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古稱馬邑,大唐武德四年(621),改馬邑為朔州,轄鄯陽、開陽、神武三縣,位于內外長城之間,與云州、代州、祈州合稱邊關四州,北接大同,南連雁門關,實為大唐邊關之重鎮,有扼三關衛五原之美譽,自戰國時期起,此處就是中原農耕文明與草原游牧文明激烈交戰的所在地,自古以來戰事不斷,尤以漢朝為最,當年漢武帝首次出兵與匈奴開戰的所謂馬邑設伏就是在此州境內,朔州若失,則自雁門關前大唐邊境已無險可守,實屬兵家必爭之地。
朔州的重要性自是毋需多言,大唐火速出兵十四萬正是為了救援此州而來,然而天卻不遂人愿,貞觀十五年十月十九,李貞率領先鋒軍剛抵達雁門關,噩耗便已傳來——朔州全境失守,除神武尚在堅守外,鄯陽、開陽、朔州依次淪陷,五千余邊軍僅有寥寥百余傷痕累累的敗兵逃回了雁門關,朔州刺史姚啟勝與城俱亡,神武縣令劉琛派人送來求援信,言明薛延陀仆固部兩萬余眾正在圍攻神武,城破在即,請求雁門關守軍出兵相助。
朔州失守,形勢陡然間嚴峻了起來——此時雁門關守軍僅有五千余眾,加上李貞所部的三千五百人馬,總數也不過僅僅九千余人罷了,要想據險而守已是兵力緊張,出關營救神武就更是力有不逮了,別說這會兒朔州地區有著薛延陀的二十萬精騎,便是圍攻神武的兩萬軍馬也遠遠超過了雁門關守軍,而大唐主力部隊最快還得三天才能趕到,到那時,早已搖搖欲墜的神武必然也是淪陷的下場。
按草原部落的慣例,一旦破城必然是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已被攻破的諸城皆是如此;況且薛延陀部雖是侵擾大唐邊境,其實并無跟大唐主力硬碰的想頭,左右不過是打著撈一把就走的想頭,此時還遷延不走,不過是等著神武城破罷了,一旦神武淪陷,薛延陀部必然不會在唐境內久留,大肆劫掠之后溜之大吉就是必然的事情。
此時已是初冬,若是任由薛延陀部就此撤兵,那么就算大唐主力趕到了,也絕無可能在這等時分追入草原,非得等到來年春天才能徐徐進兵,而到那時,能不能在茫茫大草原上抓住薛延陀主力還難說得很,更何況戰爭時間一拖長,大唐所要耗費的糧餉將是個天文數字,這對于并不算寬裕的朝廷財政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負擔,再者,一旦此次不能給薛延陀一個深刻教訓,那么大唐周邊的那些番國只怕也會有樣學樣,采取撈一把就走的戰略,如此一來,大唐邊境將永無寧日矣。
危機已顯,可該如何解決卻始終沒個結論,這不,軍事會議都開了兩個多時辰了,一起子大唐將官們圍著沙盤爭論個不休,戰、守之爭激烈無比,可哪一方都無法占據上風,在吵成一片的大帳中唯有李貞這個親王與雁門關守將、靈州道行軍總管李大亮二人始終不發一言。
李大亮,陜西涇陽人,原隋朝大將軍龐玉手下行軍兵曹,后投唐,歷任土門令,金州(今陜西安康)總管府司馬,后以功升為安州刺史,在剿滅輔公祏叛亂中又積功升為越州(今浙江紹興)都督,貞觀八年唐伐吐谷渾之戰中再次立功,并因此被封為武陽縣公,晉升右衛大將軍,文武兼備,以善治地方而聞名全唐,平素不喜多言,但每言必中,深受李世民的寵信。
眼瞅著日頭都已偏西,諸將還在為是戰是守爭執個沒完,李大亮盡自沉穩,卻也有些子坐不住了,欠了下身子,假咳了一聲,將一起子正吵鬧個不休的將領們都鎮住了,這才側身看著如同泥塑一般坐在自個兒身側的李貞道:“越王殿下之意如何?”
