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六年三月十二日,天盡管陰得很,可難得的是沒有下雨,李貞一大早便起了,緊趕著梳洗了一番,在后院里拉開了架勢,練了番拳腳,舒散了一下多日緊繃著的筋骨,本打算再耍上一趟槍法,卻不曾想管家劉德全急匆匆地跑了來,氣喘吁吁地道:“殿下,胡有德、胡公公前來傳旨,請殿下前去迎候。”
嗯?傳旨?搞沒搞錯,這時辰才卯時不到,傳哪門子的旨?李貞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天色,滿腹的疑惑——身為親王,李貞接旨的次數海了去了,可卻從不曾在這等時分接到老爺子的旨意,再聯想到近來的朝局,心里頭難免會起疑心,可問題是圣旨既已到了,卻也容不得李貞不去迎接不是嗎?
“開中門,本王即刻便去,另,派人請二位先生即刻到書房去”李貞皺著眉頭想了想,卻還是想不出老爺子此次傳旨的來意,匆匆地交待了一聲,將剛拎在手中的亮銀槍插回了兵器架子,由著侍女們侍候著匆匆更衣梳洗了一番,便往大門口趕去。
”胡公公早。”李貞雖跟胡有德一向不怎么對路,可大面子上還是過得去的,剛出了大門,一見到領著四、五名小太監站在門口的胡有德,立時笑著打了聲招呼,卻不曾想胡有德宛若沒聽見一般,只是板著臉道:“皇上有旨宣殿下。”
媽的,該死的閹貨!李貞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心頭頓時一陣歪膩,可又發作不得,沒奈何,也只好整了整衣衫,跪倒在地,恭候胡有德宣明老爺子的詔書。
“圣天子有詔曰:著越王李貞即刻入宮覲見,不得有誤,欽此!”胡有德連看都不看李貞一眼,展開手中捧著的圣旨,高聲宣了起來。
即刻覲見?媽的,老爺子這是要干嘛?該不會是打算對老子下手了吧?李貞心里頭咯噔了一下,一股子不好的預感涌上心來,一時間竟然忘了磕頭謝恩,只是皺著眉頭跪在那兒。
“咳、咳,越王殿下請接旨。”見李貞不動彈,胡有德冷著臉假咳了幾聲,提醒了一句。
“兒臣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李貞這才回過了神來,磕了個頭,謝了恩,伸手接過胡有德手中的圣旨,笑了一下,試探地問道:“胡公公,父皇這是……”
“老奴不知,陛下有令,殿下接旨后即刻進宮,殿下請罷。”胡有德滴水不漏地說了一句,伸手擺了個請的姿勢。
媽的,一定有問題!見胡有德二話不說,一味地催促自個兒進宮,李貞心里頭的疑心更盛了幾分,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地就這么進宮去,忙陪著笑臉道:“既是父皇有召,小王這便走上一趟便是,只是小王先前剛練了趟武,尚未沐浴更衣,這一身的臭汗去見父皇怕是不好,還請公公通融片刻,小王略一梳洗即來,如此可成?”
