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七年的冬天來得極早,九月金秋才剛過,西域的第一場雪便在/十月初一的夜里落了下來,雪越下越大,風也越來越大,寒冷的北風席卷著鵝毛般的雪花呼嘯著在大漠、草原上盡情地肆虐著,橫掃著,所過之處,萬物冰封,大地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
瑞雪兆豐年?錯了!這句話對于關內的農耕文明來說,或許能是不變的真理,然則對于塞外的游牧民族來說,絕對是一場災難,一場不折不扣的天災——絕大多數初生的牛羊,馬匹根本無法熬過這等早到而又嚴酷的冬季,接踵而來的便是來年春天的饑荒,若是再加上些人禍,日子便很難熬得下去了,或許戰爭性掠奪將成為各游牧部落生存的唯一選擇,塞外的大亂就在這冰天雪地里悄然地醞釀著,發酵著,等待著徹底爆發的那一刻。
雪一下,天氣驟冷倒也就罷了,不過是多穿上幾件袍子的事情,左右都是窩在馬車廂里,卻也并不覺得有多難過,可麻煩的是路況卻因此而變得極為糟糕,行軍的速度慢下來不說,還顛簸得夠嗆,這令伏葵極端的不滿,只可惜再不滿也沒他提出異議的份兒,畢竟如今的他再也不是于闐國的王子了,隨著于闐國的滅亡,現下他不過是一名階下囚罷了,這一路也只是被押解進大唐京師的行軍而已,雖說尚有馬車可乘,卻斷不是往日里自家老幼出游那般隨意可比的,別說只是顛簸了些,便是磕落了牙,也就只能強忍著和血吞了。
長安,滿天下最繁華之地。伏葵不曾去過,卻沒少聽人說起過,那往來的各國商旅每每說起長安城,總是一副迷戀的神情,而出使長安的使者歸來之后,也總是對長安城念念不忘,言語間總為自個兒曾去過長安城而自豪不已,這一切的一切伏葵打小了起便聽得多了,也曾夢里去過無數回,然則,這回是真兒個要去長安城了,可伏葵的心中卻沒有半點的興奮之意,反倒是空落落的惆悵,因為此時的他只是個倒霉到家的階下囚。
落到如今這般田地究竟該怨誰?不好說,伏葵還真不知道該怨誰才好,是該怨伯父么?好像說不過去罷,伯父是犯了不少的錯,可他老人家一生都在苦熬,僅僅只是為了于闐國的社稷能繼存下去,哪怕方法上有所偏差,卻也不是責怪他的理由。怨父帥?怕是不能罷,父帥與伯父雖在是否該內附大唐上看法不一致,也曾試圖說服伯父徹底歸唐,可一旦唐軍大舉來攻,父帥還是義無反顧地站到了伯父的一邊,只可惜到了底兒還是沒能擋住兇狠的唐軍。真要怨,看來也就只能怨李貞這個大唐親王了,可伏葵對李貞就是怨不起來,反倒對這位比自己還小上幾個月的大唐親王頗為佩服,哪怕是李貞率眾滅了自己的國家,伏葵也還是對其恨不起來,反卻有種不能與其并肩作戰的失落感。
或許誰都不該怨,要怨就怨命罷!伏葵恍然間似乎有種明悟涌上心頭,然則心頭卻依舊有著濃濃的不甘之意,是的,不甘,伏葵不甘心自己一身所學就此埋沒在平庸而又瑣碎的生活之中,只不過再不甘又能如何?眼下的境遇注定了失落將是必然之事,伏葵渴望改變,卻又不知該從何著手,迷茫、失落、渴望等等情緒交織在一起,令伏葵這一路上始終心潮澎湃,難以靜下心來。
“咳,咳,咳。”馬車一陣猛烈的顛簸之后,驟然停了下來,原本斜靠在馬車廂上打著瞌睡的前于闐國大將軍伏阇勇立時被狠狠地震了一下,發出一連串激烈的咳喘聲,一雙眼瞪得渾/圓,一口氣險些就此喘不上來,臉色瞬間漲得通紅。
唉,父親還是老了!坐在伏阇勇斜對面的伏葵同樣被馬車的激烈顛簸所驚動,一見到自家老父親那等難受樣,忙彎著腰搶上前去,試圖為父親拍拍背、順順氣,緩解一下,全然沒想到就是這么個簡單的動作卻救了他一條小命——就在伏葵剛俯身向前的一霎那,六柄馬槊呼嘯著刺透了不算太厚實的車廂,急速地交叉而過,頃刻間便在馬車廂內攪起一陣腥風血雨,慘叫聲立馬響成了一片。
