥了一句道:“問這個做甚,有你上陣的時辰,到時候別尿褲子就算你小子能成。”
“嘿,王頭,俺也就是問問罷,都在傳,說是明天就要打了,也不曉得到底是不是真的?打仗俺不怕,鬧不好還能撈上個軍功,回頭說不準還能進回軍校,那別提多美了。”小兵眼中露出向往的神色,很是興奮地說道。
“扯,就你那熊樣也能進軍校?吹罷。”
“就是,俺大牛都沒敢說能立功,你小子倒吹上了。”
“嘿,還軍校呢,你小子一看就是個松包,別到時候讓哥幾個背你下戰場就好。”
邊上幾名同樣睡不著覺的士兵一聽這名小兵竟有如此之宏愿,全都笑了起來,各自翻身而起,呼啦啦地便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取笑開了。
“去,去,去。”小兵被取笑得面紅耳赤,不高興地罵道:“殺突厥狗有甚難的,來幾個小爺我就砍幾個,走著瞧好了!”
“狗屁,老子就是突厥人,有種你來殺殺看!”
“小猴子,扯毬毛的,老子沒得罪你小子罷,干啥瞎扯淡。”
“突厥人是狗,你個龜茲佬不就是龜孫子么。”
數名躺在邊上裝睡的突厥族士兵聽這名小兵罵得不地道,頓時全都跳了起來,紛紛出言斥責,而數名來自原龜茲國的士兵也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一時間營房里吵成了一團,氣氛陡然間火爆了起來,王伙長氣得火冒三丈,又生恐驚動了巡哨白挨軍法,只能壓低了聲音低吼了一聲:“都他娘的給老子住嘴。”只可惜一起子士兵們都在氣頭上,雖被王伙長一聲低吼鎮住了一小會兒,可沒多久,又相互罵上了,令王伙長恨不得抽刀子剁了這幫子不聽話的小兵們,正憤怒間,營房的大門突地被人推了開來,一名身材高大的軍官領著三名手持火把的士兵從外頭走了進來,借著火把的光亮可以看出打頭的那名軍官正是陌刀隊副隊正葛夏。
”王伙長,爾等為何還不歇息,想挨軍棍么?”葛夏來了好一陣子了,先前在門口便聽見了營房里的說話聲,本不想多管,可后頭聽鬧得實在不像樣了,這才不得不推門而入。
葛夏年紀雖輕,從軍的時間也不算長,不過戰功卻是立了不老少,本身的武藝也很過硬,這個副隊正完全是憑真本事升上去的,在步葵營中算是后起之秀之一,在一起子士兵中頗有威望,他這么一露面,正鬧騰著的士兵們頓時消停了下來,可各自的臉上卻依舊掛著互不服氣的神色。
王伙長跟葛夏原本是同隊的戰友,彼此間熟得很,此時見葛夏出面解了圍,忙站了起來,對著一起子士兵吼道:“都他娘的給老子睡覺去,睡不著的,老實躺著,再敢鬧,小心挨軍棍!”見兩位頂頭上司都發了火,一起子士兵們也都覺得無趣,各自躺回了原位,不再吭氣了。
葛夏嘴張了張,本想說些什么,可到了頭來,卻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對著王伙長點了點頭,面色嚴肅地走出了營房,抬起頭來,看了看頭上的一彎新月,長嘆了口氣,心里頭滿是憂慮——今夜的巡哨中,這已經是他遇到的第四起爭執了,這也不奇怪,眼下的安西唐軍中,大半士兵都是新兵,還都來自不同的民族,其中來自突厥一族的也有不老少,即便是他自己也是突厥小部落出身,如今唐軍即將發動對西突厥的滅國之戰,突厥族出身的士兵心中必然會有不安與矛盾,與其他各族士兵發生口角也就是難免之事了,只不過知道問題出現在哪是一回事,如何解決是另一回事,葛夏對此也是束手無策,只能是靠著官銜強行將爭執壓將下去,但他心中卻很明白,強壓雖能壓得住一時,但絕非長久之計,麻煩的是:該如何解決此事葛夏一點頭緒都沒有,只能是苦笑著搖了搖頭,領著一起子手下繼續著巡哨的工作……
卯時正牌,天剛剛蒙蒙亮,山林間飄來的霧氣依舊濃厚得很,將整個達坂城籠罩得朦朦朧朧地,城中一片寂靜,靜得怕是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傳播出老遠,就在此時,一陣凄厲的號角聲突兀地在城中央響了起來,隨即,城中四角的軍營中,號角也附和著響成了一片,整個達坂城瞬間沸騰了起來,一群群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著各式兵器從營房中洶涌而出,直奔馬廄,各自翻身上馬,在營房前的空地上整好了隊形,列隊向位于城中央的演武場趕去,馬蹄聲轟然而起,震得大地都為之打顫不已。
卯時一刻,演武場的小高臺上,李貞一臉子嚴肅地看著臺下排列整齊的五萬大軍,心中卻是激動得很,無他,自打貞觀十五年底首次領兵作戰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擁有如此多的兵力,更令李貞自豪的是——這支軍隊完全是他一手創建起來的,從將軍到士兵無一不是他操練出來的,雖說是大唐軍隊,可要說是他李貞的私軍也無不可,能有這么一支強軍在手,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李貞也能毫無畏懼地去面對!