李貞話說得無比客氣,理由也充分得很,卻不曾想胡有德根本就不吃李貞那一套,搖了搖頭道:“殿下見諒,老奴奉皇上之命行事,還請殿下莫要為難老奴,殿下若是要梳洗,到宮中后,陛下自會有安排,殿下這就請罷。”
苦笑,除了苦笑之外,李貞還真拿這個軟硬不吃的老宦官一點半法都沒有,無奈之下,只能吩咐親衛們去備馬,好一番折騰之后,領著一起子親衛,跟在胡有德等人身后踏著晨霧向皇宮縱馬而去。
皇宮依舊是那座皇宮,李貞打小了起就是在這太極宮里長大的,雖說后頭開府之后搬了出去,可隔三差五地也要回皇宮走上一趟,自是熟得不得了,閉著眼都能走個通透,此時的皇宮與平日并沒什么太大的區別,皇宮侍衛的人數也無甚變化,可李貞還是敏銳地察覺出不對味來了——皇宮侍衛的人數沒變,可氣勢卻不一樣的,哪些個精壯的漢子一看就是百戰之士,壓根兒就不是先前那些個形同廢物一般的羽林軍官兵可比的,身上的煞氣大得連經歷過尸山血海的李貞都不禁皺起了眉頭。
媽的,哪來的強兵?該死,老爺子究竟唱的是哪出戲?鴻門宴?李貞邊走邊四下觀察著,卻猛然發現這群身著羽林軍制服的官兵竟然全是生面孔,心里頭不禁一陣發沉,只可惜這會兒已到了地頭,想走卻由不得李貞了,沒奈何只好默不作聲地跟在胡有德身后往甘露殿趕去。
偌大的甘露殿里靜悄悄的,除了端坐在龍椅上,揮筆速書的李世民之外,并無旁人在,便是侍候的宦官也不見一個,李貞進了殿,也不敢細看,忙大步走上前去,一頭跪倒在地,高聲道:“兒臣叩見父皇。”
“嗯。”老爺子頭也沒抬一下,只顧著埋頭速書,也不叫起,就這么任由李貞跪在那兒,硬是讓李貞心里頭七上八下地不安生到了極點,卻又不敢發問,憋得難受至極。
多半會,李世民總算是放下了手中的筆,抬起了頭來,一雙眼銳利如刀般地掃向了李貞,面寒得緊,沉默了一陣,這才開口道:“貞兒,知道朕為何宣爾么?”
“回父皇的話,兒臣不知,請父皇訓示。”李貞見老爺子面色不善,哪敢放肆,忙磕了個頭,恭敬地答道。
“哼!”李世民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好個不知,朕問你,若是有人意圖謀逆,該當何罪?”
“當斬!”李貞心里頭雖震撼不已,可臉上卻并未露出絲毫的猶豫之色,高聲應道。
“好個當斬,嘿,若是那人是爾之至親,又該如何?”李世民緊追不放地接著問道。
至親?誰?老娘?不可能!燕家子弟?不會吧?李貞心思動得飛快,卻想不出老爺子問此問題的用意何在,只是這當口,實容不得李貞多想,沒奈何,李貞也只能裝出滿臉子義憤的樣子道:“無論何人,敢行大逆不道之舉就屬當斬之人!”
“當斬?哈哈哈……”李世民突地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里滿是凄涼之意,好一陣子狂笑之后,看了眼李貞,長嘆了口氣道:“朕縱橫天下,所向無敵,尊圣人之道而教化天下,卻不能教好自家的兒子,朕每思及此事,總不免輾轉反側、痛心疾首,哎,子不孝父之悲矣,朕……”李世民說到這兒,眼圈一紅,兩顆豆大的淚滴溜淌了下來,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老爺子這話說得動感情,李貞不禁也心有戚戚然——外頭老五鬧騰著扯旗造反,京師里一幫子皇子也都沒閑著,人人都惦記著玩陰的,忙兵變的忙兵變,忙趁火打劫的也在準備著趁手的家伙,便是李貞自個兒也跟老爺子不是一條心,若是換成李貞處在老爺子的位置上,只怕未必能有老爺子那般沉得住氣,一念及此,李貞不禁也有些傷懷不已,可又不知該如何勸說,只好老老實實地跪在那兒,低著頭不敢吭大氣兒。
李世民畢竟是一代豪雄,并不會因感情而誤了事,只不過傷痛了一陣,便已穩住了心神,冷冷地開口道:“太子謀反,爾可知否?”
啥?李貞一聽之下,立時傻了眼——太子將要謀逆,這一條滿大唐有識之士只怕早就清楚了,只是沒人將此話搬到臺面上來說罷了,在李貞看來,老爺子心里頭也早就知曉,之所以隱忍不發,其圖謀不外乎是打算將京中所有皇子的勢力一掃而空罷了,當然,要達到這個目的,老爺子勢必就不能打草驚蛇,總得等大家伙都鬧將起來,再來個抄底,可現如今老爺子竟然當面揭破此事,那就意味著老爺子不打算等了,不是已經動了手,那就是動手在即,如此一來,在這等時分將自個兒叫了來,其用心只怕好不到哪去!