“父親!”伏葵一身的武藝不是擺著好看的,反應極為靈敏,槍尖剛捅破車廂壁,他便已察覺到危險的臨近,不顧一切地往車廂地板上猛地一撲,險而又險地避開了一支原本該插進其后背的馬槊,剛抬起頭來,便見一截血淋淋的槍頭從伏阇勇的胸口上穿了出來,心中大疼之余,頓時狂吼了起來。
“快走!”伏阇勇征戰一生,戰事經驗極為豐富,雖是驟然遇襲,卻很快便明了此事絕對是沖著于闐、疏勒兩國王室成員而來的,眼瞅著伏葵向自己撲了過來,立馬大急了起來,奮力抓住穿透了自己胸膛的那把馬槊,怒瞪著雙目,狂吼了一聲,一口氣接不上來,頭一歪,人已死去,然則握著槍頭的手卻始終不曾松開,任憑馬車外的人如何使勁,那槍便有若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
“啊……”眼瞅著馬車廂里的家人死傷累累,而老父親就慘死在自己眼前,伏葵暴怒了,一聲狂吼,一腳將早已破損不堪的馬車廂踢破,一個虎躍,從車廂里跳了出來,就地一滾,眼角一掃已然看清了大概的形勢——唐軍,動手的竟然是護送車隊的唐軍官兵!此際,不單伏葵所在的這輛馬車遭了殃,便是車隊中其余十數輛馬車也沒好到哪去,一群群策馬的唐軍騎兵呼嘯著圍住了各輛馬車,不斷地將手中的馬槊刺入馬車廂中,混亂之中,慘叫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
不好!正因對唐軍突然發起大屠殺摸不清頭腦的伏葵突覺腦后傳來一陣槍尖劃破空氣的尖銳聲,立馬警醒了過來,不敢再胡思亂想,慌亂間一個前滾翻,和身躲到了馬車廂的底部,于間不容發之際,險險地避開了這奪命的一擊,而那名唐軍騎兵顯然沒想到伏葵的身手竟然有如此的敏捷,全力一擊落到了空處,槍尖重重地刺透了厚厚的積雪,深深地扎進了大地之中。
拼了!伏葵盡管并不明白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卻知曉唐軍此番舉動擺明了就沒有打算留下一個活口,氣急之余,也顧不得許多,一個側滾從車廂下翻了出來,一把拽住那名正忙著拔槍的騎兵之腰帶,暴吼一聲“汰”,手中一使勁,將那名倒霉的騎兵掀落了馬下,緊接著和身一躍,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向遠處沖去。
一見有人突圍而走,負責此番押送任務的唐軍校尉劉爾淇臉頓時就青了起來——此番任務乃是絕密行動,上峰千叮嚀萬交待,絕對不可以有絲毫的疏忽,務必確保于闐、疏勒兩國王室成員全滅,若有閃失,面臨著的絕對是嚴厲到極致的懲罰,一想起當初接任務時和州鎮守使蕭大龍那張陰沉到了極點的臉,劉爾淇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忙不迭地高呼一聲道:“追上去,殺了他,不可走了賊子!”一縱馬領著幾名貼身親衛向著瘋狂逃竄中的伏葵追了過去。
風很大,夾雜著鵝毛大雪打在臉上,分外的疼痛,可伏葵卻無心去多計較,也不管自己逃竄的方向是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沙漠,只顧著拼命地踢著馬腹,一路向前飛奔,胯下戰馬四蹄翻飛間,攪得地上厚厚的積雪四下飛濺。
逃,快些,再快些!耳聽著背后急速追殺而來的響動聲,伏葵連頭都不敢回一下,唯恐因此而影響了騎行的速度,可心中卻竄起了洶洶的怒火,恨不得轉回身去,與追殺而來的唐軍騎兵拼個你死我活,只可惜他不能,不單因著此時手無寸鐵,根本不是全副武裝的唐軍騎兵之對手,更因著他要留下此身為全家報仇雪恨,是故,盡管雙唇已被其咬得鮮血淋漓,可伏葵還是沒有減緩逃竄的速度,一味策馬向前,再向前。