望著臺下那一張張年輕的臉,李貞的心中不禁涌起一陣沖天的豪情,然則,他并沒有呼甚子口號,而是運足了中氣,語氣平緩地開口道:“大唐的勇士們,而今,大戰將起,爾等可曾明白是為何而戰?是為了我大唐的基業,還是為了我李貞的榮耀,又或是為了自身的榮華富貴?本王以為皆有之,可也不盡然,今日,本王將告知爾等究竟是為何而戰,來人,請薩蘭兄妹上臺!”李貞話音剛落,鷹大便領著幾名鷹組高手護衛著薩蘭兄妹登上了小高臺。
面對著臺下整齊肅穆的大唐軍列所迸發出來的沖天殺氣,饒是薩蘭布奇也算是出生入死過的勇士了,卻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而薩蘭依妮卻宛若無事一般,只是好奇地瞪圓了水晶般的大眼睛看了看臺下,又看了看李貞,滿臉子的疑惑之色,歪了歪可愛的小腦袋,冒出了一句:“殿下,人真多啊。”那聲音脆生生地,宛若黃鸝般動聽。
薩蘭依妮絕對是個大美人,雖然年歲尚小,可該發育的卻都沒拉下,昨日見李貞之時穿的是葛夏臨時找來的貧民衣衫,已經是動人至極了,如今換上了李貞派人到鎮西城專門趕制出來的白裙,更顯得如同百合花般清純,饒是李貞定力過人,也看得好一陣子失神,待得薩蘭依妮開了口,李貞才算是回過了神來,暗罵了自個兒一句,這才笑著走上前去,溫言道:“依妮姑娘,爾之族人慘遭屠戮,本王本不該讓你再回憶此等苦痛,可為了給你爹爹及族人報仇,本王想請你將族人們的遭遇當眾說出來,爾可愿意?”
一聽到李貞提起族人的慘死,薩蘭依妮的眼圈立時就紅了起來,兩行清淚脫眶而出,然則她卻沒有拒絕,而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轉身面對著臺下的五萬將士,抽了抽鼻子,語帶哭腔地開口道:“小女子薩蘭依妮,是薩蘭族頭人薩蘭哈桑的女兒,我大哥薩蘭雅格也是唐軍,可他已經戰死了,家中本來還有阿爺、阿爹、阿媽的,現在就只剩下我和二哥了,其他人都死在白狼軍的刀下,半個月前……”薩蘭依妮緩緩地將半個月前自己所看到的大屠殺之場景述說了一番,末了,流著淚道:“小女子的大哥已戰死,二哥又受了傷,小女子就想求著殿下幫著報仇,各位大哥哥,幫幫依妮吧,依妮沒有什么可以感謝大家的,就讓依妮給各位大哥哥唱支歌好嗎?”話音一落,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強自露出笑臉,輕輕地唱了起來。
薩蘭依妮的話音有如黃鸝一般動聽,歌聲也有如百靈鳥一般婉轉,然則,那歌聲中卻滿是悲傷的意味,饒是大唐將士們都是鐵血男人,也不禁為之凄然淚下,一陣死寂之中,不知是哪位將士率先喊出了“報仇!”的聲音,頃刻間,滿演武場的將士們全都扯著嗓子高呼了起來,一時間“報仇”之聲響徹云霄,而原本正發著呆的薩蘭布奇突然醒過了神來,疾步走到李貞身前,猛地跪下,高聲道:“請殿下為我薩蘭一族做主!”李貞默默不語地點了點頭,伸手將薩蘭布奇扶起,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之意,而后調頭看向了白衣勝雪的薩蘭依妮,眼中的神色復雜已極。
望著白裙飄飄的薩蘭依妮,李貞心中一陣酸痛,很有種將這個柔弱而又堅強的女孩兒擁入懷中,好生安慰一下,當然,李貞心里頭也著內疚感的存在,畢竟利用這么個單純的女孩兒實在是有些子過分了,這是在揭開薩蘭依妮本就不曾愈合的傷口,哪怕目的再正確,手段也未免有些過了,只可惜李貞這么做也是沒法子的事——如今軍隊的規模擴大了數倍,來自不同民族的士兵混雜在一塊兒,要想將這么支軍隊擰成一股繩,光靠訓練是不成的,盡管李貞下了不少苦功去培養將士們對大唐的歸屬感,只可惜時日尚短,軍中各民族之間的矛盾依舊存在,若是不能妥善加以解決,一旦上了戰場,那就有著崩盤的危險,故此,李貞必須設法在戰前為全軍將士們找到一個共同的理由去奮戰,而薩蘭依妮不過是恰逢其事罷了,就算沒有薩蘭依妮,李貞也會從難民中選出較為合適的人選來進行這番思想工作,當然了,旁人是絕對無法達到薩蘭依妮這等驚人的效果的。此時見目的已然達到,李貞再也不忍心看著薩蘭依妮傷心,心中暗自下了決心,將來一定要好生補償薩蘭依妮一番,而后大步走上前去,站在了薩蘭依妮的身邊,抬起手來,虛虛一壓,示意眾將士安靜。
“眾將士都有了!”待得臺下安靜了下來之后,李貞眼神銳利如刀地掃遍了全場,高聲地喝了一句,原本正自熱血沸騰的唐軍將士們齊刷刷地昂起了頭來,五萬雙眼全都聚焦在了李貞的身上。
李貞揮了下手道:“眾將士聽著,薩蘭一族的遭遇僅僅只是數十起滅族慘案中的一起,而今,整個天山以北陷于戰亂之中,各部混戰不休,民不聊生,更兼乙毗咄陸殘暴不仁,白狼軍助紂為虐,我大唐的將士們能坐看千萬平民陷入被殺戮的命運么?回答本王,大聲點!”