如何?還能如何?媽的,這仗不打也得打了。李貞哪會不知道目下形勢的嚴峻性,也知道眼前這仗并不好打,更清楚的是李大亮問這話的用意何在——出戰是必然的事兒,可卻沒有必勝的把握,實際上是幾乎沒有制勝之道,可不打又不行,打輸了還得背黑鍋,這黑鍋還不那么好背,一個不小心就是一擼到底的下場,若是敗得慘了,砍頭的罪只怕都有了,李大亮背不起,自然是指望李貞這個親王去背了。
黑鍋誰都不想背,李貞自然也不例外,一聽李大亮這話問得蹊蹺,李貞真想一腳把皮球再踢回去的,可惜李貞不能,倒不是因著李貞是親王,在帳中品級最高的緣故,而是李貞發現了一個或許能勝的機會,此時并不想再浪費時間去扯皮,故此,李貞并未推托,淡然地笑了一下道:“打!”
李貞的話音不算大,語調也平淡得很,可內里的決心卻表露無遺,滿帳武將都沒想到李貞就這么輕描淡寫的一個字便定下了打的決心,一時間都愣住了,好半會才有一名郎將服飾的將領站了出來道:“殿下,薛延陀勢大,我軍只宜堅守,若是輕易出戰,一旦有失,則雁門不保,山西必糜爛矣,還望殿下三思。”
這反對者名為李鴻業,李大亮的侄兒,是主守派的領袖人物,他這么一出頭,一起子主張堅守待援的將領們立刻緊跟著站了出來,個個口口聲聲地要李貞三思而后行,話里話外都表露出對李貞的能力并不看好之意。
“殿下,打吧,朔州城破,我百姓橫遭屠戮,若是不出援,一旦神武也被攻破,生靈涂炭之余,薛延陀必遠遁,若如是,我大唐之威嚴何在?”一見到主守派站了出來,主戰派領袖人物騎曹劉鐵濤也不甘示弱地站了出來,霎那間,一幫子主戰的將領們也紛紛出言附和,大帳之中頓時又亂了起來。
大帳中紛紛嚷嚷的都是雁門關一系的將領,至于李貞所帶來的衛軍人馬卻始終沒有參合到其中,這令李大亮覺得分外的丟面子,眼瞅著又鬧騰起來了,頓時臉一沉,冷冷地哼了一下,嚇得那幫子將領們全都縮了回去,大帳中總算是再次靜了下來。
“殿下,這仗該如何打法?”李大亮沉吟了一下,拈著胸前的長須,沉著聲問道。
呵呵,這老家伙滑得很嘛,明知道這一仗是非打不可,卻又沒有勝算,就拿話來擠兌老子了,有意思!李貞一眼就看穿了李大亮的想法,不過卻沒有點破,笑了一下道:“李大人,神武必須救,雁門也得守,不若如此好了,小王率本部兵馬去救神武,李大人留守雁門,以確保萬無一失如何?”
李貞這話一出,不單雁門關一系的將領傻了眼,便是李貞一方的將領們也全都目瞪口呆——全軍去救神武都恐不敵,現如今僅僅是李貞所部的三千五人馬前去,如何能是兩萬余仆固騎兵的對手,這還不算朔州地區薛延陀那二十萬的主力部隊,這不是去打仗,簡直就是去送死。
李貞是親王,他要是出了事,在場的只怕全都脫不了關系,就算能守住雁門關也沒用,一旦天子震怒,在場的只怕全都沒好下場,首當其沖的只怕就是李大亮這個大將軍了,此時一見李貞如此說法,李大亮的臉頓時青了——原本按照他的想法,李貞就算是堅持要打,也只會是李貞留守,他李大亮領兵出擊,勝了固然好,可一旦敗了,自然有李貞頂在上頭,就算挨板子也重不到哪去,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李貞竟然提出要親自率兵出擊,這令李大亮如何能承受得起,忙咬了咬牙道:“殿下,此議不妥,下官乃是邊將,守土有責,這出擊的任務就交由下官來擔當好了,殿下只需守住雁門關,下官便感激不盡了。”