馬都是好馬,無論是伏葵座下的戰馬還是后頭追殺而來的唐軍官兵的戰馬全都是從西域出產的戰馬,無論是速度還是耐力都是一流之選,可就騎術而論,追殺而來的唐軍官兵顯然就比伏葵這等打小了起就在馬背上長大的將領差上了一截,又是后發,這一追之下,彼此間的距離不但沒有縮小,反倒有越拉越遠的趨勢,若不是伏葵身上的皮襖實是太礙事,早就被其走脫得不知所蹤了。
伏葵是忙不擇路地逃竄,可追在后頭的劉爾淇卻很清楚方向——這一路狂奔早已偏離了商道,堪堪就要進入浩瀚的大漠了,在這等暴風雪肆虐的時辰貿然進入大漠,絕對是難逃一死,他可不想因追殺伏葵而送了自家小命的,再一看前方的逃竄者之背影漸漸已被大風雪所遮擋住了,心中頓時大急了起來,一咬牙,從腰間解下弓箭,拉滿了弦,估摸著前頭馬蹄聲響的方位,猛地松開手,羽箭穿透了雪幕向著前方筆直地呼嘯著而去,轉瞬間,一聲“唉呀”的慘叫聲隨著狂風傳了回來,登時令劉爾淇暗自松了口氣,放緩了馬速,領著數名親衛向前又奔馳了一段,只見到一行鮮紅的血跡點點滴滴地向著大漠深處延伸而去,可卻再也看不見逃竄者的身影何在了。
劉爾淇縱馬在血跡起處轉了轉,再抬頭看了看漫天的大雪,皺著眉頭想了想,最終還是放棄了繼續追擊的念頭,加之牽掛著車隊那頭的事情,不敢再多行耽擱,揮了下手,高聲下令道:“走,回去!”話音一落,率先打馬向著來路奔馳而去,馬蹄聲漸漸消散在了遠處,不數刻,離著血跡起處不遠的一堆覆蓋著厚實積雪的小沙丘突然一陣抖動,一只舉著短刀的手從沙丘里伸了出來,緊接著一個人頭冒了出來,赫然正是本已該逃進了大漠深處的伏葵——作為大漠里長大的人物,伏葵比誰都清楚大漠的無情,他當然不會傻到去自投羅網的地步——先前劉爾淇射出那一箭其實并沒有射中目標,然則卻被伏葵好生利用了一把——先是慘叫一聲,以迷惑劉爾淇之心,令其誤以為伏葵已然中箭,而后抽出馬鞍上懸著的一把短刀猛刺了一下馬的臀部,令馬吃疼之余向前狂奔,同時留下一路的斑斑血跡,而他自己卻翻身下了馬,全身卷縮地藏入了積滿了雪的松軟沙丘之中,以匕首捅出一個呼吸的通道,憑借著暴風雪的掩護,好歹算是瞞過了劉爾淇等追殺而來的唐軍官兵之耳目。
沒了,全都沒了,無論是“護送”的唐軍還是被“護送”的囚徒全都不見了,除了一地破損的馬車和滿地狼藉之外,就只有早已被大雪覆蓋得成褐色的血跡。伏葵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回到商道之后,這才發現所有人都已不見了蹤影,只留下殘破的馬車廂在商道上任憑風吹雪打。
“為什么,為什么?蒼天啊,你睜開眼看一看啊,這到底是為什么啊!”伏葵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陣子,突地一頭跪倒在雪地里,放聲長嚎了起來,好一陣慟哭之后,突地跳將起來,右手一抬,手指著雪花飄蕩的天空,嘶啞著吼道:“李貞小兒,老子發誓要取爾之狗命以祭奠我父在天之英靈,你給老子等著!”
“阿欠。”正坐在中軍大帳中低頭看政務折子的李貞突地鼻頭一陣發/癢,情不自禁地打了個響亮無比的大噴嚏,響動之大,倒將自個兒給嚇了一大跳。
狗日的,是誰又在背后罵老子了,真他娘的晦氣!李貞看了眼被自己的噴嚏吹得滿地都是的政務折子,苦笑地搖了搖頭,也無心再繼續看下去了,剛起了身,打算舒散一下筋骨,就見高恒與鷹大二人在帳門口探頭探腦地,頓時一陣好笑,沉著聲道:“高恒,爾在門口做甚?功課都做完了么,嗯?”