“不能!”“不能!”“不能!”五萬將士異口同聲地爆發出發自心底的吶喊,聲浪滾滾而起,直沖九霄云外。
“很好,本王也以為不能!”李貞巡視了眾將士一番,面色堅毅地道:“圣人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大唐天子乃是天可汗,自當為天下之民做主,而今各族遭殃,我等該如何做?回答本王!”
“北伐!”站在臺前的高恒第一個激動地高呼了起來,而后便是是全軍將士的齊聲怒吼,“北伐!北伐!”之聲震天響起,久久不息。
“說得好,北伐!爾等敢戰否?”李貞揮手示意眾將士安靜,而后運足了中氣大吼了一聲。
士氣達到了頂峰的五萬將士齊聲怒吼了起來:“敢!敢!敢!”
“敢就好,出發!”李貞不再多言,揮手猛地一個下劈,高聲下達了出征令。
“游騎甲營,全體都有了,向右轉,出發!”
“步甲營聽令,向左轉,出發!”
早已得到指示的各軍將領飛快地下達了各種口令,各率本部兵馬依次行出了演武場,排成數路縱隊,縱馬沖出了達坂城,向不遠處的天山隘口進發,軍紀井然,士氣高昂之至。
吁,總算是擺平了!李貞站在高臺上看著各支部隊依次行動,心中暗自松了口氣,轉過了身來,掃了眼面色激動的薩蘭布奇與兀自滿臉淚珠的薩蘭依妮,略一沉吟,高聲道:“鷹大,派幾個人護送薩蘭兄妹到大都護府,一切由王妃妥為安排。”
鷹大應了聲“是”,剛要走上前去,就見薩蘭布奇一頭跪倒在地,高聲道:“殿下,草民尚能戰,請殿下給草民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
李貞還沒來得及答話,薩蘭依妮也跑了過來,拉住李貞的手臂,輕輕地搖了搖,仰著小臉道:“殿下,我也要去報仇!”
暈乎,這是去打仗啊,這丫頭莫非當成過家家了?李貞望著薩蘭依妮那張純真的俏臉,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勸說才好。
“依妮別瞎鬧,殿下要去征戰,怎能帶你同行,快放開殿下。”薩蘭布奇生恐李貞著鬧,趕忙板起了臉,對自家妹子訓斥了一番,可憐薩蘭依妮長這么大,還從沒被父、兄罵過,此時聽薩蘭布奇說得如此不客氣,眼圈一紅,險些再次落下淚來。
厄,頭疼!李貞一見薩蘭依妮要哭,心不由地疼了一下,緊趕著勸道:“依妮,本王家中的院子可漂亮了,里面還住著許多跟你一樣可愛的姑娘,她們都很能唱歌跳舞的,要不你先到本王家中住下,跟她們比比看誰唱的歌好聽,等本王回來后,就當個評判可成?”
薩蘭依妮看了看李貞,又看了看板著臉的自家兄長,咬了咬鮮艷的紅唇,低聲地道:“那我就在這里看著殿下出征可以么?”
“好,好,好,等本王走后,你可要跟侍衛們乖乖地回本王府中,不可耍賴,來,拉鉤,賴皮的是小狗。”李貞看著薩蘭依妮那美到了極點的小臉,心中的童心不由地便冒了出來,竟伸出了一支小指頭,玩起了小孩子才整的拉鉤游戲,看得一旁的鷹大、高恒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薩蘭依妮卻沒理會旁人怎么看,很是認真地伸出了一支手指,勾住了李貞的手指,還輕輕地搖了搖,那認真的小模樣,逗得李貞不由地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里滿是愉悅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