糟了,看樣子老爺子打算先對老子來上一刀了,這回麻煩大了!李貞心里頭一陣發緊,腦筋轉的飛快,臉上滿是沉痛之意地道:“父皇明鑒,孩兒曾風聞此事,只是并未曾有實證,茲體事大,孩兒實不敢無端奏報父皇,此系孩兒之過,請父皇責罰。”到了這個當口,李貞也不敢多言,只好實話實說了,話雖說得圓滑,可也是實情,畢竟李貞一向與太子不對路,表面上看起來不可能打入太子的心腹圈中,當然也就不可能握有真憑實據,只不過這些都是明面上的,至于私底下嘛,那就難說了。
“哼,好個風聞!”李世民冷笑了一聲道:“朕問你,王繼何時落入爾手中的?說!”
昨日李貞才將王繼移送到老三手中,這才一夜,老爺子便知曉了,若不是李貞那頭出了岔子,就是老三那邊安插有老爺子的暗樁——若是前者,那就說明李貞所有的行動只怕全落入了老爺子的掌握之中,不死只怕也得脫層皮,若是后者,那還好說,大不了就是被訓斥一番而已,可究竟是哪出的問題,眼下卻不好判斷,李貞也只能賭上一把了,咬了咬牙道:“父皇明鑒,兒臣擒獲此賊已有一段時日了,只是……”
“嗯?”一見李貞吞吞吐吐的樣子,老爺子面色一沉,冷冷地哼了一聲。
媽的,拼了!李貞一咬舌尖,登時疼得淚水流了出來,作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樣子道:“父皇恕罪,兒臣素與太子哥哥不睦,可兒臣畢竟是臣,實不敢以罪名加諸太子哥哥,若非父皇下旨徹查武庫一案,兒臣也不敢將王繼交出,此關系天家臉面之大事,兒臣實有不敢為之難處。”
李世民沉著臉看了李貞好一陣子,突地長嘆了一口氣,滿臉子的疲憊,宛若蒼老了十余歲一般,揮了下手道:“罷了,朕不罪爾。”
“父皇,兒臣不肖,請父皇重罰。”李貞連磕了幾個頭,滿臉子沉痛狀地說道。
“各人有各人的命,天作孽尤可生,自作孽不可活,該如何便如何罷。”李世民說到這兒,話鋒一轉,突地提高了聲調道:“朕已經將李承乾這個不肖子拿下了,爾可有何說的?”
什么?拿下了?靠!老爺子好快的手腳,媽的,這算個啥事啊!李貞這回是真的傻了眼了,他壓根兒就想不到老爺子竟然會突然出手,無聲無息地就將太子給拿下了,如此一來,各方勢力的算計只怕全都落到了空處,便是李貞自個兒也白忙活了一場,諸般算計全打了水漂不說,鬧不好還得吃掛落,到了此時李貞是真兒個地心亂了,一時間傻呆呆地看著老爺子,連話都說不出來。
“怎么?爾可是有所不滿?”李世民森冷地看著李貞,寒著臉問道。
不滿?到了此時李貞就算有不滿也沒他表露的份兒,忙收斂起一團亂麻的心思,磕了個頭道:“父皇明鑒,此消息太過驚駭,兒臣一時失了神,望父皇見諒,兒臣以為太子哥哥雖有不是之處,可畢竟是儲君,輕動易傷國本,請父皇三思。”
“哦?這么說爾是打算為李承乾說情嘍?”李世民連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神色,看了李貞好一會兒,這才慢悠悠地問了一句。
“兒臣不敢,只是太子哥哥畢竟是皇兄,雖與兒臣素來不睦,可兄弟之情卻是抹煞不開的,兒臣斗膽懇請父皇能網開一面,饒太子哥哥一命,再者,太子哥哥畢竟是儲君,縱然有罪,也當三司會審,而后昭告天下,方可名正而言順,此兒臣之淺見耳,望父皇明鑒。”李貞絲毫也不曾因老爺子臉上的寒意而動,暢暢而言地說道。
“哼,放肆!”李世民聞言之下,勃然大怒,猛地一拍龍桌,站了起來,手指著李貞罵道:“爾好大的膽子,竟敢藐視朕,莫非朕不能將爾一道拿下乎!”