高恒自從養好了傷之后便到李貞身邊充當貼身近衛,當然了,這個貼身近衛只是個虛銜罷了,實際上是跟在李貞身邊學藝,每日里除了槍法、箭法、騎術之類的例行練習之外,還得進行武略的學習,這還不算,每到晚間還有一大堆的“家庭作業”——大體上都是些戰例分析之類的勾當要完成,甭管是行軍還是宿營,這作業都是要交的,只要是誤了時便得加罰,可把高恒給折磨壞了,好在高恒自幼便能吃得下苦,這才算是熬了過來。先前高恒倒是前來交功課的,只不過跟鷹大多聊了幾句,便聽到帳內傳來震天的響動,吃驚之余,剛將頭伸進帳篷便被李貞抓了個正著,哪敢推托,忙一掀簾子大步走進帳中,躬身行禮道:“回殿下的話,學生已將功課完成了,請殿下過目。”
“嗯哼。”李貞聽得高恒如此說法,倒有些子不信了,無他,今日行軍途中李貞給高恒布置的任務是明辨秦、趙長平之戰在戰術指揮上的優劣之比較,這可是個大課題,按李貞給出的時限是五日內完成,這才剛過去半天還不到呢,高恒便敢來交功課了,還真令李貞很是懷疑的,不過也沒多說些什么,只是一伸手道:“拿來。”
“是。”高恒恭敬地應了一聲,從懷中取出數張卷好的紙,雙手遞給了李貞,而后退到一旁,俯身去收拾那些被李貞的噴嚏吹散在地上的文件。
高恒出身微寒,雖曾跟村中的夫子學過幾年的書,算是初通文墨,看兵書、寫軍事類的文章倒也能湊合,可就是一手字寫得實在不咋地,雖被李貞逼著習了帖,可畢竟時日尚短,這字依舊是不怎么拿得出手,至少在書法造詣極高的李貞眼中,高恒的字按一百分最多只能打個二十分左右,不過么,李貞倒是很欣賞此子的韌勁和悟性的,也就不號去過份苛求了,當然了,每回看到高恒那手屁字還是忍不住要皺眉頭的。
《論戰與非戰?呵,好家伙,這一上來就是這么個大題目,膽子很肥么!李貞翻開那幾張紙一看,發現題目大得嚇人,頓時便是一樂,也不管高恒的字難看不難看了,將就著看將下去,這一看可就看出興趣來了——長平之戰早已被后世的兵法家們分析爛了,大體上說的都是趙括剛愎自用,硬要改變廉頗的堅守之道,從而犯了決策上的失誤,而在戰陣之上又指揮失措,這才導致全軍覆沒之下場,要想推陳出新,可謂難矣,可高恒這篇文章一開頭便指名其實廉頗也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否則的話,根本輪不到趙括上臺,便可以擊潰乃至全殲秦軍,其理由為——秦軍之強強在軍紀嚴苛,將士用命,以軍陣列隊而戰當時之世并無敵手,此非正面作戰可破之,是故,廉頗之守屬可取之策,然則廉頗在堅守的同時卻忘了趙軍之固有優勢——騎兵,尤其是輕騎兵來去如風的機動性——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來,趙國之輕騎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絕對是戰國時期的第一勁旅,便是連強悍的匈奴騎兵都曾是趙國騎兵的手下敗將,是時,秦軍遠離國土,又是以車兵為布陣攻防的核心,其機動性和戰場適應能力遠遠不如趙軍輕騎,趙軍完全可以利用輕騎部隊的機動性和靈活性襲擊秦軍的后勤補給線,迫使敵軍因無糧草而不得不撤軍,而后以輕騎為主力掩殺之,當可大敗秦軍;也可以派出輕騎部隊襲擾秦軍,誘敵深入,在運動中拖垮秦軍,從而為主力部隊的迂回包抄或是設伏創造有利之戰機,至于趙括選擇長平這么個平坦之地與秦軍展開正面決戰,除了說趙括是個傻子之外,沒有別的解釋。
呵呵,此文雖有投機取巧的嫌疑,卻也不凡閃光點,能知道機動性就是最大的戰力便算是有了成為一個合格統帥的最基本條件,也不枉老子如此費盡心力地加以栽培了。李貞看完了高恒那篇文筆雖顯得稚嫩,可卻頗有些內涵的折子,笑了笑,剛想著出言指出高恒文中幾處騎兵運用上的失誤之所在,突地心中一動,想起了一件事,立時停了下來,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之中,害得高恒以為自己的文章整出了大烏龍,很有些子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發愣,臉上滿是擔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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