呵呵,這老家伙還算是有點良心,不過嘛,這功勞咱還是自己撈的好。李貞笑了一下道:“多謝李大人愛護之義,不過此戰要想實現解救神武百姓并拖住薛延陀部之目的,也只有本王親自前去才能奏效。”李貞話音一落,起了身,大步走到擺在大帳正中的那幅沙盤前,笑呵呵地道:“李大人,請看,這里是神武,離朔州不到二百里,與鄯陽、開陽呈三角分布各距不足百里,這里是佛宿山,占據鄯陽的是同羅部,其部與仆固部是世仇,而占據開陽的是拔野古部素來與仆固部親善,此時拔野古部剛占據了開陽,正在狂歡之中,軍紀必然松懈,我軍若是以輕兵出擊,定能打其個措手不及,不求全殲其部,只求重擊一把即可,而后虛張聲勢,假作朝廷大軍已兵圍開陽之勢,若是夜黑之時,拔野古部在不明虛實的情況下必然不敢輕易出擊,如此一來勢必會派人向仆固部求援,一旦仆固部分兵去救開陽,埋伏在佛宿山的我軍步兵則可趁勢而動,或是伏兵擊之,或是趁勢入神武,而我部騎軍則從開陽城外這條小路繞過鵝毛口直奔殺虎口,只要能偷襲得手,薛延陀二十萬大軍要想撤軍勢必只能繞道云崗,就算薛延陀部即刻退兵,也得多花三、五天的時間,再者,只須大度設知曉本王已入神武,而兵又不多的話,勢必會起兵來擒本王,以做退兵之保證,如此一來,薛延陀部退兵之時機還得耽擱上幾日,而我大軍主力三日左右必到,此戰必勝矣!”
“這……”李大亮細細一想,倒是沒看出李貞此策有何破綻,只是要李貞去犯險,李大亮卻著實沒那個膽魄,可也知曉李貞此策是目前唯一可行之策,一時間也沒敢下定決心,只是一味皺著眉頭在那兒沉思著。
李大亮等得起,可李貞卻等不起了,畢竟神武能不能撐過明天都很難說,此時日頭已經偏西,再不出兵只怕就來不及了,李貞猛地一轉身,雙眼緊盯著李大亮道:“李大人,本王還有兩件事相求。”
李貞的兵并不屬李大亮管轄,再者,李貞是親王,他說要去,李大亮就是不同意也沒用,此時見李貞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面色凝重地看著李貞道:“越王殿下有事盡管吩咐,只要是下官能辦得到的,一定不會推辭。”
“好!”李貞哈哈一笑,走到李大亮的身邊,一俯身,在李大亮的耳邊輕聲地述說了一番……
草原部落打仗素喜放出游騎去偵察對手的動態,薛延陀自然也不例外,盡管此次薛延陀總帥大度設并無乘勝攻打雁門關的打算,可依著慣例,還是向雁門關派出了二百余人的游騎隊伍,始終監視著雁門關方向唐軍的動向。一開始時,那些滯留在雁門關外的游騎倒也老實得很,只敢在遠處溜達,可后來見雁門關唐軍始終沒有出動的跡象,這些游騎膽子便大了起來,離雁門關愈來愈近不說,還時不時地攻擊那些從關外逃向雁門關的難民,*擄掠,無所顧忌,甚至還在雁門關外不遠處立了個小營寨,大模大樣地駐扎了下來,壓根兒就不像是來監視唐軍的,倒像是來度假的一般。
那些游騎的囂張氣焰自然是引得關內的唐軍將士氣憤不已,只不過未得將令,卻也無人敢私自出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幫子草寇在關外瞎折騰了一個多月,大家伙心里頭的火早就旺得能融金化鐵了,這不,一接到出擊命令,雁門守軍寅字營五百騎軍立刻縱馬沖出了關門,居高臨下,如同雪崩般向著草寇的小營壘殺將過去,立時將那些個正悠哉游哉的草寇們打得個落花流水,除見機得快的十數騎僥幸逃脫之外,余者被當場格殺,整場戰斗不過一柱香的時間便已結束,而后,大開的關門中,一隊隊精壯的士兵匆匆地走出了關門,以急行軍的姿態向遠處趕去。雁門關的城頭上,右衛大將軍李大亮屹立在夕陽的余暉中,默默地目送大軍遠去,一雙老眼中隱隱有淚光浮現……