呼,總算是過關了!眼瞅著老爺子發怒,李貞不但不怕反倒暗自竊喜——李貞說這番話的用意就在試探老爺子的心意,若是老爺子不發作,反倒是勸慰一番,那就證明老爺子心里頭是打算將李貞一塊兒拿下了,這會兒別看老爺子生氣,卻意味著老爺子心里頭還是有李貞的位子在,氣的只是李貞將大實話說了出來,沒給老爺子留一點回旋的余地罷了——按唐制,廢太子可不是件小事,不單得拿住太子的短處,還得群臣公議,三司會審,之后還必須昭告天地,并不是老爺子一個人說了算的事兒。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李貞只是一味地磕頭,卻始終不肯改口,到了末了,李世民顯然也拿李貞沒辦法,長出了口氣道:“罷了,爾之言也屬謀國之道,朕不罪爾,起來罷。”
“謝父皇!”李貞心里頭有了底,自是不再慌亂,磕了個頭,站了起來,恭敬地垂首而立,一副聽從老爺子指派的架勢。
“朕叫爾來,不是叫爾來教朕該如何做的,哼,而今首惡雖已被擒,余孽尚眾,朕給爾一千精兵,爾去將侯君集給朕擒來,可敢否?”李世民沉默了好一陣子,突地開口道。
啥?拿老猴子?媽的,這老小子手下親信不少,要拿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該死,一千人馬夠個屁!李貞早已派人監視侯君集的一舉一動,知道侯君集如今已經將人手大多調集到了京城外幾處暗莊之內,那些個莊子無一不是老侯同志秘密經營了多年的老巢,要想攻破,哪有那么輕松,光一千人馬頂個屁用,要想全殲侯君集的人馬,沒有五、六千精兵連想都不用想,可老爺子已然發了話,不應承看來是不行的了,李貞略一遲疑道:“回父皇的話,兒臣愿率部前往擒拿此賊。”
“好,朕給你一道圣旨,爾即刻到玄武門調兵,這便去罷了。”李世民隨手從龍桌上拿起一份黃絹蒙面的圣旨遞給了李貞。
“是,兒臣尊旨。”李貞心里頭雖尚有不少疑惑,可也不敢多問,恭敬地跪下磕了個頭,領了圣旨,退出了殿外,急急忙忙地向北衙軍所在的玄武門趕去。
玄武門乃是皇宮禁衛重地,此時早已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戒備森嚴得很,饒是李貞手中奉有圣旨,也經過了好幾處盤查,這才見到了羽林軍大將軍李賀宗。
李賀宗,李氏宗室,寧南侯,五十出頭,在唐初名將如云的年代里,無甚名氣,也無甚戰功,只是素來忠心耿耿,是李世民龍潛之秦王府舊人,深受李世民的信賴,由羽林軍郎將、右將軍一步步升至大將軍之位,素來不茍言笑,與李貞雖相識,卻無深交,此時見李貞奉旨前來,并不多言,只是略一寒暄,便指派了一個名郎將點齊了一千軍馬交于李貞,甚或連李貞此行的目的都不聞不問。
按說人馬到了手,該出兵了罷,可李貞眼瞅著手下那群羽林軍,氣便不打一處來——這幫子兵卻不是頭前李貞在皇宮南門見到的那些個百戰強兵,而是正兒八經的羽林軍官兵——純屬儀仗隊的干活,拿這等兵去擒拿侯君集,簡直跟送死也無甚區別了,到了這會兒,李貞才隱約想明白了老爺子讓他去擒侯君集的用心所在,只可惜明白歸明白,圣旨都已經領了,不去能成嗎?李貞頭疼地掃了眼那群豆腐兵,嘆了口氣,將親衛隊長陳亮叫到了身邊,低聲吩咐了幾句,這才一領胯下的戰馬,率軍縱馬沖出了皇宮,徑直往南城門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